分享

【每周课堂】 可惜,回不去了

 珠溪语文 2020-09-30

欢迎光临珠溪语文~

可惜,回不去了

——邓老师讲《古文观止》之十六

邓敏

      读《李陵答苏武书》时,我的第一感觉是情比李密的《陈情表》。《陈情表》是以情动人,而《李陵答苏武书》则读之令人心痛。

      郭敬明在小说《悲伤逆流成河》中写道,“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一句话,不是对不起,也不是我恨你,而是我们再也回不去。”如果将李陵的遭遇放置到特定的历史时空,将李陵还原成一个鲜活的个体生命,那么《李陵答苏武书》就是用最惨痛的文字在漠北朔夜中低吟:“可惜,回不去了……”

一场战役生生斩断他的前半世

      少将李陵怎么也没有想到,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的一场与匈奴主力的遭遇战硬生生撕裂他的人生。他虽率领五千士兵拼尽全力对抗八万匈奴军,以一当百,最后还是寡不敌众,只好侥幸投降,希望日后有所作为。但一切都来不及了,这场战役一发生,就注定他要么是死,要么就活得比死更惨。

      也许,他初降时还心存幻想,寻找机会潜逃回去,重新开始。这份幻想,多少还能给他些信念和支撑,就像张骞和苏武羁留在大漠十数年,最终就是凭着这种信念千方百计返回汉都的。李陵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也不是软弱求死之人。那时,大汉方隆,政治、经济、国力、军事各方面都呈现蒸蒸日上之势,谁不想在这样的好时代一展身手,谁又愿意白白辜负此生?何况是李广的孙子,这种将门之后,生下来就受到建功立业、光耀门楣的传统教育熏染。又正值春秋盛年、年富力强之时,怎甘心人生就此一败涂地?况且堂上有老母,家中有娇妻稚子,功名、故土、亲人都是他割舍不下的根源。

      可惜李陵太天真,意气用事,把事情想简单了。

一次屠戮活活将他推向万劫不复

      当李陵以活着之躯在漠北的夜空做着逃亡归汉的大梦时,以汉武帝为首的统治阶层只愿意接受李陵成为烈士这样一个道德符号的结局,好让他们去宣扬封建统治的“忠孝节义”那套骗人的鬼话。对他们来说,活着的将领一抓一大把,不在乎多一个。李陵兵败,只有死路一条。唯有死,才能成全朝廷的体面;唯有死,才能保全家人的平安。

      现在,大失所望,他竟然没有死。他怎能不死呢?李陵不死,就得有人为他而死。于是,一次针对李氏家族的血腥屠戮,立刻展开了。被杀戮的都是些什么人呢?白发苍苍的老母亲,满面愁容的年轻妇女,和一群呱呱哭泣的总角孩童。真的是老弱妇孺,哭声震天,场面极其惨烈,令人动容。

      亲人的淋淋鲜血,映红了胡地的暮色苍穹,也彻底碎裂了李陵的幻梦。昨日,许以万户侯的大汉天子的笑容还未消退,今日却俨然是地狱的恶魔,是李陵一世的梦魇。西班牙诗人胡安·拉蒙·希梅内斯在《我不知道……》一诗中写道,“只见那金色的现实,/昨天还缠绕着我的心房,/现如今却像整个天空/分崩离析,虚无迷茫。”李陵的人生轰然崩塌了,他不能听,不能视,也没有了知觉,他什么都不知道了。真希望他能什么都不知道。

      这样,他就不必面对“上念老母,临年被戮;妻子无辜,并为鲸鲵”的人生巨大哀痛;不必面对“身出礼义之乡,而入无知之俗”的痛苦的文化割裂;不必承受“违弃君亲之恩,长为蛮夷之域”的背亲离乡的惶恐孤独;不必承受“令先君之嗣,更成戎狄之族”的极大讽刺和羞辱……如果永远都不知道了,永远都不醒来,李陵就不必滞留在先前带着几多骄傲、满怀恩宠之心与之恶战的匈奴了。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偏偏是先前的敌人,是他沾满鲜血的敌对阵营收留了他。而他未来的人生,却带着前半世的悲惨记忆,痛苦地活在另一个截然迥异的世界里。真希望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可他还是醒来了。清醒后的他不得不被命运无情地拖入一个无底的痛苦深渊。每一次看到与自己一样带着皮肩套、住在毡帐里的异族,李陵就会想到远方因自己受牵连而惨遭杀害的亲人;每一回吃着腥膻的肉食,听着胡人的音乐,看着他们尽情地歌舞,就会涌起幼时母亲的教导和中原文化的点滴记忆;还在凉秋九月,塞外的草木就衰败了,到处悲风萧条,牧马嘶鸣,再过月余,边地就会玄冰刺骨,景象惨淡,不知家乡是什么样子,应该比这里温暖吧;可叹李氏一门忠烈,膝下承欢的却是一群畜辫胡服的儿孙,李家汉族的骨血丁点未留,可怜的孩子们因自己而成了孤魂野鬼……每一次晨昏,每一闻胡笳声起,李陵就会想到这些,就会想到前半世的生活。而每每想到此,夜不能寐,忽然忘生。

      文化隔膜、地域差异、郁积悲愤、壮志消磨、身败家隳、故园难返,这些就像一把把利刃,无时无刻不舔舐着李陵淋血的伤口。所以,在胡地边土活着的每一天,对李陵来说都是烈火烹熬。用智利诗人聂鲁达的诗句来形容,就是“那些痛苦的点滴将蜂拥而至,/那些漂泊着寻找归宿的烟雾就会飘进/我的身体,窒息我失落的心脏。”

可惜,回不去了

      在长达二十五年的异域生活里,我们不知道李陵在凄风苦雨中是怎样度过每一个白天,又是怎样彷徨于每一个悲怆的黑夜的。面对完全不一样的环境、完全不同的人,他没有一刻不想念家乡,没有一刻不思念已不在了的亲人。匈奴边地的人、事仿佛都与他无关,只偶尔来的汉朝的使成,或者被羁留的汉使,少的可怜的见面机会能稍稍缓解一下郁积的悲愤和思乡的煎熬。

      苏武就是其中一位。之前在汉都,苏李两家就是旧交。苏武先李陵一年被扣留在匈奴。李陵被俘投降后,被派去劝降苏武,才得以见到故人一面。虽负劝降的任务,但李陵终于可以和故乡人说说家乡话,可以在老朋友面前借着酒劲痛快地大哭一场,把那么多日月无法诉说、无法排遣的痛苦,在灯下樽前胡言乱语地倾吐出来。也许醉梦易醒,明天还是身在异乡,但是异乡有苏武在,李陵心中多少有了点依靠。所以,李陵是不会强求苏武的,但他也帮不了多少老朋友,只能偷偷赠送给苏武数十头牛羊。

      大漠岁月,有苏武在,尽管远在北海,很难见上几次面,但李陵心中多少有了落实的地方。但昭帝继位后,匈奴与汉和亲,好朋友终于可以归汉了。李陵既为朋友高兴,同时他最后一丝与故乡牵挂的绳线也最终断绝,他成了永远的失根的浮萍。所以,临行前,李陵摆设酒宴,起身舞剑作歌,挥泪送别,“异域之人,一别长绝”。那慷慨悲歌,亦如《霸王别姬》,或者《易水送别》吧。

      此后,苏武来信、辅臣霍光派人都劝李陵归汉。李陵决绝地说:“丈夫不能再受辱!”《李陵答苏武书》中也写道,“子归受荣,我留受辱,命也如何?”这就是命,龙颜难触,命运难测,历经十九年的磨难,苏武还可以回国享受荣耀,但对李陵来说,那个国、那个家,是可惜,回不去了……

      所以,文末李陵写道,“嗟乎子卿,夫复何言?相去万里,人绝路殊。生为别世之人,死为异域之鬼。长与足下生死辞矣。幸谢故人,勉事圣君。足下胤子无恙,勿以为念。努力自爱,时因北风,复惠德音。李陵顿首。”(译文:唉,子卿!还有什么话可说?相隔万里之遥,人的身份不同,人生道路也迥然相异。活着时是另一世间的人,死后便成了异国鬼魂。我和您永诀,生死都不得相见了。请代向老朋友们致意,希望他们勉力事奉圣明的君主。您的公子很好,不要挂念。愿您努力自爱,更盼您时常依托北风的方便不断给我来信。李陵顿首。)现在读来仍令人唏嘘,感叹不已。那是经历了多大的伤害,在心中留下怎样的创痛,才会在撕裂的后半世活得再难,也不愿归去了。其实,即便归去,也回不到从前了。

回不去的还有一个人

      一场战役,一次屠戮,从此改变了一位优渥将军的一世命运,让他成为历史上最悲情的“回不去”的人。其实,苏武回国后没几年(公元前74年),李陵在匈奴结束了落落寡欢的后半生。从此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痛苦了。

      和李陵一样,在精神和情感上,再也回不去的还有一个人。

他就是司马迁。

      李陵是将门之后,司马迁出生在世代典史之家。他们优先于他人得到恩宠,对大汉天朝的政治、军事有着满腔的热忱,甚至对以汉武帝为首的朝廷一往情深。他们曾最靠近统治阶层的核心,曾像位深情的女子那样迷恋着武帝带给他们的人生幻梦。李陵怀揣着建功封侯的梦想,司马迁深怀着踏随武帝足迹、记录华夏历史的宏愿。他们都笃信自己有一个比太阳还要光辉的未来。可惜“李陵事件”发生后,司马迁仅为李陵直言辩解了几句,便突遭对男儿来说奇耻大辱的腐刑。司马迁在锦绣繁华里还没缓过神来,他的后半世就彻底毁了。

      从此他的人虽然还在那个长安,他还行走在那个朝廷,甚至如愿做了太史公,但一切都不一样了。往日的欢畅、青春、幻梦、美好,那些鎏金岁月在一场人生浩劫里全部销熔,灰飞烟灭。帝王撕下温情脉脉的面纱,显露出无情的本质。

      没有比情伤得更重,没有比心的寂灭更惨。司马迁从此套上了沉重的心灵枷锁,如行尸走肉般生活在长安,唯有著作《史记》还给他一丝生的喘息。

      对这两个曾经意兴风发、潇洒俊逸的男儿来说,世界上最残忍的,不是无法原谅,不是刻骨仇恨,而是可惜,回不去了……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