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之前,有一部《风月宝鉴》。《风月宝鉴》的作者,一说是曹雪芹,一说是其弟曹棠村,不知真伪,可知的是,这是一部戒淫劝世的书。 曹雪芹著《红楼梦》,借鉴了《风月宝鉴》,但《红楼梦》对社会的深切体察,对人性的深刻见解,对生命的深入追问,远远超出了戒淫劝世的范围。 《红楼梦》第二回出现一座庙宇和一副对联,有着非常深远的意蕴。庙宇叫作“智通寺”,对联写作“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这是一座通向智慧彼岸的庙宇,这是一副教人悬崖勒马、未雨绸缪的对联。看到这副对联的贾雨村心想,这必为一个“翻过筋斗来的”人所写。 其实都是曹雪芹写的。曹雪芹正是“翻过筋斗来的”人。曹雪芹家道中落,从极繁华到极萧条,跌了一个大筋斗,翻了一个大篇章,经历了大挫折,却也因祸得福拥有了大阅历,生出了大视角,形成了旷世奇绝的大时空观。 曹雪芹的好友敦敏有两句写曹雪芹的诗:“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块垒时”。
曹雪芹 一、大观园,承载着曹雪芹的大时空观贾府是曹雪芹的一个虚构,大观园是虚构中的虚构。按照曹雪芹的构想,这个虚构不知何时,不知何地,“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 曹雪芹说无法考证,不是真的无法考证,文学必然来源于生活,《红楼梦》研究大军中的索隐派就考证出了许多真相。 然而曹雪芹是希望不去考证,而去思考。杜甫说“文章千古事”, 曹丕说“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伟大的作家,思考的从来不只是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思考的从来不只是个体生命经历的有限时光。他的心里,装着无边的宇宙和无穷的时间。 以曹雪芹的“写末世”之笔,贾府是肯定要灭亡的,大观园在贾府之内,也必然要毁灭。事实上,大观园先于贾府而毁灭。贾府不为时势所容,大观园更不为时势所容。但是,大观园可以以另一种形式和象征永生,即是“有情之天下”。 大观园承载着曹雪芹的大时空观。贾府是一个现实的小时空,大观园是一个理想化的大时空。大观园建在贾府里面,并且依赖贾府而生存,但大观园代表的是一种诗意的栖居,是完全不同于当下生活的存在。 大观园属于过去,属于现在,更属于未来。她物质的外壳可以死,精神的内核不会亡。
贾宝玉游历太虚幻境 大观园可以说是小说中现实的太虚幻境,贾宝玉也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和一众姐妹在园中过了一段有趣的生活。 可不是每个人都适应大观园,或者说能坚定地守着大观园。比如王夫人,听信谗言、一意孤行要抄检大观园;再如袭人,向王夫人建言,贾宝玉住在大观园不是长久之计;再如薛宝钗,决绝地搬出大观园。 薛宝钗离开大观园是一个隐喻。薛宝钗毕竟不同于从天上下来的贾宝玉和林黛玉,她是人间凡人,她必须回到现实生活中去。 贾宝玉同林黛玉,是要和大观园同存亡的。他们要在园中,寻求真善美的人生。此种追寻,才是可以伸向并刺穿未来的,获得永恒的生命。 二、贾宝玉,隐藏着曹雪芹的大慈悲德国哲学家叔本华认为,艺术能使人更加深入地洞察自己,从而与这个最终没有理性的、永不满足的世界取得和解。 曹雪芹与世界和解的方式,便是写作《红楼梦》。因为作者所处时代法理尽失,唯有欲壑难填,所以《红楼梦》不仅是悲剧,也是荒诞剧。在“正常人”看来,离经叛道的人是多么荒诞。就像贾政看儿子贾宝玉,是“酒色之徒”;王夫人说儿子贾宝玉,是“孽根祸胎、混世魔王”。 作者开篇便设问自答:“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来根由虽近荒唐,细按则深有趣味。”书中故事原来记载于大荒山无稽崖的一块石头上。荒唐无稽的身世,转化为小说这一艺术形式,自然避免不了荒诞性。 荒诞剧的一些要素,《红楼梦》里面都是有的,集中体现在贾宝玉身上,如奇特怪异的道具、颠三倒四的对话、混乱不堪的思维等。全书最令人称奇的道具,是贾宝玉出生时嘴里衔着的一块五彩晶莹的玉。这块玉,包含着贾宝玉的前世今生来世,是贾宝玉性命相交的宝物。 第二十五回,贾宝玉和王熙凤被赵姨娘、马道婆作法陷害,几乎要命。幸而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持诵宝玉,才让贾宝玉和王熙凤从鬼门关生还返世。 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 贾宝玉这番遭遇,纯属自找。癞头和尚说贾宝玉的前世是“天不拘来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人间乃是非之地,怎能不惹是非?于是贾宝玉的今生便是“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贾宝玉怪诞的行为不少,其中顶怪的是喜欢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仅此一项,便污了宝光。不过他平时常说的话,更是出奇的荒唐。
不过正是这样一个贾宝玉,才有资格住进大观园,也必须住进大观园。倘若贾宝玉不住进大观园,他无法在贾府存在,或者说,他的存在就会变得毫无意义。因为曹雪芹赋予他的使命,便是审视大观园众多女性之美,为女性正名,于浊流中探索出一股清流,并流芳百世。 阿尔及利亚哲学家加缪说过:生活本质上是“荒谬”的,宇宙永远也不会满足我们对于意义和正义的期盼。然而,这样回答并不是说生活就不值得过了,而是我们必须通过反抗这种荒谬性,通过拒绝参与世界的这种不公,尽情地享受生活来使生活值得过。 在一生挚爱林黛玉自尽以前,贾宝玉一直都是在努力与现实对抗。他想让他的生活,和他所爱的人的生活,都是值得过的。在爱恋之情上,他是属于林黛玉的;在爱人之情上,他又是属于大观园所有女性的。
贾宝玉别号“富贵闲人”,又叫“无事忙”,贾宝玉无孔孟经济之事,天天为诸多女儿忙,“千红一哭”“万艳同悲”,为女儿被压迫被侮辱的命运伤情伤神伤身。 贾宝玉祭奠晴雯 最典型的,是晴雯死后,贾宝玉专门撰写一篇长文《芙蓉女儿诔》用来祭奠。文中“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的凭吊之句,既是对晴雯的赞美,也是对所有女儿的赞美。 晴雯在贾宝玉母亲王夫人眼里,只是个奴才,死不足惜。可在贾宝玉眼里,晴雯是一个美好的鲜活的生命,她和其她女性,和自己,没有任何区别。 这种对所有生命的一视同仁,是毫无掩饰的大慈悲之心。大慈悲心肠,爱怜天下万物,利万物而永生。 三、林黛玉,寄托着曹雪芹的大诗心读《红楼梦》有种感觉,林黛玉仿佛就是为爱贾宝玉而生的。这不奇怪,林黛玉的前世是绛珠草,她随贾宝玉的前世神瑛侍者下凡,就是为了偿还灌溉之情的。 但若全然果真如此,曹雪芹就要食言了。他是不愿意用风月笔墨把《红楼梦》写成佳人才子一类书籍的。如果说贾宝玉身上有曹雪芹的影子,那么林黛玉身上便有着曹雪芹的智慧和情感。 林黛玉从天而降之前,曹雪芹便在她身上寄托了非常多的美好。生于“灵河岸上”,是说她聪明;长于“三生石畔”,是说她爱得执着,三生三世,生生世世。 贾宝玉和林黛玉 曹雪芹写的是小说,小说里又有大量的诗词。这些诗词多出自于大观园中那些诗人的笔下。而林黛玉,就是大观园的一号诗人,她通过诗的艺术,来抵达她内心无比丰富的世界。 大诗心里有大境界。 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贾宝玉听到“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戏词,流泪大哭,写了一偈禅语:“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林黛玉补了两句:“无立足境,是方干净。”这一补充,应对了《红楼梦尾曲·飞鸟各投林》最后一句“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林黛玉的意思,不插足尘世,不沾惹是非,才能得到真正的干净。 这也许是绛珠草不留意间透露出的对神瑛侍者的略微不满,在天上仙界好好的,跑到凡间来做什么呢? 但既然已到尘世历练,还是要有些意义与价值的。林黛玉补上两句让贾宝玉心服口服的诗句后,正告宝玉“以后再不许谈禅了”。 不谈禅,谈诗。大观园成立诗社,是《红楼梦》中最纯粹最明快的色彩。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第七十六回《凹晶馆联诗悲寂寞》都是精彩惊艳的篇章。 在这些之前,林黛玉作过一首《葬花吟》。里面问道:“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这是对于人生终极意义的追问——纵然找遍天际,也找不到一个干净的所在,如何做到“质本洁来还洁去”? 林黛玉葬花 “来”的是什么地方,是京城贾府,还是人世凡间?“还”的又是什么地方,是扬州林家,还是离恨天外? 甄士隐注解《好了歌》说道:“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林黛玉需要在融不进去的他乡和回不去的故乡之间作出艰难的抉择。 加缪的小说《局外人》,也译作“异乡人”,结尾时,他让小说中的一个角色说:“人人皆为兄弟,等待他们的是同一个结局——死亡。” 死亡让人真正地生而平等。死亡或许是再生的开始。林黛玉用死亡选择了新的开始,奔向她的理想世界。这是一首凄美的诗,也是一首壮丽的诗,作为爱情的化身,专一坚韧的“情情”的代表,林黛玉永远美丽地活在人们心中。 四、结语《红楼梦》中有一个短命鬼儿贾瑞,虽然是为“王熙凤毒设相思局”所伤,但毕竟是自己“贾天祥正照风月鉴”而死,要怪主要还是怪自己起心不良,不能把持。 跛足道人郑重交代贾瑞拿着那把“风月宝鉴”的镜子,“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背面,要紧,要紧!”可贾瑞禁不住声色诱惑,反复照正面,硬生生把自己照死了。 这是一个多么形象的比喻。 贾宝玉和林黛玉 贾宝玉、林黛玉都是镜子,看正面一个是多情公子,一个是刻薄小姐,讨人嫌,惹人厌。看背面一个是大慈大悲,一个是大情大爱,让人亲,令人敬。 曹雪芹布了一个大时空的局,要反着看,才能找到这个局的正解。“写末世”是为了迎来“新时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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