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 叶 鲁人 天渐次凉了。树叶也渐次枯黄。一阵轻风,落叶萧萧,秋木骤瘦。 窗前,一株树。唯树末一叶,黄而未枯,金灿灿地摇曳着,镶在我的窗上,宛如一帧千年《秋意图》。 儿时,在胶东半岛的故乡,村里植了不少梧桐树。入秋,落叶纷纷,我便每日用铁通条去穿硕大的叶子。拿回家晒干,碾碎,做猪饲料。通条一戳一戳,叶子“哗哗”穿成一串,那是清苦生活中一种有的劳动。为此,那时我常盼着秋天的到来。 随着岁月在我身上烙下的痕迹愈见加深,我才慢慢体味到落叶是一种苍凉;是一种又明了又隐晦的象征;是一种说不清说不尽的寓义。 “物壮则老。”其实,老子在两千多年前便一语蔽之,世间万物,繁衍生息,循环往复,这是宇宙的规律。 我的祖母在她垂暮之年,时常对一看望她的客人说自己活得够本了,该死了。我知道这不是厌世,也不是做潇洒状。老祖母目不识丁,说不出深奥的哲理,但她那叠在胸前的青筋虬曲的双手;那苍苍皓首;那岁月纵横的面庞及整个躯体里渗透出的那份安详,却能使哲人的心为之颤动。 老祖母一生无劫后余生的惊险遭遇。但生活的起伏,感情的磨难却伴随在平淡的经历中。早年祖母随祖父闯关东,祖父兴旺过一阵,但随着日本 人的入侵,祖父很快破产了,愤闷之下祖父携全家回到关内。祖父天津、北京两地跑,却再未兴旺过。祖母也饱受了颠沛之苦,直到解放战争结束后,才与祖父回到故里,重新开始了以土地为生的劳作,生活才见平静。文革中我的伯父又因受到触击,郁闷惊吓,心脏病突发去世。晚年丧子的祖母是怎样挺过来的,我那时尚小,已无从记忆。只是后来祖母绝少提到伯父,偶尔谈起,总是语调缓缓的,仿佛在说一个遥远的梦。 许多年前,我读过郭小川的一首诗,首句是“原无野老泪”。最初,我只觉得它是诗人丰厚的生活阅历在灵魂深处的结晶,许久以后才慢慢地品味出其中的那种淡泊。它让我明白任何石破天惊而处之泰然的沉静都不是做出来的。 生命之树上,人不过是一片薄薄的叶子,循着自然规律生息。当人从内心掌握了生命本身,便能对生死表现出非凡的冷静。我想祖母一定是从她八十余载的人生况味中悟到了这些,所以,在她去世前,虽被病痛折磨得很苦,却一直安详如一片深秋的老叶,在日光下平静地枯黄,等待着从枝桠上凋谢的时刻。 祖母走了许多年了,故乡更是阔别多年,树叶却仍是年年长年年落。慢慢的,我发现金黄的血红的树叶,在空中翩翩飘舞,不单是一种苍凉,更是一种辉煌。 深秋,走进一片树林,仰望落叶似雪。一片叶子飘到脸上,又轻盈地滑到地上,俯身拾起,沉湎于空寂界远的秋林而忘我,会体味到一种深邃的旷达。旷达中孕含着朴素博大的静。落叶不是消失,只是以静的方式回复到本原。这种体味在心中漫溢,让心也辽阔。 我窗前嵌着的最后一片叶子凋谢了,不知在何时,唯剩秃秃的枝桠,抓破了朗朗的苍穹。秋这将去,冬之将至,万物萧条,而佛家说:春来草自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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