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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父亲

 泮溪别馆 2020-10-05

(因字数较多,字号较小,

特全文录音,方便长辈们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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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前我刚好离职回家小住,想陪陪家人,却没想到跨过这山重水长,竟是为了送你最后一程。

你走得很突然,像一个拙劣的玩笑。几天来我听到最多的话便是——怎么回事?昨天晚上我们还聊过天,前几天还一起吃过饭。谁也没想到你会一夜之间干脆地离开。你突然得让你的女儿词穷了。惯会写作抒情的她独自整理这二十五年的光阴,记忆像一团乱麻纠缠不清,不知从何写起。

追悼会举行前我用手机仓促写了不足千字的感谢辞,照着网上的模板,一点点把你的生平填进去。这是公开场合,有那么多长辈朋友从各地赶来送你,我不能写得太私密,只好语焉不详地说,“为了我的自由,你放弃了你的自由”。其实这是一位父亲为儿女做的最无私的一件事——为了成全儿女的独立,甘愿牺牲自己的独立;为了支持儿女的理想,甘愿牺牲自己的理想。但我懂得太晚了,我甚至来不及向你说一声对不起,抱歉我在外恣意地发扬着我的二十岁,挥霍的却是你的生命。

而此时这些话,我终于可以明明白白写给你、读给你。抬手敲下《我的父亲》,觉得这个标题太正式,最后只得改成《我与父亲》。这不会是一篇荡气回肠的记叙文,这只是一些七零八落、毫无章法的随笔。所有我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所有我希望多年后仍然记得的琐事,所有能描摹出你完整样貌的生活碎片,哪怕它们既絮叨又不足一提,却是你留存给我的全部痕迹。

其实从前我也给你写过几篇散文,但比起我理应诉说的庞大爱意,那些实在太过渺小。也许因为我们都是太别扭的人,不习惯甚至耻于对家人表白,到后来,我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生活,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我们的交流甚至都变得生疏客气。明明年幼时的我与你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完整地复制了你的性格、兴趣和喜好。你居家工作,大把的时间都呆在家里,而我就像一个小尾巴,无意识地模仿着你的一切习惯。你就这样亲手捏就了我的雏形。

对我来说,你亲切活泼的一面永远比文采飞扬的一面更深刻。你在外诗名远扬,我也常常和朋友同事介绍你是一位诗人、一名写手,说起来颇有几分自得——这名头严肃气派,但其实你在生活中更像个老顽童。你走以后,我每一次余光瞟向房门,都幻想着你像往常那样滑稽地探个脑袋进来,颇有兴味地看着我。你在我面前很少摆父亲的架子,反而更像朋友。我还小时,你就是带着小朋友玩耍。酷夏的早晨我们一起出门吃米粉,再买两杯“冰花”,站在楼房阴影中一饮而尽。那是一种廉价的果味饮料,在冷冻柜里冻到结冰碴子,喝一口冻得太阳穴发疼,却能驱散一整天的暑热。但这项活动似乎只出现在那个暑假。之后,卖冰花的推车逐渐绝迹,你下楼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那时我们还住在五楼,你上下楼梯一趟非常辛苦,平时买烟和槟榔都让我代劳。住老家时,你也是整天坐在狭小的书房里,电脑桌旁放一张小床,我只要在家就坐在那张床上,唱歌、看书、看你玩游戏。《帝国时代》、《盟军敢死队》、《侠盗罗宾汉》……这些策略类游戏你玩得兴致勃勃,一个关卡往往筹谋许久,我也看得津津有味,甚至看到深夜睡着,再由妈妈抱回卧室。

童年换牙期的我与爸爸在老家书房

我记忆中童年的闲暇时光几乎全都是在书房和你一起度过的。假如我不在书房,你就会时不时尖着嗓子拉长声音唤我的小名:“争——”,我也尖着嗓子拉长声音应一句“欸——”,这成了我们之间的一种游戏。直到今年我25岁,回家休息,你还是这样在书房里唤我。长大的我已经失掉了童趣,只是冷淡地“嗯”一声。但你依旧乐此不疲,听到我回应就呵呵笑起来,仿佛这样的一声呼唤,就是我们走过十几年岁月后保留的最后默契。你走之后,我独自坐在家中,外面的人声、狗叫都停息了,才发现这座房子这样安静,而你就在这样的安静里坐过了十来个年头。我忍不住想到,我不在家时,你等我的回应又等了多久。

童年时除开看你玩电脑游戏,我也常常阅读你书架上的藏书,那是我人生最初的启蒙,也是我们交流的一种方式。一本破旧的《世界文学》里收录了《小王子》,你带着我辨认书上的插图——装着小羊的木箱子、吞入大象的蛇、被猴面包树包围的星球……我还临摹了几幅贴在书房里。你最喜欢狐狸被驯养的情节,有时玩着电脑便叫我:“争,读读狐狸的那段。”我便拿书来读给你听(小时的我极爱朗读)。还有一本梁实秋的《雅舍菁华》,我反复读了几遍,印象深刻,如今我更是庆幸这样一本小品文奠定了我的文学基础,让我在此后多愁善感的文艺道路上总保有最后一寸戏谑调侃的余地,不至于走入绝境。

《世界文学》1979年第3期 P52

初中时我开始读郭敬明,也爱读简媜、三毛,这些作品混杂在一起,丰富了我的辞藻,也让我染上了极尽堆砌的毛病。但你却从不批评我言之无物,反而兴致盎然地品味我写的散文、小说,夸奖我的文字天赋,鼓励我多写、多读。

这种支持是伴随着担忧和压力的。我沉迷于创作自己的小小天地,下笔不能自休,上课也偷着写。“为赋新词强说愁”,我长时间埋头于青春的苦闷中,耽误了学习。那时你真是万分纠结,既希望我专心读书,又不想打压我的积极性。初高中你曾委婉地与我谈话两次,劝我目前先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度过关键时期再发扬我的爱好。或许是上天听到你的祈愿,初三和高三我都如有神助,突破阻碍顺利升学,最后考入了武汉大学文学院,这是你最为欣慰的一件事。

可是离家前往大学后,我就渐渐从家里分割出去了。你倾尽全力给我成长所需的一切,我越飞越远,却没有回头等等你。现在算来,我记忆中与你朝夕相处的日子竟只有小学那短短几年。

我和你一样,是特别恋旧的人,你念念不忘总跟我提起的那些小事,还有许多我现在都记得。比如你说以前从幼儿园接我回家,看到地上有一小块木板,表面粗糙,却想不到朝下的一面是光滑的,拐杖拄上去便一下子滑倒了,手里提着的小蛋糕摔落一地。这件事我没有印象,不知道年幼的我是何反应,只是听你说了一两遍后,牢牢印在脑海里。你说我小时候分不清“手”字和“毛”字,在纸上写“爸爸的毛机号码”,那张小纸片在你钱包里放了许多年。

真正有完整印象的却是你的两次骨折。你因为幼时的小儿麻痹症后遗症不便于行,但最初你只拄一根拐杖,人还清瘦灵活,神采飞扬。我小学时有次回家看到楼下围了几个人,走近一看,你竟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原来是有人把树叶踩烂在地上,使你滑倒了。还有一次你带我去配眼镜,付钱时现金不够,你便留我在店里,自己走去前面路口取钱。我等了许久不见你回来,走出店门又看见你摔倒在地,因为路边卖菜的浇水湿了路砖。两次骨折你都在家里躺了好几个月,需要我和妈妈帮忙端屎尿盆子、擦洗身子,更有一次请一位民间大夫接骨,把你放在大床垫上用卡车拖去那个小巷,烈日下你只能任大家搬来搬去。那时我还十分年幼,并不能懂得这种经历对自尊心强的你来说是怎样难堪的折磨,只知道从那以后,你就得拄双拐行走,行动更加艰难了。 

照片右侧可以看到用木板固定的脚被书本垫高

(关于拐杖另有一则趣事。拐杖接触地面的那一头往往是摩擦力较大的橡胶,但在湿木地板上容易打滑,家里回潮时,你便用旧袜子套在橡胶上。小时候曾用过一双大红色棉袜,戏称为“红袜战队”,去年你还为此作诗一首:

  春日回潮居室地面湿滑甚苦~

  燕居孰谓宜家室,策杖趑趄履薄冰。

  赖有旧年毛线袜,纠纠裹足作依凭。

  【注】小女在家时,戏称吾为“红袜战队”,往时温馨亦可凭之。

爸爸裹着我的旧毛线袜的拐杖

因为从小习惯了照顾你,我并不觉得爸爸残疾是件多么特殊多么羞耻的事情,或许只在我有自主意识后短暂地难堪过一次。那也是小学暑假,我们去买冰花的路上遇到了我的同学,你正坐在一辆残疾人车上。那辆车形状像轮椅,左右转动把手可以转向,前后摇动把手则利用杠杆提供动力。你每次都把拐杖绑在车后,动作夸张地大幅度摇着把手,车子便能轻快地前进,并不需要我在后面推动。我同学见到我很是惊讶,问道:“这是你爸爸吗?”你则非常热情地与她打招呼。那似乎是我第一次与你在街上偶遇不相熟的同学,我不知该作何反应,理智上我并不尴尬,但情感却教唆着我心里膈应一下,好像我必须膈应一下来表现我的成熟。在此之后,我推着你上街时就注意到了迎面而来的各异眼神,你总是漠然相对,仿佛浑不在意,我不知道你这样要强的人花了多少努力来做到这样的坦然。

但你心里其实永远拗着一股劲,好像要证明自己和别人一样力所能及。所以你很少利用残疾人的身份让别人行方便,也最不喜欢麻烦别人,总是自己逞强,有时甚至像赌气一般。前几年大伯伯养了一只雪纳瑞,叫“板栗”,聪明可爱,有几天寄养在我家里。那时我正好大学放假在家,早上常常牵着它出去溜。有一次你出门吃早餐,没叫我,就自己牵着狗狗开门。板栗很兴奋地往外冲,你又要拄拐又要牵绳,拉它不住,一下子摔在楼梯上。我听见声音连忙出去看,你躺在楼梯间还朝我笑,说没事,只是磕了一下胳膊。不锈钢的拐杖都摔弯了。

你不服输,不服老,不服病,凭着一口硬气往前冲。但你到底已经老了啊,长期缺乏运动和不健康的生活习惯使你的身体越来越差。你又一贯不爱去医院,一方面怕开销巨大、家人担心,另一方面各种手续折腾对你来说实在费劲。前些日子你告诉我你的一根小拇指已经完全无法弯曲,说你因为长年拄拐双肩酸痛,颈椎难受,我劝你去做个颈椎检查,你也满不情愿。这次因为间断性的眼胀、头疼、胸闷已经影响到正常工作,你才下决心去医院检查。尽管医院有电梯,楼宇之间还是免不了步行,你走几十米就气喘吁吁,再不复从前的强健了。面对医生连珠炮般的询问,你答不上来,只说一直按照医嘱吃降血糖的药,不知道自己有高血压。那种失去自己身体控制权的恐慌在你眼中闪烁,你变得小心翼翼,几近卑微地任医生护士支配。只是最后一点固执让你申请当天晚上回家睡觉和整理资料。我那时看你不喜欢睡病床,身体也没有不适,竟由着你了!现在想来,追悔莫及。其实我该更强硬一点,做你的主,逼你治疗,逼你乖乖住在医院。但我实在太不懂事,面对你的老去,我也措手不及,心里慌张,只得沉默以对。

我总以为还早,还有长长久久的日子。在外漂泊的这些年月,家对我来说像一个固定符号,被我抛下的人就永远按照我印象里的样子自顾自生活。我没有敢想过家人会生病,会老去,会离开,我就这么自私地逃避着,潜意识里却留下越来越深的恐惧。大学有一次我梦见你得了一种怪病,叫“鹦鹉症”,眼不能看,耳不能听,口不能言,四肢退化,膝盖下的肌肉组织像轮胎一样层叠,怪异地隆起。我想对你说话,却只能通过肢体接触让你感受我的存在。你完全封闭在黑暗而安静的世界里,我甚至无法让你知道女儿回家了!那天我哭着醒来,心如刀割,第一次直面了自己的恐惧。

但我到底没有回家陪你。大四我考研失败,急着找出路,全无头绪地往外跑,怕自己落后于人。你知道我在外工作压力大,为了减轻我的负担,总是瞒着家里的病痛,就连前几年你突发脑中风,也是康复后才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就在你离去的那天晚上,我们吃饭时闲聊起来,你说自己什么事情都是忍,都是挺,四十岁就这么挺过来了,五十岁也一样。但那晚你到底没有挺过来,你只是忍着巨大的疼痛,默默走了。随着年纪渐老,你最担心的就是成为家里的累赘,担心你老去后一身贫病,需要我和妈妈费心照料。我不知道夜里你是无力呼救,还是在那一刻做出了赴死的决定,没有呼救,让你的生命干脆利落、有尊严地终止在五十三岁之前。

9月23日,我的朋友圈纷纷在发“秋天的第一杯奶茶”。2020年的秋天刚开始,第一片落叶还没见到天光时,你就离开了人世。恰如倪湛舸在《立秋》里写:“它会在离开前为马披上毛毡,为收割机熄灭嗡嗡作响的引擎,为我完成告别这世界的心愿。”这个萧瑟的秋天替你完成了这场告别。

现在想来,最后两天我们的闲聊就像某种临终交谈,隔着多年纷扰的人事,回到我儿时那种纯粹又珍贵的对话。你知道我近来在写同人小说,很是欣慰,说创作一定要保持状态,不论写些什么。你说你跟我一样,写小说三分钟热度,开了很多头都不了了之。前段日子构思了一个科幻故事:两个生物到达一颗星球,发现所有人类都是同一张面孔,他们处于不同社会阶层,从事不同的职业,构建了繁荣却落后的封闭社会。原来所有子民都是国王的克隆体,他因飞船失事被困在这颗星球,只能复制出千万个“自己”,各自分工。你是个科幻小说迷,自己也常常写,不过像你说的,全都只写了开头。后来我整理遗物时,在你电脑里的确找到了这篇小说,最后修改时间8月2日,一共写了60字,阿尔弗雷德才刚刚进入RX3685c星系。

我们也聊起了我在广州的生活。今年四月你突然问我平时工作内容是什么,绩效怎么算,大概是亲戚朋友问起,你根本答不上来。我当时笼统地说了一气,你也没太懂,便草草结束了对话。这次我半吐槽半倾诉地回顾了我三年来的经历,想让你知道女儿独立了,在外也算能独当一面了。但你听完后只是摇头叹气,因为你从未进入集体工作,给不了我什么建议。你迫切地想关怀我,却力不从心。最后你说,太辛苦就回来吧,爸爸养你一辈子。

这话你不是第一回说了,但每回都说得很艰难,因为你最懂我。你不想用亲情逼我回家,也不认为女孩子就该安分守己,嫁人生子。但这次离职着实让我茫然,好像从一个悬崖上跌落下来了。于是我半开玩笑地接你的话说:“好啊,我没什么野心,就算躺家里混吃等死也行。”你又说:“爸爸对你没有要求,哪怕你整天在家,只要过得轻松快乐,我也养得起你。我只是觉得你不该这样浪费,你应该去发扬自己的理想和才华,出去看看更开阔的天地。我怕你老了会后悔。”在你眼里我从来不只是一个女儿的身份符号,也不是谁的附庸,而是一个应该实现人生价值的独立个体。你事事尊重我的意见,从不干涉我的人生选择,常说结不结婚生不生子、同性异性都没关系,只要我幸福。但你在开明之余又给我留了最后的退路,打算帮我兜住一切后果。所以尽管我在外生活能自理,却一直拒绝长大。我任性地追求我的自由——工作自由,经济自由,爱情自由,我总想着再怎样落魄还能回来做你的小女孩。

爸爸以前做的电脑壁纸

“古灵精怪一猴头,欲向人间觅自由”-女儿七岁

但我未曾想过你的辛苦,未曾想过你没有退路,反而拼了命帮我铺平我的退路。这几年你想给我存嫁妆,哪怕我斩钉截铁地说我不结婚,你还是偷偷准备着。你自己的生活抠抠搜搜,俭省凑合,没有享受分毫。我知道你本性并非爱财如命,也不古板,甚至比一般中年人更喜欢新鲜玩意,更有生活乐趣。(你以前看一部电影,里面四个妇女吃盐焗凤爪,称“菊花招手”,你每次跟我说起,就会去买虎皮鸡爪回来解馋。)但养家的压力让你不得不抠门。这一年我工资见长,每月给你汇钱,是希望你手头宽裕点,有小病小痛及时去查,好奇什么就买回来吃吃、玩玩。但你还是把自己的乐趣压到最底线,只批发些廉价小零食消遣寂寞,烟也是抽最最便宜的,甚至在湘潭已经买不到了,你就托朋友买,寄来一大包。你朋友说得没错,你看到存款的数字略有增加都会窃喜,你还跟我说,不习惯吃早饭,顺便还能省点钱,好像占了多大便宜似的。你走的那天早上,收殓的人说要带一双常穿的皮鞋,妈妈从鞋柜上拿下一双新的,你都没穿过,而平时穿的那双已经满是皱褶。我泪如雨下。

我记忆中的爸爸吃饭时“三扒两搅,鼓眼一吞”(湘潭俗谚),吃不完的饭菜总是你收场,从前号称“铁胃”。这几年回家才发现你吃饭的劲头退了,饭量比我还小,对菜色也没有多少要求。那天我们谈得深了,你说,也许是老了,现在觉得贪吃和贪睡都是令人羞愧的事,欲望代表着软弱,所以吃饭总是吃饱就好,平时除了睡觉也绝不躺在床上。你对自己越来越严苛,好像对这世界怀有一种卑微的歉意,我想也许是你的残疾啃噬完你的肉体后,终于也啃噬完你的内心。

你保留的唯一爱好就是喝酒,前几年喝得凶些,几次醉在外面回不来,有一次摔倒把牙齿磕掉一颗。那时我在广州工作,听到消息心里又急又气,恨你不保重身体,数落你一番。那大概是我话说得最重的一次,狠狠挫伤了你,你酒醒后发了长长一段话向我道歉,并保证再不喝酒。但这诺言你只遵守了几个月,又慢慢开始小酌。我不忍苛责,左右为难,你只剩下诗酒的爱好,难道我要把这些都剥夺了吗?最后两天你身体偶发不适,便不敢喝酒了,天气沉闷,人也沉闷。有次路过正在客厅玩电脑的我,突然自言自语一句:“总觉得写诗也写不动了。”说罢闷头去睡午觉。

回忆起来,那两个晚上的景象几乎是凄凉的。半个月连绵的秋雨让夜晚变得格外阴郁,你因为头疼眼胀关掉电脑,离开书房就像离开壳的寄居蟹,木楞地坐在客厅里,无所适从。9月21日是世界阿尔兹海默症日,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症”,我奶奶患病已七八年之久,对此你一直感慨万千,既心痛母亲的痴傻,又害怕自己老了也落得如此田地。21日晚你读着各个网站的科普,念念有词。如今你高度近视加老花眼,看手机或书本时都得把眼镜摘下来,眯缝着一只眼看,片刻后就疲累不已。你只好打开一段录音,静静听着。是你的一位朋友朗读史铁生《我与地坛》的录音,你说她是特别为你录的。我知道你想你的母亲,想她曾经如何为残疾的儿子操劳,我也知道你想着自己生来的病痛和遗憾。在这个阒然的夜晚,房间显得格外空旷寂寥,我敲着键盘,你就在旁边无言地听着。“现在我才想到,当年我总是独自跑到地坛去,曾经给母亲出了一个怎样的难题……”,这声音在房间里四下回响,替你诉说那些碍于亲情而不敢吐露的经年的苦闷。

后一个晚上,你与我聊着生活,聊着兴趣爱好,聊着我对未来的想法。说到结婚,我说与其找个不靠谱的人艰难度日,不如独身一辈子。你犹豫着回答:“当然,你开心最重要。只是,我总担心你以后没人依靠……生活会寂寞。”

我又笑着说:“那有什么?我这么多爱好,这么多可做的事,从不怕寂寞。”

你也局促地笑:“也是…也是,你和我一样,都不怕寂寞。也要得,自己想开最好。”你说不下去了。

我如今才明白,我能说这番话不是因为我在外独立,也不是因为我真的年纪轻轻就参透了境界,而是因为那时的我有恃无恐,我知道不论走去哪里身后都有人在等我回家,不论走去哪里都有一份无条件的爱,不需要我费力去赢。你走之后,家永远缺了一半,我才发现长大就意味着再也不能有恃无恐。

整理你电脑的时候,看到你保存了一首诗——刘年的《写给儿子刘云帆》:

  

  突然想到了身后的事 

  写几句话给儿子 

  其实,火葬最干净 

  只是我们这里没有 

  不要开追悼会 

  这里,没有一个人懂得我的一生。 

  不要请道士 

  他们唱的实在不好听 

  放三天吧 

  我等一个人,很远 

  三天过后没来,就算了 

  有的人,永远都是错过 

  棺材里,不用装那么多衣服 

  土里,应该感觉不到人间的炎凉了。 

  2 

  忘记说碑的事了 

  弄一个最简单的和尚碑 

  抬碑的人辛苦 

  可以多给些工钱 

  碑上,刻个墓志铭 

  刻什么呢,我想一想 

  就刻个痛字吧 

  这一生,我一直忍着没有说出来 

  凿的时候 

  叫石匠师傅轻一点。 

  3 

  清明时候 

  事情不多,就来坐一坐 

  这里的风不冷 

  不用烧纸钱 

  不用挂青 

  我没有能力保佑你 

  一切靠自己 

  说说家事 

  说说那盆兰花开了没有 

  说说最近看了什么书 

  交了女朋友没有 

  不要提往事 

  我没有忘记 

  你看石碑上的那个字 

  刻得那么深 

  不要提国事 

  我早已料到 

  你看看,石碑上的那个字 

  刻得那么深。

只可惜我看到时,你已经入土,而且亲身经历一番后,才知道后事大多是办给生者的慰藉,并不能尽如你意。爸爸,你是火葬的。追悼会来了许多朋友,懂你的性情,惜你的才华,都是真心送你。按照殡仪馆的流程,还是请了道士,念了好几轮,你就当他胡诌得了。墓碑上没刻墓志铭,我替你收着这个字,下一生再别这样痛了。你女儿,不求保佑,不求发达富贵,只求你无牵无挂地走,再也不用为国事家事烦忧,不用任这狗日的生活捏扁搓圆。

我和你一样都是敬重习俗但不信鬼神的人,唯独这次,我希望世上真有通灵,还有太多太多话来不及告诉你。那天我看着遗留在房间里的拐杖,竟然想着这个不能火化,你离了它要怎么办?妈妈和姑姑却说,当然不要!他解脱了,腿肯定也好了。我突然又释怀了一些。你走以后,我变得神神叨叨,总在家里自言自语,希望你能听见。写了这么多,我又想起你不便阅读,想起那段录音在深夜里颓然地回响,就让我把这些文字读给你听吧,这已是女儿能为你做的为数不多的事了!

守灵时,长辈让我留意着,别让香火熄灭,不然爸爸会看不到前路。那一刻我仿佛在模糊的泪眼里看到一个影子,是你在辽阔的黑夜间拄着双拐,四下张望无果后,又接着闷头走了下去。你就是这样倔强的人,哪怕腿脚细弱无力,也凭借一双钢拐,奋力走过了茫茫人世。走吧,走吧,女儿愿在身后做你的灯。从此你不再要做谁的慈父、谁的丈夫、谁的孝子,你只是你自己,可以自在洒脱地发扬你的性灵。这就是女儿最大的心愿。

女儿争争 写于2020年10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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