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豫闽(福建) 武老怪从神经外科转往康复科的那一刻起,就不再说一句话,遇到熟人也不搭腔。脸上的表情就像医院院子里悬挂的“打黑除恶”标语一样严肃,一样让人心生畏惧。新来的护工,推着轮椅上这位浑身上下充满着“大官”威严的武老怪,显得格外小心翼翼,就像自己当年从县城往村子里请回一尊主席半身塑像一样,生怕磕着碰着有什么闪失自己承担不起责任。一路上儿子武新几次关切地问武老怪,武老怪也都没有回答,这让武新不免纳闷,老爸这是咋啦,昨天不是还好好的?武老怪住的县医院神经外科,和全国各个县级以上医院一样人满为患。三人间的病房里放了五张病床,走廊里也到处是病床,到了晚上,陪护的家属和护工把床撑开,连下脚的空都没有。空气中还有一种说不清的味道,既有“84消毒液”的气味,也有卫生间里飘出的那种气味。期间还有两个病人盖着白床单被送到太平间,人虽送走了,但那种死亡的气息似乎一直都还在。要不是有亲人住在这里,一般人谁也不愿意在这里待。父亲住院这一个多月,武新兄弟几个轮换着伺候,个个都累得疲沓嘴歪,浑身无力,逮着空就想迷瞪一会儿。父亲倒是一直高高兴兴,嘴上又没了把门的,想说啥说啥,就没提过何时出院这件事。在外地工作的弟弟们假期到了都要走了,孩子们的暑假也即将结束马上就要开学,妻子和自己一样都有自己的工作,也不允许老待在医院里,更要命的是医院也下了“逐客令”:你父亲的病情稳定可以出院了,后面排着队急着住进来的病人很多。父亲的归宿一下子成了大问题。母亲不在了,不能生活自理的父亲出院后肯定不能再继续一个人生活。让父亲跟着武新兄弟几个随便哪个都行一起住,父亲都不愿意。他说,你们都是双职工家庭加一个学生的三口之家,都上班上学了,谁留家里照顾我?自己不能生活自理之前,就愿意待在医院里,你们有空了你们照顾,你们没空有护士在,反正我是医疗费全报销,我哪儿也不去。这让武新很为难。好在医院的朋友告诉武新,医院新成立不久的康复科刚刚搬迁到新的病房楼上,条件很好,找找院领导,说不定能腾出一张床位来。你父亲转到那里继续康复锻炼,有可能会恢复的能够生活自理。你们都忙,花钱找一个护工不就行了吗?凭借着自己在教育局任局长的优势,武新很快就让医院领导出面搞到了床位,出高价也雇到了一个很有护理经验的护工,这下子父亲就不用再出院了。但父亲为什么不高兴呢?父亲住进康复科病房在病床上躺下,武新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再三嘱咐了护工几句后,来到父亲床边告诉父亲:我先去上班了,有空一定会来看你的,有啥事你就打电话告诉我。武老怪仍然没有言语。武老怪是那种工农干部,没有多少文化。从部队转业后被安排到县交通局工作,先是任职副局长,后来是局长,再后来就十年停滞不前了,一直在局长位置上干到退休。在县直机关,武老怪的外号“武大炮”几乎人人皆知。他没什么城府,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不高兴了,遇到难题了,“日他奶奶”也会脱口而出,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只要他喊出口头禅,就没有他攻不下的难关。他上任局长后,一年就摘掉了全市倒数第一的落后帽子,两年就争得了全市交通部门第一名,这让县领导非常满意。但也有县领导不满意的地方,那就是他的口无遮拦。他的这门大炮,不但敢轰工作上的敌人,也敢把炮口对准领导。无论是谁,只要是错的,他就敢“轰”,几次在会议上弄得领导下不来台。他刚上任的头一年,主管副县长出面安排的一个施工队,把一段投资上亿元的公路修成了“豆腐渣工程”,别人都劝他睁一只眼和一只眼,赶紧安排补救措施遮盖起来算了。他偏要追根求源,一查到底。局纪委查不动,他反映到县上,县上查不下去,他反映到市里,后来,连省交通厅也来人了,硬是把主管县长和施工队长一起查到了监狱。再后来,县上领导也就没人敢插手他们部门的工作了。人们都说,他的提前内退就与这些事有关。内退了,一下子没事干了,不少人都有些失落和郁闷,他却依然整天忙忙碌碌,乐乐呵呵,大炮时不时也会再轰一下。这个时候就不但是交通局的事了,凡是他看到的不公平的事,不合理的事,他都会直接到县政府去找有关领导说说。三个儿子的孩子都是他负责一个个带大,他自诩成了带孙子孙女的“专业户”。接送孙子孙女上下幼儿园时,只要遇到熟人,没等别人开口,他就先夸自己的孙辈如何如何聪明,如何如何漂亮,喜悦之情就像自己熬米汤一样,每次都要溢出来。有一次,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战友问他,老武啊,你如今退休了,整天都干些啥。他说,如今闲多了,每天就剩下一件事,日他奶奶带孙娃。这不,刚把孙子送到幼儿园,我这才有空在体育场溜达溜达。老战友听完笑着说,这可不是一件事啊!回家告诉了老伴,老伴的脸红了。说他,你今后能不能不要再把你那口头禅老挂在嘴上了,让人笑话。几年后,三个儿子的小孩都上小学了,武老怪退休后引以自豪的“一件事”便没有了,儿子们私底下说,再让咱爸带孩子,孩子马上就成了一嘴土话不会说普通话了。“失业”后武老怪一下子蔫了,大炮也瞎火了,话也一下子少了,也不太愿意出门见人了。又过了几年,老伴突发“心梗”走了,武老怪彻底没事可做了,话也更少了。尝试着轮换到几个儿子家住,无论是在北京、上海的儿子家,还是在当地的儿子武新家,都没超过一个月就住不下去了。其中的缘由谁也说不清,有地域气候环境的原因,也有生活卫生习惯教育方法的原因,有儿子媳妇的原因,也有武老怪自己的原因。反正是清官难断家务事。看着老父亲一个人总是待在家里不出来与人交往,吃饭饱一顿饥一顿,药也不按时吃,孩子们心里也着急。武新上门劝过几次,武老怪总是说,我也没饿着,血压高些忘记按时吃药也没啥了不起。日他奶奶的,老蒋我都不怕,还怕高血压吗?后来,吴新好说歹说,总算把父亲劝到了小区的麻将室,总算帮助父亲培养了一种爱好,这让父亲总算有一件事情可做,不至于那么寂寞。谁也没想到,就因为别人的一次“截胡”,父亲会突发“脑溢血”住进了医院。从抢救室出来,命保住了,但留下了右半边肢体瘫痪,吃饭困难,走路困难的后遗症,好在没有影响说话功能。医生说,老爷子大脑出血部位在大脑左边,语言中枢也在左边,能正常说话也算是一种幸运。本以为老爷子生病后会更加消沉郁闷,更加不爱说话,没想到老爷子反倒很高兴,一个多月来还经常逗着孙子玩。为什么如今要转到条件好的康复科了,老人反而不高兴不说话了?武新刚走,武老怪就和护工杠上了。中午,他要护工给他买西瓜吃,护工说,医生说他血糖高不让吃,他骂了一句“日他奶奶的”。晚上,他又要护工给他买肉吃,护工说,医生说他血脂高不让买,他又骂了一句“日他奶奶的”,把碗都摔了。这下护工受不了了,给武新打了电话。武新下了班就赶紧赶到医院,先安慰像输液架子一样伫立在父亲床头的护工,说那是我老爸的口头禅,不是骂他的,不要太在意。然后又把父亲狠狠地数落了一顿,有些演戏给护工看的意思。武老怪也不反犟,也不解释,仍是不言语一声。第二天,武老怪又和医生护士杠上了。理疗室医生给他做理疗,刚刚通上电,他就大喊起疼来,电量调到最小,他也喊疼,没法,只好放弃不做。换到作业大厅,按摩医生给他按摩,刚一上手,他也大叫喊疼,医生们这才知道他是在装,只好由着他的性子不再按摩。他愿在病床上躺着就让他躺着。护士小姐给他输液,他不断地捺床头的警报器,一会儿说液体滴的太慢,一会儿说液体滴的太快,一会儿又说胳膊疼跑针了。护士小姐看针头好好的并没有跑针,心里便有些不高心。当武老怪再次捺警报器时,护士小姐去的便没那么及时,没想到武老怪自己把针头给拔了。再次扎上液体,护士小姐用医院的那种专用约束手套把武老怪的手给绑了起来。武老怪便再一次骂出那句“日他奶奶的”,并叫喊说,这哪是什么医院,简直是监狱。扬言他要给儿子打电话,他要投诉护士。直到把护士小姐气哭了,武老怪这才闭口。武新正上着班也不得不再一次请假来了医院。第三天,武老怪拒绝一切治疗躺在床上不起并开始绝食。扬言非要护士长来给他调换房间,五号病房他不住了。在病床如此紧张的情况下,能有一张病床就非常不错了,从没有人提出过调换病房的。哪有像武老怪这样,住院才几天,就没一天安生过的。护士长孟丽丽觉得,看来这次真是遇到“疑难杂症”了。那不就结了。我住的这就是四号病房,你们只是把房号给改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四号不吉利,我不住。武老怪说。护士长心里暗暗叫苦。就是因为这些原因,为了减少医患纠纷,近年来,医院把带“四”字的编号都取消了。大楼编号没有四号楼,病房编号没有四号十四号二十四号病房,病床编号也一样,带“四”字的统统取消。咋也想不到,今天又冒出一个连五号病房也不住的。护士长看给武老怪说不清楚这些问题,只好给科主任老牛汇报了。牛主任五十多岁,已经有几分谢顶。长着一张弥勒佛脸,看上去永远都是笑呵呵的。工作了几十年,从没和病人发生过纠纷,啥样难缠的病人,他都能应付,人送外号“老中医”,专治“疑难杂症”。其实他是干西医出身,前几年康复科成立才调过来任主任。第二天例会上,牛主任了解了武老怪这几天的表现,又和神经外科主任和护士长了解了武老怪在那里的表现,心里一下子有数了。他告诉护士长,放心吧,已经找到病因了,这个“疑难杂症”不难治。果然,牛主任去了一趟五号病房,出来又打了一个电话,第二天武老怪便像换了一个人。病房也不要求换了,饮食上也能遵医嘱了,理疗按摩也开始做了,不时还能听到武老怪逗孙子的笑声。同病房的病友说,那是武老怪逗孙子说,让爷爷摸摸你的小鸡鸡。孙子说,让我先摸摸你的大鸡鸡。一下子把全病房的人都逗笑了。走廊上,人们看到武新推着轮椅,小孙子在后面跟着,武老怪的脸上像开了花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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