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与当代社会

（原稿写于2012年11月14日，自评附后。）

15年前我刚入初中，读金庸，最喜欢黄药师，不怎么欣赏郭靖。郭靖笨头呆脑，平平无奇，实在没有过多的人格魅力可言。后来黄药师在我心目中的地位逐渐被杨过、令狐冲取代，他们二位成了我青春期的偶像。再后来，随着年龄渐长，青春期过去，杨过、令狐冲也逐渐丧失了魅力。面对当代社会的物欲横流，内心的理想主义日渐被蚕食，反倒越来越觉得郭靖高不可及。

黄药师是古典主义理想的化身。他天文地理星相医卜无所不通、无所不精，在东海桃花岛的遁世隐居更平添了姑射神人般不蹈尘世的浪漫传奇色彩。古代社会，天才往往是通才，常人便容易对那些无所不懂的人生起崇拜情结。我初读《射雕》时11岁，在那个年纪，崇拜黄药师在所难免。而杨过和令狐冲更像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偶像派人物，他们勇于打破世俗教条对自我的束缚，敢爱敢恨，哪怕是和道德习俗相违背。《神雕》一书中，黄药师对杨过的欣赏也透露出，杨过的人格魅力更像是黄药师的人格魅力在另一个时代的继承与发展。

我曾说过，萧峰像李白，郭靖像杜甫。萧峰和李白一出场便是大英雄，世间无人可匹，他们是天生神力的传奇偶像，是“生而知之者”。郭靖不一样，他是典型的“学而知之者”。郭靖的师父有哲别、江南七怪、马钰、洪七公、周伯通、一灯、甚至黄裳。其中，江南七怪和马钰不过是三流角色，哲别更是不入流，郭靖便是这样一厘米一厘米地进步，像杜甫一样“颇学阴何苦用心”，“转益多师是汝师”。他第一没有过人的天赋，第二没有遇见风清扬独孤求败般世外高人的指引，即便是后来洪七公受黄蓉之请教他的时候，他也是笨拙地对着树木一招招练习亢龙有悔见龙在田，完全不像天才令狐冲那样仅凭风清扬一句口诀便瞬间功力猛进。笨头呆脑的郭靖只有靠自己的力量一步一步登上高峰。

郭靖有点像卫道者，他“述而不作”。黄药师自创过无数武功，杨过自创过黯然销魂掌，就连周伯通也自创过“双手互搏”，而郭靖自始至终，总是只求把师父交给自己的功夫学会练熟，从未想过要去创立什么。

不过，仅仅把郭靖目为一个卫道者就大错特错了。年幼的郭靖唯师长之命是从，而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他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是非善恶观。这时，师长之命便要让位于自身的是非观，于是他没有娶穆念慈，也没有做金刀驸马，在误认为黄药师杀江南七怪后，他甚至要杀黄药师而不顾他是自己爱妻的父亲。

郭靖笃实的是非观正如他的武功一样，既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个性，也不是天生就有。他一点点进步，一点点成长，从一个笨头呆脑的农家孩子成长为一代武学宗师，一个人格日臻完善的人，其间没有任何投机取巧的捷径和不劳而获的幸运。他不是一个速成的大侠，没有横空出世，没有一战成名。从这点看，他的成才模式有点和当代社会格格不入。

当代社会已无黄药师这种传奇人物，正如当代哲学界不会再有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式的人物，物理学界也不会再有牛顿式的人物。并不是因为拥有此等天赋的人物不能再出现，而是因为，成就此等人物的伟大时代已经过去。饶是苏格拉底再生，想重谱其传奇也只有回到古希腊那个时代。

这是一个众声喧哗的时代。当代社会不再崇尚坐冷板凳的功夫，学术圈、商业圈、娱乐圈的界限日渐消弭，所有人梦想一夜暴富暴得大名一炮而红，而笃定踏实的修行者多成为不懂灵活变通的、残留有农耕社会之风的笑柄。而如杨过、令狐冲般鲜明的个性和张扬的风格也难再时尚，因为流行趋势总会很快过去，经济高度分工带来的行业高度分化的社会，使得每一个人在都有点独特的同时又似乎没那么独特。杨过和令狐冲们不过像《麦田守望者》里的霍尔顿一样，只是更聪明更好运而已。假如他们没那么聪明和好运，他们的故事就会是霍尔顿的翻版——纵有不羁的天性，也只能在时代机器的碾压下不可避免地走向庸俗。

黄药师们绝迹江湖已经很久。传统社会的道德律和伦理秩序还在崩坏。此种崩坏，自非杨过、令狐冲之辈可以力挽而免。杨过、令狐冲们应当出生在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或者清末民初的中国，他们足以成为新风气的开辟者和新思潮的引领者，但不足以成为古典精神的卫道者。唯有郭靖能肩负起存亡继绝的使命。

郭靖的一切武功都来自师长和前辈，唯有信仰是自己一手建起。在黄药师、杨过、令狐冲、郭靖之中，郭靖是信道最笃者。他的信不是迷信，而是正信。他的是非观不是来自师长前辈的教诲，不是来自世俗的观念，而是来自内心对善恶的判断。郭靖虽然笨，但不愚蠢。虽然他从未创造过任何武功，但他毕一生之力创造了自己的信仰。而当代社会最稀缺的正是信仰。

在荒蛮的大漠之北，寒风劲峭的中夜，十几岁的郭靖艰难地在绝壁上攀登习武，夜夜如是。他的每一滴汗和血都在筑建自己信仰之塔。当那些汗和血被累月经年的霜风吹化在绝壁上时，你就知道他的信仰如磐石一样坚定不移——这是一个不可能被说服和改变的男人。纵你有着如黄蓉般遥不可及的智慧和阅历，在这种笃定踏实面前也只有臣服的份。

假如，古典的理想主义和道德律终有一天会被物化的现代社会吞噬而沦丧、消亡，那么，坚守着理想主义的高贵而战斗到最后一刻的，只会是郭靖这种人。如他在襄阳城的固守一样。在这个意义上，与其说郭靖像“每饭不忘君”的杜甫，不如说他更像抱石沉江的屈原——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上天既赋予了郭靖笃定的品格，就注定他会成为一个一往无前的使命肩负者。他是参天大树的种子，在他成长的道路上，人神都要避让。他在日用常行之间，做着开天辟地的大事。至于黄药师的博学、杨过的不羁、令狐冲的天才这些所有常人求之不得的天赋，上天都不必再给他，他也根本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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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8月12日 自评：

有时候，我觉得一个人会仰望自己之前的时候。

不是因为那时候懂得多，而是因为那时候懂得不多。

懂得不多，所以敢说，敢写，敢口出狂言。

所以有理想，有信念，有勇气。

后来就不敢了。

也不是不敢了，是不好意思了。

其实，后来懂得也不多。

一直懂得都不多。

有时候，会觉得之前的自己矫情。

但矫情是一种本事。

矫情不得，是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