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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手电影一定会改变电影行业，它对长视频平台是致命的，但我比较悲观，它会像网大一开始那样，一定是乱像。”“快手电影是新生事物，大家需要一个了解的阶段，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大家觉得在快手上播的不是电影，这才是核心问题。”“连编剧算在内，这个行业尊重创作的人不超过20个。我做导演十年了，从没有机会去深扎最普通的人。”今天这篇导演专访，确实有些逆耳，但也是一方立场。它可能是由种种妄言组成，也可能就是预言本身。这位导演，电视台纪录片出身，后转院线，拍了十年电影，三部商业片，做过千万级的项目，合作过潘粤明、常远、金士杰这样的演员，但成绩一直差之千里。就在2020上半年，他无意触碰了短视频内容平台，恍如隔世，顿然开窍，一切新生事物，都可能从之前略显腐朽的破土中生出萌芽，于是他决定投奔这个全新的创作出口——快手电影。他称之为，平民的电影。他说，像他这种腰部导演，无论怎么样，都没有拍这个题材的可能性。3000万中国卡车司机，而这3000万职业人群，全在快手。片名叫《他是我兄弟》，按当前标准，45分钟左右，只能算部短片，但在快手，它很长。导演筹备两个月，探访卡车司机群体，跟着男主角宝哥（快手粉丝量400万+的卡车司机）出车，再请来《河神》武指免费拍飙车戏，最后高潮做“战狼”风，总计不过百万成本，10天拍完。从9月25日开始，《他是我兄弟》在快手平台售卖，3元一份，3天售出10万+份。 
不仅仅是因为怕“露馅”，而是因为从制作规格上，它和院线电影受众完全是两套人群，甚至是两套认知体系。“我最后拍成了《战狼》那样，这是对卡车司机的心理慰藉，你真拍一个特别怅然的，开放式的结局，那确实真实，我当然愿意拍那种对高知阶层来讲高级的东西，但我作为给卡车司机这种知识层面的人群看，有点太残忍了！”导演坚信，如果首映到场的卡车司机们看完，说这根本不是他们的事，这就是精英分子来俯视他们、悲悯他们、剥削他们，那导演就完全失败。从这部电影开始，导演再也不想署本名，他改了名字，与自己导演生涯的上半场隔开，他就叫“下半场”。
一个姓“下”的导演，他是下沉，下定决心，还是下愚不移，未来即见分晓。第一导演（ID：diyidy）此次采访，不设判断，中立而观，只为大家展示当前的行业现象，世界悄然变化，不可不闻不问。是我的主要投资方横店，他们之前做了一个关于快手的电影，但拍出来感觉不是很好。实话实说，那连“第一部”都算不上，就是试水。他们找我，开始只是希望我出出主意，我就跟快手影视的负责人见了个面。第一句，原话——“大家都不知道，在我们快手上有成千上万个‘贾樟柯’。”第二句，“我们这里很多题材，是你们导演阶层，大城市阶层，完全接触不到的。”贾导、王小帅导演，他们之前有些成功案例，那么资本会青睐他们。那像我这种腰部导演，无论怎么样，就没有去拍这个题材的可能性。在资本控制下的市场，它考虑的是商业模式该怎么走，是不是拍喜剧，是不是拍爱情，哪个IP更卖。这些都与创作者完全无关，作为一个创作者，应该是你相信什么，你来拍什么。我曾经拍的那些东西，我自己都不相信。虽然快手这个平台投资特别小，跟我原来拍院线电影简直无法同日而语，但投资也跟你创作者本身就没关系。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碰上这个机会了，想一想都兴奋。因为我当时决定要接的这个题材，是中国3000万的卡车司机，他们都在快手上。
把他们的亲属、子女算在内，这个职业涉及到的人群，超过了1亿，也就是说，中国1/14的人竟然看不到有人拍他们身份的电影。这么和你说吧，我的一个近亲，他就是卡车司机，干了一辈子。我经常听他说一些卡车司机的事，很离奇，举个真实例子，有一年冬天，他开卡车开到山里时，偷油贼把油偷了，卡车开不了，他又怕车上的货被人偷，不敢离开车，但你没有油，也不能打火取暖，你只能第二天早晨去看看附近有没有人给你援助。他为了不被冻死，又为了看住车上的货，他围着卡车跑了整整一宿！所以我不用考虑女观众是不是爱看，我不用考虑学生是不是爱看，我不考虑它是不是春节档。我的方向非常具体，我要拍卡车司机他们懂的事，我要替他们出一口气。我先开车去河北沧州，找到宝哥，他在快手有400万+粉丝，其中70%是大车司机。
卡车司机是饥一顿饱一顿吃不上饭，他们看到有一个这样的卡车司机，他的饭做得挺热乎，看看也是一种慰藉。宝哥做饭（脑补快手音乐），图片素材来自宝哥快手@河北沧州开卡车的宝哥他小学都没毕业，合同、剧本全看不懂。他也是一个特别没有商业运作的人，有几次带货都挺失败。我要知道他的生活状态是什么样，他们村里的人是什么样，接着我又用一个月的时间去采访其他卡车司机。这么做的逻辑是什么？我得知道这帮人的行话是怎么形成的，他们为什么会在晚上的服务区开派对，不穿衣服，特别荒诞的行为。对，我把这些全弄明白以后才开始写剧本，那就是一泻千里，两周就写完了。写完剧本，我让宝哥还有其他卡车司机都看了看里面的词，发生的事，要是OK，没问题，就实施操作了。其实，我告诉你，我采访每一个司机都问一个问题：你们最恨什么？我发现他们都提了两个东西，一个是偷油的；第二个，是自己人不团结。如果所有卡车司机都这么说，我就坚定了，一定要在电影里打“油耗子”。第二，需要团结？好，我让他们最后一起跟缅甸人干！你说我最后拍的中国卡车司机被缅甸人浇洗头水羞辱，还有宝哥被打破头，然后大家集体举横幅抗议，跟《战狼》似的。
事实上，和缅甸发生冲突，真实的情况比我拍的还要过分！因为我们卡车司机是跨境拉货，跑长途费用高嘛，但你一旦出境，就得按人家规矩办事，他们很多缅甸人是直接拿着AK-47收你钱，200或300人民币，你有什么异议，直接就是开枪，死伤过很多人的。在缅甸，你不可能晚上出去，赶夜路去缅甸拉货这绝对不可能的。这个事情到现在也没法处理，也就是边境口岸的两个政府人员去坐下来沟通，隔段时间来一次打黑，但也是皮毛而已。为什么？因为那都是割据武装，唉，很多事情你拍了肯定不能播。后来逼急了，他们这帮卡车司机就把车堵在关口，谁也不让过，也是拼了，只是没有打出“我是中国卡车司机”的横幅。所以你说我最后拍成了《战狼》那样，这是对卡车司机的心理慰藉。你真拍一个特别怅然的，开放式的结局，那确实真实，我当然愿意拍那种对高知阶层来讲它是高级的东西，但我作为给卡车司机这种知识层面的人群看，有点太残忍了吧！现在卖卡车的汽车销售公司，他们不断降低卡车购物的门槛，他们甚至会0元提车，然后给你一个高的车贷。这个行业的入门槛也低，只要你有A本就能干。所以有很多人是带着很高的车贷过来开卡车的。他们直接入行，非常好办，我们的APP就跟滴滴是一样的，你挂上去，他就给你派活。但这就造成酬劳越来越低，原来的行价是5000，现在4000、3000我也干。卡车搁一天我就赔一天，我少跑少挣，我也要跑。就变成了一个恶性循环，特别分裂，跑赔钱，不跑更赔钱。但开卡车入行门槛变低这件事又是另外一个议题，它抛出的是一个社会问题，做这个的话，故事构架又得重新调整。所以，我才把这个“不团结”，放到了“一致对外”上。
我没想到宝哥的表演能力那么强，可能他经常给自己拍视频，不抵触镜头。其他卡车司机，我肯定不能用非常标准的演员，第一，人家可能并不愿意跟宝哥这么一个素人合作；第二，人家也不可能把自己状态沉这么低，他来演这个电影会感到屈尊，那就演不好。所以我大面积筛选演员，第一个标准，我一眼看他就知道他是演员，那就算了。你进来第一面，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演员，我就觉得可以继续聊，以这种方式挑的演员。还要再外加了一个条件，就是会开大车，有A本。所以我们演员很多都是部队下来的汽车兵，因为这样的人才有A本。演员也是花了两周全定下来，其实很多都是真的卡车司机。对，很捉襟见肘，因为投资很低，不到一百万，没有办法，这个片子在制作上是有很大差距的，我承认。
即便如此，你还看到我拍了一场卡车飙车戏，这个动作指导是做过《河神》的，以前合作过很多次，人家一看这个题材，完全不要钱过来给我做。那场戏拍了两天半，全部是实拍，你看到那个武行往车上蹦，都不系威亚的。拍的时候，大概衡量了车距，危险是可以掌控的，大家是开个会定了方案，才敢这么去弄。
我当时剪完第一版的时候，先给卡车司机和最普通的老百姓试片。我特意没给行业的人看，给行业的人看，他们一定先会从制作上挑问题，那就没法说了。但卡车司机们会说，导演，你这个太真实了；其他底层的观众看了会说，我靠！原来卡车司机这么不容易。你还问了，那它评价标准怎么办？豆瓣评价体系介入怎么办？我有一个相对的我自己的答案，一个好电影的标准，是它是否共鸣。我拍了卡车司机的电影，卡车司机能不能信。同理，我拍了一个白领的电影，白领是不是相信，我觉得这是一个评价标准。今天到场的卡车司机们看完，说这根本不是我们的事，这就是你们一帮精英分子来俯视我们，来悲悯我们，来剥削我们，那我就完全失败了。我用当时一个观众说的话，他说导演你做这个片子，你是拿卡车司机当朋友。但是快手这么大一个平台，不是所有导演都能认可到这一步。我拍卡车司机的同时，也有两三个导演在拍其它快手电影。但大家思路不同，他们还是觉得我们在拍一个快销品，或者在拍一个迅速用一些形式去套牢观众的东西。他们拍什么呢？拍的是网红，我长得漂亮，我长得帅，他没有真正的职业。更多的团队拍那个去了，是奔艺人方向走的。
你肯定会问，中国想拍这种现实题材的导演多了去了！怎么就我能拍呢？快手电影是新生事物，大家需要一个了解的阶段，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大家觉得在快手上播的不是电影，这才是核心问题。你去找FIRST影展的导演试试看，他们宁可花更少的钱，拍一个更苦的，甚至就用手机拍的电影，他都渴望能在影院播，他不愿意去拍一个给他内容空间的快手电影。一个创作者，无论你的电影几个人看，在哪看，在哪播，与你创作者无关。现在太多的创作者，把他的作品的终端出口作为他创作的一个动力，特别不对！我传媒大学03级广电编，毕业后去中央电视台做了一年半的纪录片，比如倡导环保，比如先锋摄影师，比如那种禁止美国垃圾往中国运送这种环保卫士，虽然挺左的，但那是内容，我们三个人就能拍一部好的纪录片。我自己是一个特别喜欢表达的人，每天会想一些别人不会想的事，喜欢历史，喜欢哲学，自己也写小说，写散文。直到拍纪录片，我才发现所有表达中，电影这种形式离观众太近了，这是我最喜欢的，太真了。但是2009年进入影视行业，30人，300人围着你转，就迷失了，忘记三个人就能把控的内容。我陷入导演表达上的误区，足足十年，完全没想通。终于在这时碰到了快手，我说得不专业一点，我觉得快手一定会改变电影行业、电影工业。
但我比较悲观，因为快手电影的投资天花板就在那，它一定会形成一股风潮，但一定是乱像。没办法，因为资本的品质太乱，绝大部分是想来挣快钱的，它会像网大一开始那样，甚至有拍一些擦边球的。溯本清源了以后，快手才会有一些真正拍底层人群的导演慢慢起来。这个过程里，院线头部创作者下场也不是没有可能，一定有可能。据我听说，传统影视圈一直在窥探快手、抖音这种大体量的平台，这也是资本的一个态度。为什么这回快手会推《他是我兄弟》，也是为了要正本，要郑重其事地告诉大家，我们也在做电影。也挺好，快手不会去品评项目，你不可能聘请一帮专业的影视人员来这里评估项目，他们的生态没必要做这个。其次，他们是一个播出平台，不是制作平台。我觉得这个模式对长视频平台的影响是致命的。长视频平台会员才多少人？几千万对吧，快手日活3亿+。所以我们更需要给最广大的老百姓拍电影，未来一定会有精品出现的，真正的一线专业电影创作者会加入的，他们是会为你写出一个人物而庆祝的。当然这其中极少数是会创作的，我自己说一个看法，有点妄言，我认为，这个行业内真真正正懂创作、尊重创作的，不超过20个人，这还得把编剧算在里面，绝大多数是被资本绑架的。我接下来想在快手拍一个，也是离我们生活特别远的一个人群，但人群特别大——就是曾经的杀马特。他们年轻的时候，真的没有人好好地去平视他们，都是在鄙视他们，讥讽他们。他们是农村阶级跟城市阶级的游离人群，没法成为父母那样勤劳肯干的农民，因为他们有了见识，有了互联网，但是他们又不能融入城市，成为精英，所以他们就在这种家族中去游离去游荡，就会形成杀马特文化。其实宁浩拍《心花路放》里周冬雨那个角色是有那个形态的，但那就是在黑他们。
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跟他们说，他们的文化缺失和被社会抛弃是很可怜的。在快手做杀马特这一类人的共鸣的拍摄者，大概有两三个人。我之前都见过，也采访过了，这两三个人没法去总结自己，他们并没有文化意识，并没有我就是要做杀马特的青春共鸣，他们根本没这个思路，只不过是拍原来小时候的事，拍自己曾经的青春，再穿上杀马特衣服的时候，留言的人共鸣无数。这涉及到上亿人群，太有得写了，现在我还在采访阶段。我觉得我挺幸福，我拍到了我相信的东西，这种幸福，你不是创作者，你就无法理解。所以我为什么从《他是我兄弟》开始改名叫“下半场”？
*文中图片由受访者提供，部分来源网络，如有疑问请联系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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