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传俊 耕播时节,一犋黄牛弓背伸脖拉一把犁子,在牛把式发出的“喔喔”“嘚嘚”的号令下,迈动踏地有声的四蹄,一趟趟奔走在故乡的黄土地里。实在太累了,就立于地头,稍微打个站,“呼哧呼哧”喘几口粗气,再继续低头负重拉犁。这块地与邻近的那块地,这个村庄与另一村庄的地里的景象,如出一辙,毫无二致。此时的黄牛,多像长年累月躬身奔忙在希望田野上的父老。 新犁过的黄土地里,一个犁沟紧挨一个犁沟,依次排列,宛如海面,微微起伏着黄土地独有的脉络。近前摸摸像犁铧面一样的土筏子,潮乎乎滑溜溜的,细腻柔软。那扑鼻的泥土气息,在触摸间即刻浸染了身心,乃至魂灵。泥土的绵长幽香,在宽厚仁慈的田野里漫游着,飘逸着。每个地块,每道垄沟,每条河流,每棵小草,每片树林,每个村庄,每一位男女老幼,无不舒畅地呼吸着泥土的芳香,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黄土地犁够一遍,再横耙竖耙斜耙数遍,农人就根据农作物生长的习性,先挥舞榔头打坷垃,再用铁锨折叠成田畦,趁墒情赶节令,将芝麻棉花谷子高粱等作物的种子播种到黄土地里。种子破壳出土了,发芽了,长叶了,起莛了,笑迎和畅惠风沐浴温润雨露,茁茁壮壮,充满生机。农人不管是锄地间苗拔草,还是翻秧整枝打杈掐顶尖,或站或立或蹲或低头或弯腰,天天与黄土地交友谈心,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农人视黄土地为知己,年年辛勤打理,季季将汗珠子浸透到黄土地的心坎上。不露声色的黄土地,牢记施恩者那片深情厚谊,孕育出丰饶的五彩缤纷的食粮。你看,夏季灿灿生辉的麦浪,秋季原野里金黄的谷子,涨红了脸的高粱,笑逐颜开的棉花,节节高的芝麻,“大腹便便”的黄豆绿豆,黄澄澄的玉米棒子……不就是对忘我付出农人的丰厚回报吗? 黄土地出产粮食菜蔬瓜果,充填农人对生存的渴望;黄土甘愿化为泥巴,满足农人惯常的必须。 那时,村村户户几乎是清一色的土坯房。土坯从哪里来?地头田边,沟沟坎坎,取回来的黄土大派用场。砌土坯墙修建房屋,垒院墙,盘锅灶,垫院落,垫牛羊圈猪舍鸡舍,糊火盆取暖……哪一项不与黄土有关。黄土在农人的生活中无处不在,将自身作用发挥到了极致。买不起烧制的瓷缸和瓦缸存放粮食,生产队分了粮食担心被老鼠啮噬,智慧的母亲想出一个办法,用黏性较强的黄土掺碎麦秸和成硬泥巴,匠心独运地糊成泥巴缸,晾晒干后盛放粮食。泥巴缸上下部位小,中间粗实,既盛粮多,又便于盖上盖子保管。那缸盖子,也是用泥巴糊的。母亲为使其光滑好看,边糊边用手掌沾水一遍遍涂抹抛光,恰似给插入异卉的花瓶上彩釉般一丝不苟。那年新居落成,我在老屋内倒腾物件时,发现老屋门后仍放置着一个多年不用的泥巴缸。我知道它已陪伴母亲多年。母亲去了,它已成为遗物。 当母亲别出心裁糊就的泥巴缸轰然破碎,重回归于泥土的时候,心中有种敬畏之情在缭绕。小时候,我曾在黄土地里拾麦穗,铲麦茬根,捡玉米疙瘩,拔野菜,挖草根,割青草,溜红薯和花生……成年后,与父老乡亲并肩在黄土地里耕耘“刨食”度日。尽管黄土地变魔法似的每季都有求必应,我还是想有朝一日脱离那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环境,脱离那片黄土地,过一种所谓的称心生活。机遇成全了我,我真的远走高飞到城市谋求一份不错的工作并安了家。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年岁的叠加,我对故乡那片黄土地有种久久不能释怀的负罪感,诚挚地怀念那片黄土地。那片黄土地,有我不舍的根和不散的牵挂。是它,供给我食物,滋养我的生命。那里,影印了我立志改天换地,让高山低头,使河水让路,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远大理想。也是那里,留下了我天真无邪的笑语,刻记着母亲离世时,我呼天抢地的泣血哭声…… 少小离家,恍然若梦;时过境迁,沧海桑田。父老乡亲一代又一代,在那里默默耕耘,将不是我记忆中的生活呈现在我面前:收割机甚至没有多大的隆隆声——装了降噪音设备——就将一大片金黄色的收获,不是送到家,而是直接送到收购站。我面对空荡荡的大地,却看到父老的笑脸塞天盈地。我的故乡,寄托着我的乡愁,也承载着父老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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