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抄在笔记本上的第一首诗,是普希金的《我曾经爱过你》,原文如下: 我曾经爱过你:爱情,也许 在我的心灵里还没有完全消亡, 但愿它不会再打扰你, 我也不想再使你难过悲伤。 我曾经默默无语、毫无指望地爱过你, 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 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 但愿上帝保佑你, 另一个人也会象我爱你一样。 这是戈宝权的译本,现在也很流行。当时,我读着这首诗,看内心百转千回的思绪,全都铺展在这些看似普通却又不普通的文字里,就觉得诗才是这个世上用来表达人感情最适合的文体。 后来,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了一本《普希金诗集》,砖头一般厚度,淡青黄色的书皮上好像隐约有简笔画的普希金头像。扉页是普希金的画像,瘦肉的个子、大大的鬓角、西方人的卷发、还有瘦削的下巴,眼神单纯透明。序言介绍了普希金的生平、地位、作品的风格及影响,虽然有点八股文的味道,可是对年少的我无疑打开了一扇神奇的门。我看到的都是奇异瑰丽的风景。书是很多人合译的,不同的作品之间,风格差异很大。我对叙事诗没什么感觉,当时想与其这样费劲的讲故事,不如写小说来得痛快一直到今天,我都没能理解西方的史诗传统,无法领略《伊利亚特》《奥德赛》《疯狂的奥兰多》《神曲》的壮美;如果把它们仅仅当故事看,或许感觉会好一些。 那时年轻,不知道意象美和韵律美的妙处,喜欢的都是无论平仄、简单直白的抒情,比如这首传播很广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我用它来勉励遇到挫折的自己,读到一切都会成为“亲切的怀恋”就释然了,然后重新打起精神,也因此学会了品尝那些苦涩中的美。相反,对于《大海》感情就疏远了些,不像今天这样能充分体会普希金写下“我将长久地,长久地/倾听你在黄昏时分的轰响。/我整个心灵充满了你,/我要把你的峭岩,你的海湾,/你的闪光,你的阴影,还有絮语的波浪,/带进森林,带到那静寂的荒漠之乡”时的心情。 普希金的心思很细腻。你看他写《冷风还在飕飕地吹着》《小花》《乌云》,一阵冷峻的风、一朵枯萎的花、一朵飘过的云,那么些细小的事情就勾起他无尽的诗情。“我发现书里有一朵小花,/它枯萎 失去芬芳 被遗忘/于是我心中不由得/充满种种离奇的遐想……”多么平常的事情啊,平常到我们随时随地都可能碰上。还有爱情诗《给娜塔莉亚》《月亮》《春天》《歌者》,充满了柔情蜜意和爱的忧郁:“娜塔莉亚,你并不知道。/你至今也不会懂得,/为什么他不敢抱任何希望。/娜塔莉亚啊,请听我倾述衷肠……”那时读他的诗多快乐啊!少年的喜怒哀乐,都在诗里找到自己的影子。不知道该如何像喜欢的女孩儿表白,就偷偷地抄一首《我曾经爱过你》送给她,一句“爱情,也许/在我的心灵里还没有完全消亡”就足以表达心中那份羞涩而欲言又止的感情。那真是一段令人难忘的时光! 现在看来,作为现代诗的启蒙,普希金的抒情作品很适合少年阅读。其中青春的多愁善感、对自由的向往追求、朴实流畅的语言表达,对我产生了深深的影响。我喜欢普希金的真诚、不做作。无论对于哪种风格的诗歌,这都很重要。尤其是当你看过太多的作品,发现很多矫揉之作、无病之呻吟时,你会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这点之珍贵,更觉得其践行之艰难——因为人有时并不会真正顺从自己的内心,或因为虚荣、或因为困窘。令人叹息的是,这位俄罗斯的天才、“俄国文学之父”、“俄国诗歌的太阳”,为了自己的爱人,38岁时与一位法国宪兵决斗,中弹身亡,留给俄罗斯人无尽的叹息。而我在一个恰当的年龄遇到了这个恰如其分的诗人,让我不可救药的喜欢上诗歌,这是我的幸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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