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说:“诗歌就是一条渠,通过它可以观察时间的表现形式。一个诗人无非是一个时刻,语言之河里的一个涟漪。”回顾一下诗歌史的时间构成,时间的书写像是河面上漂浮着排开的帆船:拂晓有“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温庭筠《商山早行》),黎明有“雄鸡一唱天下白”(李贺《致酒行》),上午有“雾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蜂鸟停在忍冬花上,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米沃什《如此幸福的一天》),下午有“摔和死,在下午五点钟。”(洛尔迦《在下午五点钟》),黄昏有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午夜巴黎有波德莱尔的《恶之花》……
诗歌最终的书写对象是时间经验。塔可夫斯基认为电影“时间复印于它的真实形式和宣言中”,诗歌也有这样的功能。诗歌帮助写作者和读者俘获了时间的吉光片羽:“已经流逝、消耗、或者尚未拥有的时间”,时间重构了生命与经验,诗歌用时间帮助“雕刻时光”。【1】
2017年,《星星》诗刊举办了第十届中国·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这批写作者不拘一格,风格多元,诗作中有深思考,也有微哲学;有经验白描,也有哲学抽象;有对传统诗学的思考,也有对现代诗学的思辨;有编年史一样的句法陈设,也有不拘文法、敢于打破语言板结的章节探索……在他们的书写中,我们能看到新诗呈现的全新的格式与韵味。
贾假假的诗歌形式非常明确:长短句。长短句是宋词的形式,贾假假对宋词体例的输入令人耳目一新。他的诗长韵与短调并存,其诗读来有西北的苍凉,颇有“孤鸿流云”的感觉。不妨先从形式上看一下《不安之水》:
在故乡,庄浪。倒掉一碗水,你说。它会不会
借此,向东逃去
一碗泼出去的水,它把自己想成一条河
使劲地,使劲地在黄土上蠕动
我,久居地理上的高原。二十年,怀疑所有的水
把自己想成一种瓶子,把头颅骨拧紧了
从表面上来看,首先能看到一种规整的形式:数一数每一行的标点符号,就能看到,奇数行和偶数行的句子排布规律,几乎是四句、二句这样的长短节奏。这是宋词独有的断句节奏,唐诗里面是没有的。宋词与唐诗相比,最大的形式变化就是自由。长短相间的形式,打破了铁桶一块的语言规约,长短句的语言制式拉紧了语言的力度,让句子的节奏感更强。
宋代词学家张炎说:“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2】大概是因为声音的介入和词牌名的流传,宋词的声音维度的彰显要求朗朗上口,就传唱对节奏感的要求很高,像当今的流行歌一样。这里暂不讨论声音的问题,继续讨论一种既成语言规约的介入对诗歌美学的影响。其实,在贾假假的诗歌中,能看到许多土白口语入诗,比如“像一窝蚂蚁一样的/团结,勤劳,黝黑,啃食着/赤裸的地脉”(《定山术》),“一路上/扭动的我,非对称的我,鱼儿咬破的我/被吹开。又,重新聚在了一起。”(《酩酊行》)这些土白的口语,如果单拎出来就会失去诗的原形。插入语在诗歌中显赫位置,节录与补白式的主位和述位关系,生成了新的美学,譬如《稀薄》:
元朝人爱使用,大块的比喻
来形容他手里的羊。
“那厮,直接从天上。赶下一群
又一群的白云。”
贾假假的诗歌形式,不止宋词制式那样简单。贾假假的诗歌里,哲学化的程式像立体主义装置一样镶嵌在诗歌里。插入语的使用、文本位移、附加的哲学维度、语言的中断与孤立,词语断崖式的自明与复现都值得深入研究。
木心曾做了这样一个比喻:“《红楼梦》中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为什么?为什么在贾假假的诗歌中,土白话入诗却能取得独特的效果——这是因为宋词提供了一种固定的形式规约,当长短句的语言规约介入到新诗写作中,语言就会得到一种体制性的升华。这就是语言制式的力量,很多时候我们将汉赋、绝句、律诗、宋词、元曲当做是一种美学风格,鲜有人谈及文体的语言制式。即便谈论,也是从押韵等技术学的角度切入,鲜从形式上作整体的比照。新诗最大的问题,就是在诗歌形式上没有标准的、通行的、为写作者共同遵守的语言制式。徒有诗形,而无诗质,缺乏语言制式,正是新诗发展遇到的瓶颈。
左拉曾说:“事物要重新命名,公众才会认为它是新的。”【3】卢墨诗歌形式也别样新颖。卢墨在复旦大学读书,复旦诗派对长句的迷恋也在他的作品里留下深刻印痕。《绝句》系列中,四行体的长句绵密、热烈,他对词语能指的彰显,节奏的中断与延续,颇值得玩味。“在寂静的水族馆里,你曾陪着我仔细观察一只鳐鱼的游动,而发条正慢慢旋紧。”(《博物志》)“更深刻地潜入鱼群。或迟缓,或焦灼。鲸脂,这夜的体香,此刻皆由我呼吸。我们的所谋,应不至于更大更远。”(《下一首绝句》),“能清晰的感觉带,昨夜浓郁的新笋,依旧在骨骼间徘徊。他缓缓坐直,用一杯盐水稀释了这太过虚浮的春天。”(《另一首,或喝水绝句》),卢墨对绝句这种传统的语言制式进行了现代性的延伸:散漫的节拍、微妙的比喻和动词使用,词语的长尾所散发出的余韵,卢墨让诗歌让遁入深刻的时间之镜。卢墨的诗歌里,虽然语言制式只是四行句式,但是其中也穿插了游仙诗的漫游笔法,词语的彗星之尾让诗歌从意义步入到虚空的之境。唐诗是竖写的,宋词是横着写的。卢墨的新绝句体,给人一种横向维度的扩张感。过分的扩张,也让篇章缺乏理性的递进关系,意象缺乏共同的隐喻的转导关系,很容易让诗歌成为叙述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