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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担心,父亲在家里很好

 宗城964wpd0ok4 2020-10-16

大二假期,回到家乡。当我走下车,跟在我父亲身后,我发现原来人老了真的会变矮,几年前我回家,还要仰视父亲,现在我看着他的背影,已经不用抬头了。但我父亲走路还是脚下生风,下车以后,他硬要自己帮我提行李,哪怕穿着拖鞋,也要走在前头。他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我和母亲跟在他的身后,直到走在家门口,他才放下行李,叉腰喘粗气。黑夜里,月光穿过树枝洒在他的脸上,他笑了,等待即将回到家的我们。


1.

前段时间,电影院在放《后来的我们》,许多人热议着其中的爱情故事,但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田壮壮饰演的见清的父亲。

他是一个消瘦的老人,一个人生活在东北的雪乡,平日里除了工作,就是散散步、和邻居聊天、看看电视剧,他喜欢看《雍正王朝》和《新闻联播》。他的儿子见清在北京奋斗,一年才回来一次,有时甚至不回来,他心里盼着孩子回来,但他不说,只是在电话里说自己很好,叫孩子不用担心。和很多家长一样,他对一些新兴职业有偏见,见清爱玩游戏,从事游戏行业的工作,他觉得玩游戏难有出路,生怕孩子因为游戏堕落了,但是,见清小时候买的最贵的游戏,又恰恰是他买的。

这个角色让我想起自己的父亲,因为他的举止乃至他的品味都与我的父亲相似。所以,电影中最让我难过的不是北漂爱情的破碎,而是见清父亲的死亡,只有在那一刻我才眼角一酸。

我的父亲和母亲很不一样。母亲很喜欢谈论琐碎的事情,父亲大部分时间沉默寡言。母亲可以因为家里收到一本杂志就和我聊上二十分钟的电话,父亲则是收到杂志后默默阅读我的文章,一边憨憨的笑,一边对母亲说自己的看法。如果翻开来电记录,从我的家里打来的电话里,我的母亲占了绝大部分,父亲只有两三次。

不过,父亲也有他热烈的时候。他是一个忧国忧民的人,平素里不表露出来,若是在报刊杂志、新闻动态看到反映隐忧的社会问题,他会皱一皱眉头,津津乐道自己的看法。母亲不懂政治,也不理他,我就成为他在家里的对话口,我对政治最初的兴趣,就与父亲有关。

小城市的生活毕竟会单调些,除了电视,读书是父亲另一个排解无聊的方式。假期我回家的时候,往往会带回来一批书,他就借来看。像《李敖自传》《万历十五年》《汪曾祺散文集》这些书,他看得比较多。

现在,家里的书柜已经装不下他的藏书,据他说,书柜里的书,不过是他原本藏书的牛毛,只是在搬迁中散失了。父亲的藏书,有如他的面相,一副老干部作风。最上层,赫然躺着四大名著、《白话文四书五经》、《金瓶梅词话全本》,中间还夹着一本1994年河南人民出版社发行的《鲁迅小说全集》。左边角,《朱镕基讲话实录》、《中国银币目录》及一些八九十年代的议政杂书紧挨着。下一层,便是名人传记及前苏联读物,如:《霍英东传》《李嘉诚传》《母亲》《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云云。这些藏书外表难掩褶皱,书页渐黄,像一排茅草屋里的老牛。我嫌没劲,少年时没怎么翻,我感兴趣的是再下层的社科、文学读物。

有一次他难得打电话给我,就是要给我分享书目。原来他看了中央台的一档荐书节目,觉得那些书很有意义,就想告诉我。我隔着电话,听父亲的声音,其实听不太清,他说话和我一样浑浊,有的书名,听说两三遍我才听得清。我父亲说的这份节目书单,我在网上已经看过了,他不上网,电视和报纸杂志是他了解新闻的渠道。但我还是听他说下去,并且问他一些杂七杂八的问题,他回答什么,其实并不重要,我只是想听他说下去。那天晚上,他打了三次电话,因为又有补充的书还没说完,他就补电话,一次比一次短,最后挂的人,还是我。

2.

因为性格不同,小时候,母亲对我的教育更多,父亲不太管这些事,但他经常给我买夜宵。我小时候矫情,晚上肚子饿了,自己懒得走动,父亲就一个人出去,给我买豆腐花、绿豆、肠粉乃至烧烤,但他买了几次后,渐渐不愿给我买烧烤,他说那东西不能吃多,我不听,自己去买,结果第二天拉了肚子。

我一身体不舒服,父亲就很紧张,记得初三的一天晚上,我扁桃体发炎,大半夜疼地直叫了出来。仿佛喉咙被锁住,许许多多火红的蚂蚁一瞬间爬了进去。父亲知道后,赶紧和母亲送我去附近靠谱的医院,他走下楼,看到街道空茫茫的,根本没有车辆停留,他就背起我,和母亲快跑到了附近的一家医院。

每当想起父亲,我就会联想到“背”和“扛”这两个动作,他不是背着什么,就是扛着什么,总是给自己找活干,很少给自己轻松的时候。他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到六十岁还给人做散工,去年冬天,我回到家时,他已经出去两个月了。他不好好在家待着,跑去云南作甚?母亲说,他去那里的一个小城市里打工。他在那里有朋友。我依然不理解,从湛江到云南路途颠簸,母亲一脸慈笑,“他喜欢去,谁拦得住。”

半个月后,父亲回来了。他本就黝黑的皮肤黑得更深,草绿色的鞋子磨损严重,好在人没有大碍,还是一幅神清气爽的样子。

在云南的三个月,他其实没有赚到多少钱,还被工头克扣了工资。在那里,少给临时工几个子儿十分普遍,尤其是像父亲这种“老胳膊老腿”,本身就是临时打工,没签合同,你就算被坑了,也没处说理。所以那一次他回家后,母亲给他煲了一碗热热的鱼头汤,笑他不听劝。父亲也不反驳,一副闷闷的样子。待喝完汤,他就下楼散步去了。

2017年,父亲的身体情况好了些,扛货物、搬箱子都不在话下。两年前的冬天,他却一度连步都散不了。那时我打开家门,父亲正瘫坐在沙发上,面色枯槁。母亲说,父亲腿上这病,是早年太过操劳染上的,年岁渐长,身体慢慢老化,从前的小疼小痛不被重视,现在已经无法根治。

3.

在外人眼里,我的父亲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板着副面孔,没有趣味,远看还很木讷,甚至有一点“凶相”。但如果和他相处久了,会发现他也有喜欢游戏、吹嘘的一面,年轻一代说起游戏,想到的也许是《王者荣耀》《魔兽世界》这些电子游戏,而父亲眼中的游戏,是他择水而居所习得的一些小休闲。

父亲喜欢玩“水上漂”。这是沿海一带居民不陌生的一种游戏。简单来说,就是从海滩捡起一块扁平的石块,投向海面,看看它能够弹起几次。父亲是玩这个的高手,一次能让石块在水面弹五六下,引得小孩子驻足旁观。小时候,父亲就会玩这个游戏,他生于海边,熟悉与水有关的种种,何时涨潮,何时落,就像人这一生,都是可以预估的。

水有多种态势。有波澜壮阔,也有死水微澜;有滚滚浊流,也有一汪清水。父亲如今的生活是波澜不惊了,但在年轻时,他也经历过惊涛骇浪的时候。父亲打小在村里长大。六十年代,故乡的大片土地不是农村就是荒地,农田就是农民的命根子,家庭上下都牵挂,农谚说:“若要庄稼好,天天起个早。”所以父亲养成了早起的习惯。他这一生经历了许多大事件,比如三年饥荒、十年文革、改革开放、工人下岗等,他看到浩浩荡荡的红卫兵走街敲锣,也目睹了市场化大潮中凋敝的乡村。像文革就发生在他十到二十岁左右的时候,直接导致他失去了读大学的机会。那几年氛围比较骚动,本土派和外地派斗争激烈,整个生产组织都乱了,父亲他们就躲在家里,想着把日子熬下去。

就是在那段时期,我的父亲和母亲结识。我母亲一开始也没看上父亲,只是觉得他这人踏实、靠谱,劳动卖力,处得久了也就有了感情。

范雨素说:“脑力活不比体力活高贵。”我父亲更推崇思想者,他前半生也多从事脑力活动,但后来,他更多是在做体力活。搬砖、砌墙、扛行李、工程建设等,他要让自己累一点,再累一点,让自己当得起一个家的顶梁柱。尽管有时候,他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么强大。

活在这世上,受多了波折,父亲已没什么宏图伟愿,这人生,走一天是一天,明天会怎样,他也不多想。他的后半生守在小城市里,即便母亲上广州,帮大嫂看孩子,他也留在湛江。在故乡,他每天都会出门,瞎转悠。看人下棋、看报纸,又回来。

大二假期,回到家乡。当我走下车,跟在我父亲身后,我发现原来人老了真的会变矮,几年前我回家,还要仰视父亲,现在我看着他的背影,已经不用抬头了。但我父亲走路还是脚下生风,下车以后,他硬要自己帮我提行李,哪怕穿着拖鞋,也要走在前头。他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我和母亲跟在他的身后,直到走在家门口,他才放下行李,叉腰喘粗气。黑夜里,月光穿过树枝洒在他的脸上,他笑了,等待即将回到家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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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字 :宗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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