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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间心事最难酬:寻根记3

 唐白甫grpj8q5p 2020-10-17

寻根记

/莽夫

第八章 此间心事最难酬

秀珍离开熟悉的广州,回到老家才二天,那种疏离却与日俱增,耳濡目染,越来越有一种强烈的焦灼感。本家三叔也很够诚心的了,放下手头的农活,专门陪着自己和老妈把赵家院子转了个遍。

本家三叔和老妈有说有笑,随处都能捡起那些陈年旧事。像易石匠二舅的牛偷吃了赵翠花家的禾,赵子龙家的菜园黄瓜被人一夜偷光,柳叶的大哥砍错了临村山里的树,还有乡邻间春耕夏种的挣水,骂街与打斗的场面,仿佛历历在目。而自己这个局外人,对上一辈的纠葛与悲喜无从理解,对他们之间的事件叙述和人物针砭完全无所适从。

本家三叔说,秀珍啊,你要是早两个月回来就好了,听说隔壁河伯乡小学缺个老师,塘田市镇上今年也在招什么公务员,你不是大学毕了业的么?你年轻,完全可以去考一考,吃国家粮,当国家干部,总比你在外面受气强哩。要是你能吃国家粮,你三叔脸上也沾光啊,就近在镇上上班,你外公外婆、你大舅、你二舅爹爹,看你方便,你回来看看我们这些老骨头也方便,以后,看那个黄妹崽还有什么神气的?动不动就把他们家狗伢子搬出来,狗伢子不就是个挂职干部吗,听说跟其它领导关系也处不好,干两年就要调走的,在镇上肯定呆不长。

仿佛是为了给自己打气,本家三叔又作了一番推论:黄妹崽本身就不守妇道行为不检点,赵家湾哪个不晓得?要不是当年她跟古队长有那层关系,土皇上古队长不出面,狗伢子哪来的保送读大学的名额?哪来后面的分工吃国家粮。说罢,转头对素琴说:我们家秀珍,比起狗伢子不知强哪去了,你说是不是,素琴?

考公务员吃国家粮?秀珍不是没有想过,但三叔所说的属于地方招考,不是中央招考,她一没老家户口,二不是本地生源毕业,要报考也只能在广州考。于是笑着对三叔说:“当国家干部哪有说当就能当得上的,没后台没关系,空有个文凭,能有什么用?再说,现在考公务员要考国考,要凭真本事,还有专业对不对口的问题,不是那么容易的。”

一句话又把秀珍的身份问题牵了出来。素琴刚舒展的眉头瞬间又凝重了起来。

半路上遇到两个四五岁的小孩子在地上玩“摔靶”,本家三叔大笑着喊停:“小泥鳅,摔靶就摔靶,不准用手翻!不准用手翻!”

小泥鳅闻言抬起头,拿“靶”的小手停在半空,一下子被另外一个小孩抢了去,于是哇一声哭了起来:“是我果,是我果!三爹爹,你看,鼻涕虫抢我果靶!”

摔靶?秀珍没有看懂。却原来是农村里小孩的一种互动游戏,即用废弃不用的书本一页一页撕下来,折叠成方形块状,先掷一块于地,手执一块从上往下猛击,借纸张的微弱弹力,将其击翻,被击翻的靶归对方所有,最后谁的靶多谁获胜。

本家三叔蹲下来,摸摸小泥鳅满是污渍的小圆脸,问道:“小泥鳅,你奶奶哩?在屋冇?”

小泥鳅摇摇头:“不晓得。”

旁边的鼻涕虫马上抢答道:“我晓得,柳叶奶奶开会克瓜了,我奶奶在江边田里。”话一说完,用手背飞快地把流了半寸长的鼻涕抹了个一干净。

本家三哥对素琴说,你这个好姐妹柳叶,当个村长还当上隐了,三天两头开会,像个大干部样。那有果多会开。老古话讲,国民党税多,共产党会多,柳村长还冒是共产党,顶多就是预备党员,农田水利建设、夏种秋收,她不爱管,开会倒是很积极。

哦,是么?看着一脸画糊佬样的两小孩子,素琴忍不住开心地笑起来,她问鼻涕虫: “小朋友,你奶奶是哪个?”

“赵晓青。”小屁孩也不管什么尊卑长上,把自己奶奶连名带姓地喊。

素琴问本家三哥:“江边田离得远么?我想克看下。”

本家三哥说:“不远,翻过院子对门一里路的大丘田,就到了。”

素琴说:“三哥,对不住了,又耽你工了。”

三哥说:“看妹妹说的,冇要紧,现在谷子收完了,就等晒谷坪地方不够,各家各户要轮着来。田地土沙一般我操心少,主要你三嫂子能干,差不多全包了。”

本家三哥望着眼前这秋后的山水田垅,感叹道:“现在冒几个人种田了,种田划不来,化肥太贵,靠有机肥长势才好,但是要出淤(农家有机肥的一种)散淤也很累人,再说你二个难得回来嘛。”

一行人正说着,一个戴着斗笠的老妪,挽着裤脚,一手扛着锄头,一手提着一蓝子猪草,正扭着身子迎面走来。小屁孩鼻涕虫眼尖,大叫着飞奔过来:“奶奶!奶奶!”

素琴站定,仔细打量这个睽违日久的发小。岁月如刀,早将旧日容颜割成零零碎片。

晓青把锄头和猪草放下来,取下斗笠,张开双臂,把多年来在书信和电话里相互慰藉的素琴揽入怀中。

晓青!

素琴!

秀珍呆立在原地,听见晓青姨和妈妈的啜泣声,像两朵颜色不同的浪花,流过自己汹涌的心河。

……

从晓青家出来,素琴怆然轻叹。命途多舛,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定数么?

晓青原来也外出打过工,她是家中的独女,父母长期把她当男娃儿来养的,她私底下也曾对素琴透露过,柳叶喜欢过本村的赵二牛,她也一样暗地里喜欢。柳叶后来在说媒人和父母亲双重进攻下,放弃了二牛,跟邻村王书记家的崽结了婚。王书记多少有些能量,慢慢地,将柳叶从乡里会计、秘书、妇女主任,一路选上村长,而晓青却在家里催婚的压力下,接受了父母亲的安排,回家与现在的丈夫结了婚。

入赘的丈夫好吃懒做,又好赌,整天除了吃饭就是打牌,家里里里外外,犁田打禾,做饭洗衣,全都靠晓青一双手。前几年晓青母亲走了,留下风烛残年的老父亲卧病在床。

晓青一年要喂三四头猪,家里开支入不敷出。有了这个砍老壳死果短命鬼丈夫,她喂再多猪都填不满他好赌的窟窿。

素琴劝了会晓青,看望了他卧病在床的老父亲,她的本家堂伯父。临走时塞给了堂伯父五百块钱,让晓青给老人家换身新衣,买些酒菜,堂伯父千恩万谢。素琴说,这只是我的小小心意,莫嫌弃。

晓青硬是要留素琴母女和本家三哥吃饭,素琴婉拒道:“老姐妹,不早了,回来二三天了,塘田市我哥哥那里我还冇克,你晓得我嫂子嘴巴也不得了果,等从塘田市回来我们再好好聚。”素琴本来很想跟这个老姐妹多聚一下,但呆在晓青屋里很压抑,背后分明一双无形的手将自己往外扯。

晓青把大家送到门口,拉住秀珍和素琴的手,泪眼婆娑:“今日者我冇么子准备,素琴,从塘田市回来,一定要带外甥女到屋里来好好吃餐饭!”

刚离开晓青家,秀珍手机响了,广州来的电话,庆仔在电话那头有点喜不自禁,说老豆(广州话,老爸的意思)鸟枪换炮,原来的废品回收站升级成了“赖记环保物资科技有限公司”,在番禺、佛山、江门那边新增了几个分公司,问什么时候秀珍把湖南这边的事情处理好了,回来参观指导啊。

秀珍为庆仔家的事业越来越好感到高兴,表示老家的事很快处理完,归穗之时,一定第一时间去登门拜访。

庆仔电话里缓了缓,先是轻咳两声,才慢慢腾腾地说:“ 珍女,我,我哩排結婚了要(我最近要结婚了)。”

“妳講乜嘢啊?結婚?同賓個嚟嘎?日子定咗末?(你说什么?结婚?跟谁结婚?日子选好了吗?)”秀珍按了按胸口,稳稳了神,换成广州话问道。

庆仔简单讲了他的情况,他说未婚妻是老豆定的,是他们合作伙伴,塑胶生意做得很大,在当地也是有名望的,日子定在下月初八,老豆说是个黄道吉日,婚嫁宜、百年合。秀珍本来想向他道贺,可是情急之下却责问了起来:那你之前的阿莲呢?那个上课时经常送早餐的小胖妹阿莲呢?她不是一直那么喜欢你爱你的吗?你结婚了,她怎么办?

电话那头,庆仔沉默了好久。

秀珍抬头看看天,阿莲怎么办?只有天知道。

秀珍接完庆仔电话,好似替同学阿莲受了重重的一击。秀珍一边走一边挽着妈妈手臂,高跟鞋在石板路上的敲击声,更添几分郁闷。故乡的晚风吹拂她额前的流海,让她思绪万千,一想起华仔,担忧如潮水般涌来。

-------这华仔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啊。秀珍想起本科毕业前,那么多女同学争向与他合影,其中就有那个本地美女,那个她天生的仇敌。打电话骚扰、当着面挑衅、在心目中的男神面前争宠,所有女生的预谋都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她用妈妈“以学业为重”的告诫,好不容易才压住了醋意翻飞,她用见招拆招将危机一一化解。但华仔仿佛坐山观虎斗,陶醉其中且自得其乐。秀珍看华仔,眉开眼笑里却潜伏着无尽的懊恼与自卑。

华仔啊华仔,他在读的研究生学院,身边是否红颜环绕?他那个出国学术交流什么时候成行?他的课题研究进展如何?掐指算来,快到他毕业了吧?她多想以本科老同学或者女友的身份,作为观礼嘉宾,出席他在广外的毕业典礼…… 哪怕来个电话,只是聊几句近况也好。

欲问相思深如海,此间心事最难酬。

第九章  念念叨叨老鹰岩

小巷深处。

一间破旧斑驳的木砖民居门前,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拄着柺,站在门柱边,颤崴崴地打量着本家三哥与素琴母女。素琴与老者隔着几块青石台阶,如同隔着一段20年的时空,就这样相对凝望着,刹那间,所有往事在风雨雷电中时隐时现。

良久,老者古铜色干瘦的手臂微微抬起:”是素琴吧?我和你三哥是天天盼、月月盼,终于把你们盼回来了!” 素琴一个箭步上前,紧紧握着老者的双手,好似要从这双长满老茧的手上,触摸自己的那段历史,含泪道:“老二舅!这么多年了,您老身子骨还好么?”

老二舅也老泪纵横:“好、好、好!”屋内老二舅的老伴也闻声出来:素琴!三哥(借了晚辈的称呼),素琴拉过来身后的秀珍:喊二舅爹爹(邵阳方言,爹爹指祖父)!喊二舅奶奶!

秀珍上前一步鞠躬:二舅爹爹好!二舅奶奶好!面前的二舅奶奶便捉到秀珍的手上看下看,说:长好高了!路上辛苦了哇!

老二舅连忙侧身:“代四莫在路上企到,全部进屋来咧。”

于是进屋,落座,筛茶。湖南邵阳农村里所谓的筛茶并非广东这边泡茶喝,贵客上门,一般用白开水加点白砂糖,即是好茶。

素琴本家三哥赶忙帮着把条凳上的灰尘擦了擦,再摆齐些,替老眼昏花的老二舅招呼着荣归故里的客人。素琴与老二舅一番辞让,秀珍看在眼里,可只是干站着,并不落座。素琴明白这死丫头是嫌农村的长条凳坑坑洼洼,爱惜那新卖的一身绣花裙,在长辈面前失礼了,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就给了她一个嗔怪的白眼。

嘘寒问暖的头杯茶一过,双方切入正题。老二舅搓了搓手,终于开腔道:“素琴,三哥(农村习惯,借着孙辈称呼侄子辈)也在,你情况三哥最清楚,我老了,当年没有尽到力,你和石匠的事,我老不中用帮不上忙,你千万莫怪……”

素琴眼框一热,忙接着话头:“千万莫果讲,二舅,您老人家好心好意,一辈子积德行善,您的恩情,我和石匠一辈子感激不尽,只是我们后生家不中用,在外头这么多年,经济条件不好,没有经常回来看望您老!要说莫怪,只能是由我来讲的”。

二舅:“素琴,你和石匠虽然没有过门,我心里早把你当成我的亲外甥媳妇了啊,崽!我晓得你和石匠在外头难,……讲起来,素琴你这边还有个哥哥照顾父母,石匠在石塘那边,是一根独苗苗,现在只有一个老娘在了,石匠也是不懂事啊,是个哈心,你回来,秀珍也回来,他自己不哓得一起回来?我黄土快埋到脖子了,还能活几年?当年我这个二舅不中用,他要有意见不想见我,也就罢了,他老娘想他眼睛也想瞎了,回来让她老娘摸一摸、骂两声也好啊!……”

素琴脚发软,差点要从条凳上滑下去,背后的秀珍时刻关注着老妈,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时不时捏两下,提醒她不要情绪失控。素琴正了正身子,说:“二舅,我和石匠对不住你,您老可别往心里去!……石匠他回是回来了,只是……”

秀珍赶紧接过话来,说:“妈,你不是说厂子里事情忙,那批走伯瑞公司的货要赶,老爸要留下来跟进度吗?现在不知道什么情况呢。”

老二舅听出来一丝不对味,紧追不舍:“素琴,你说回是回来了,什么意思?”

素琴压住心里的悲痛慌乱,声音稍稍有些颤抖:二舅,我是说石匠他人虽然没有回来-----刚才您外孙女秀珍也不是说了嘛,厂子里事多,要留个管事的------我带了相片回来的。”素琴从包里抽出一张发黄的相片:“二舅,相片!”

老二舅接过相片的手有点抖,把相片反反复复在眼睛下面移来移去,在鼻子下面闻来闻去,最后迟疑地递回来,说:素琴,好像不对吧,你们在外面日子过得也太紧了吧,这相片都发莓了,应该多久没有照相了?

秀珍插话道:二舅爹爹,我老妈回来时急得很,可能拿错了相片了,的确是张老相片。对了,我有手机,打个电话给他,看他得空不?让他跟你说说话呗。

老二舅连连点头:好好好!秀珍手中的电话适时响起,秀珍起身走出屋外。好一阵子才回。

“怎么不给我接呢?是你爸打回来的么?”

“啊,不是的,二舅爹爹,是我一个同学,我刚打他电话了,可能是忙做事呢,电话没有人接。等明天约个时间,让他打电话回来,给您老人家,好不?”

     “对了,素琴,时间还早,石匠的事,回来再讲。素琴,我们到老鹰岩走一下,我安排了你二舅母在后堂办饭菜,回来刚好赶得到吃饭。”老二舅并不征得众人同意,说完起身,径直出门,拄着拐,往后山而去。

秀珍嘴巴嘟着,有点不乐意,一座山有什么好看的?听本家三舅说,老鹰岩就在村子后面的虎形山,二里多路远,现在还没有通乡道,车开不上去,只能走小路,这不是累死我的节奏么。素琴轻轻敲了一下秀珍的头,低声斥道,你不想去,就在二舅爹爹屋里呆着,我陪你三舅和二舅爹爹一起去!

落日余辉之下的虎形山威武雄奇。一块巨大岩石从半山腰上悬空而出,如同天外飞来,气势非凡,人站在下面仰望,像极了一只展翅欲飞的老鹰。这就是老赵家湾远近闻名的虎形山老鹰岩。

虎形山脚下,林深谷幽,山风吹来,红枫点点,别有一番秋意。一条林间小路,穿过空旷谷地,向虎形山的深处延伸。老二舅说,这小路多半会扩宽,计划中的盘山公路,会从这块空地前绕过,直到半山腰。

谷地边缘,一块废弃的的采石场杂草丛生,采石场旁边的土灰窑顶上,露出个圆形小口,仿佛在讲述着当年的手工打炮眼挥汗如雨的故事。

离采石场不远,是一间破旧的一进四开的单层民房,当年大集体的养猪场。房子前面的空地倒是没什么杂草,像是有人收拾过。

一口清泉自岩中奔流而下,在房子十丈开外跃落成潭。潭水清幽,游鱼碎石,清可见底。

素琴心想,这块空地要是好好收拾了,建几间有特色的民宿,对着流泉飞瀑,深潭照影,别是一番清凉世界。想在这儿建农家乐的人,眼光还是不错的。

老二舅指着采石场边缘一块突起石头,走过去找寻了好一会儿,招手叫素琴几个过去,说:素琴你过来看!

素琴凑近一看,并没有见到什么。老二舅把杂草和權木再拨开些,把石头上的岩苔藓抠掉,隐约可见一个大大的石刻“界”字。老二舅说:“你看仔细些,石头上有什么?”素琴说有什么?

老二舅说,你出切果多年了,屋里的东西全忘了,山界址都不认得!左边从这里往上,右边从养猪场大约一丈的地方往上,一直到老鹰岩,都是你屋爷扯勾(邵阳方言,抓阄的意思)扯到的。当时分田分山,代四讲好了,无主的田头地角,按就近原则都归户头,山凭界址延伸出来的空地归自留山户主所管,按规矩讲,队上废弃的养猪场,建在你家自留山旁边空地上,队上不要该归你家所有。就不算是你家自留山所管,也该归公吧?可倒好,自从柳叶选上了村长,这块空地和养猪场都变成她家的了,年年养猪村里也冇看到她一分钱,一块肉,去年猪肉价钱好,柳叶养了三百多头猪,卖了不少钱哩!

“你屋爷‘喇叭筒’自从搬到塘田市跟你哥嫂一起住,赵家湾的山土,田地,变成了无主之地了,亏了你三哥,帮你种了近边几亩水田,远一点的旱田和土沙,种不了那么多,都荒废了,可惜啊。”老二舅抚摸着拐杖轻轻地叹息,像是在抚摸遥远的往事,又像是在抚摸自己的良心。

“素琴,现在好了,柳叶她们要搞什么农家乐,请了风水先生看了,说养猪场这里三面环山,旁边还有口水井,老鹰岩里又有山泉水流下来,柴方水便,是一块风水宝地。柳叶她们想把这个养猪场老房子折了,重新盖几栋新楼,全院子里人都讲人人有份,现在正在闹什么入股和分红哩。”

老二舅自顾自地讲着乡亲们的恩恩怨怨,情不自禁地又埋怨起“喇叭筒”来:“好你个‘喇叭筒’!你搬了家,你自在了,你屋里的田地土沙,自留山,你都不要了?别人骑到你头上,你不晓得喊一声!你个老不中用的,不晓得为后代子孙着想一下么?!”

老二舅的唠叨为素琴揭开了尘封的往事,喇叭筒!这个只为自己考虑的父亲,这个当年逼走自己远走他乡的老父亲,她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应老二舅的怨怼。

素琴与秀珍往破旧的养猪场屋内走去,还未进门,隐约听到了屋内有猪争食的叫声,有人的吆喝声。哟,这屋里有不但有猪,还有人!

老二舅走近来,用拐掍敲了下虚掩的大门,喊了声:天光闪!天光闪!

木门大开,一股子屎尿味扑鼻而来,从屋内走出一个围着围腰布的瘦小男子,大约六十上下的年纪,一双手粘满猪潲,呆呆地打量着打扮入时的不速之客,眼睛看人时,眼皮不停地上下翻飞,眼珠子只见一片白,生生把素琴母女俩逼退了好几步。

绰号“天光闪”的男子自言自语般摇了摇头:认不得,认不得!

“天光闪,你一天就晓得打天光闪,光打闪又不落雨,你哪里认得嘛,果是刚从广东回来的素琴和秀珍!”老二舅拦在天光闪身前,用手指着自己的一张老脸:“天光闪,你认得我么?”

被人叫做天光闪的男子不也叫人进屋,不也叫人坐,只是哈哈地不停地笑。老二舅好像导游解说员一样,把天光闪当成一尊活雕像,对着素琴两人补充道:“这天光闪也是可怜巴巴了,不知道那年那月到赵家湾来的,也不知道哪里人,家里有什么人,讲话带点隆回口音,一身破烂,不爱说话,看人翻白眼,没人喜欢他,当时柳叶好心把他收留了,从此以后就成了柳村长的长工了。而且是免费长工,能干活,不要钱。只要不骂他,什么都行。”

老二舅又说:天光闪,今年柳叶让你喂了几头猪?你莫把人家柳村长的发财猪喂瘦了!莫讨柳村长的骂!

天光闪还是不应,只是傻笑。

秀珍有点反感二舅爹爹,对待这个喂猪匠,对方看起来虽然有点智障,但与二舅爹爹相比,其实同样都是可怜的人,可怜人嘲弄可怜人,这算么子事。

秀珍看见这位身世离奇的长者,一身破烂的衣裳,心想,人家长年累月给你打工,也不给人家置办两身好衣穿,这村长也是太抠门了吧。心里隐隐地对这位老妈口里的好姐妹柳阿姨有几分不满。

秀珍想起自己当年在广州,为了减轻妈妈的负担,满大街小巷捡垃圾,受尽本地人的白眼和奚落,心生几分同情。

老人家,这里二百块钱,您拿去吧,买身衣裳吧。

秀珍话音未落,二舅爹爹在后头笑了笑,秀珍,你白给他了,他不识字,也不会用钱,有饭吃就行,再说了,年年在深山里养猪,也穿不出好衣裳。

秀珍拿钱的手僵硬在半空,好一阵才收回来。转过头对素琴说,妈,天色不早了,算了吧,我们不要进去看了,你管柳叶姨养了几头猪呢!

素琴点头。转身招呼老二舅往回走:“山界址的事,年数久了,我哪里还记得。您老电话里说柳叶她们想搞乡村特色农家乐,这里倒是个好地方。只是养猪场建在我家自留山边上,按理我们家必须有一份呢。”

老二舅说,可不是吗?养猪场事小,主要养猪场这块地,要是不按山界址算,归了公,最亏的还是你家。你哥在塘田市,屋里是你嫂子主事,他就好像嫁出去的女一样,不管赵家湾的事了。

“对了,二舅,除了柳叶,还有哪些人要参进来?” “晓青、赵子龙、黄妹崽,还有你屋对门的猛子。”

素琴说:唉呀,晓青!晓青她们也要一起搞么?

老二舅说,不单单是晓青,也是乡亲们的主意,主要是柳叶在推动这个事。现在政府有政策,要脱贫致富攻坚,搞新农村建设,听说上面下来文件了,同意在我们赵家湾搞虎形山旅游度假村。村里见过世面的后生们都觉得,打工也不是长久之计啊,这些年打工的打工,搞副业的搞副业,多少有了些余钱,都想着过好日子,这事还只是在酝酿,具体如何搞,要等你素琴这位乡贤回来拿主意啊。

素琴笑道:我哪里算得上什么乡贤呢,在赵家湾有些人眼里,怕是给赵家湾丢脸的,说真的,您老三番五次叫我回来,我一介女流,只怕是有心无力,不能胜任。

老二舅说累了,停了停,把气出匀了说:素琴,我晓得你生翠花那个泼妇的气,这么多年,虽说她爱占小便宜,嘴巴子狠,不过果多年过去了,现在家境也不太好,两个儿子在外头打工长年累月没有回来,娶的外地媳妇也被她骂走了,扔下两个孙子给她带,天天光屁股,没吃没穿的,也是怪可怜的。

下山送脚路快,一下就拢屋了。秀珍这时候突然插了句嘴:“二舅爹爹,要是真的要上马这个项目,光有热情怕还是不够吧,最好有个商业开发计划,要有风险评估,要有一个完善的执行方案才行啊。”

“秀珍啊,我一个老实农民,没有什么文化,哪里晓得写么子商业开发计划,我只晓得上山砍柴,下地挖土,你们后生要是把这事情谈成了,我只有一个建议,老鹰岩养猪场那一块荒地的管理权,我们赵家人一定要拿到手,不能让姓柳的拿了去!”这位二舅爹爹手一挥,仿佛古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不容分说。

秀珍这时手机响,一看是去老鹰岩之前约好了让广州那边打来的,马上调低音量,设置了语音转换系统,改用白话交付了对方几句:“張叔叔,记住,照返我啱先所講,同老人家即喺我老豆二舅父傾下解,唔該!”(张叔叔,记住,按照我刚才讲的,跟老人家就是我老爸的二舅聊下天,谢谢!)。然后秀珍才说:“二舅爹爹,我爸来电话了。”

素琴听懂了秀珍藏在广州话里的李代桃僵,看见秀珍叫老二舅接电话,本想出声阻止,但想到膝下无子的老二舅对易石匠的那份盼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一颗心七上八下地看着谎言的上演。

作者简介:

莽夫,原名李中法,湖南新宁人。爱好揽胜之余把玩文字,寄情山水偶有性情之作,喜古诗词、散文、小说创作,方言研究。曾任月刊《风雅颂》主编,诗词散文如《湖光塔影说凤岗》、《寒山瘦水上清溪》、《海的女儿》、《蝴蝶标本》、《满江红》等散见各网络平台。现于深圳从事制造业管理及中小企业体系认证及流程再造辅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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