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安门上的帮会大佬 十一长假期间,一家老幼回了趟开平。父母都是开平人,此行主要是陪他们探访旧居,而他们已八十开外,再晚就不易找机会去了。至于碉楼,只是沿路随缘看看,没有再专门参观。 在去百合镇我爸家时,包车司机周师傅随口说起,不远处有司徒美堂故居和南楼,都算有名景点了。返程时还是下午,就让司机带我们去一游。 司徒故居在赤坎镇牛路里(不是卡路里哦!以“牛路”为名,让我想起东坡的诗“但寻牛矢觅归路”)村,车可以直接开到门前。开平的村落布局似皆一律,横直作棋盘状,最外一排总是对着池塘,而司徒故居本在中部的第二排,今已拆去第一排的旧宅成一小广场,安放着他的半身塑像,其故居也等于直对池塘了。 正赶上故居陈列室关闭,外边无甚可观,逡巡片刻,也就罢了。 对于司徒美堂其人,我本无没有兴趣,之所以又有一点兴趣,也并非由于他是老乡,只因一桩不时有帖子提起的事:在1949年“开国大典”的时候,他是站到了天安门上的人。 要知道,当日有资格登上天安门者,止限于“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仅得六十三人,实际在场者不过五十几个。还要知道,司徒美堂可是美洲致公堂(洪门)元老,也即帮会大佬啊! 我手头有部“中国致公党广东省委员会”编印的《爱国侨领司徒美堂(1868-1955)》,里面司徒丙鹤《陪同司徒美堂参加开国大典》一文说,司徒美堂、陈嘉庚两人,皆是作为海外华侨领袖,由毛泽东署名致电请到北京的;司徒丙鹤另有《司徒美堂和毛泽东的六次函电交往》一文,由此标题,亦足见毛对司徒美堂的郑重其事了。在新政权来说,一个洪门老头子,何以如此重要呢?想必这是今人不易理解的吧。 欲明此事,就得回到中国近代的历史语境里。 首先,要明白“华侨”身份的重要性。在清末革命前后,华侨群体的财政支持是绝顶重要的,革命派的经费几乎全部来自华侨,故孙中山有“华侨乃革命之母也”的话。具体到孙中山,其在民初政坛的崛起,更有赖于华侨的“力撑”,而其得力于华侨者,不止于财政援助,亦在于政治表态。洪门另一位大佬黄三德早期与孙关系密切,后来反目,留下一册反孙的宝贵记录《洪门革命史》(此承香港的黄文彬先生昔年赠我复印本)。其书第十五节述武昌起义发生时,孙仍在美,“三德与洪门人士,代筹行费一万元与之,由欧洲赶回中国,假令当时三德不力催促之,孙文或再延数月乃行,未可知也。”第十六节又谓南京选举临时总统时,“南京各省代表,现震于海外华侨之声势……于是连日筹划发电报,用各埠致公堂名义、各华侨团体名义,一日而发三数十封,电报之费逾千。果然南京诸代表皆震惊孙文之虚声,谓临时总统非孙君莫属。”此连带的两件事,对于孙的政治生涯至关紧要,自不言而喻。曾读过周永明先生的专著《中国网络政治的历史考察:电报与清末时政》,系研究清末民初时的“电报力量”,即“公电”作为一种现代政治檄文、一种“新的公共表达文体”的影响(民国可谓之“电报政治”时代,此后乃有“广播政治”、“电视政治”、“网络政治”时代之代兴);而北美洪门力挺孙中山任总统并赢得成功,堪称最能体现“电报力量”的典型事件,同时也最能体现华侨在政治上的巨大作用。 其次,又需要理解“帮会”身份的特殊意味。在今人看来,帮会就是黑社会,就是蛊惑仔而已。但要明白,在华人只是二等公民的美国,致公堂作为一种组织化的力量,能让华人“抱团”,起到自我保护的功能,故华侨十之八九在名义上皆依附致公堂,赢得致公堂的支持,即等于赢得华侨的支持。正因此,孙中山为了得到华侨支持,不止与致公堂合作,更正式加入致公堂,甚至让同盟会悉数皆加入致公堂(但应公平地说明,康梁一派同样与致公堂合作,梁启超也加入了致公堂)。大凡帮会,其规模超越一定程度,必不可能只是单纯的涉黑团伙,而必有其社会根基,亦有其政治作用。世人实有一种心理:别人的黑社会就是黑社会,而自己人的黑社会却是不一样的。比如,杜月笙之子杜维善,是专业的收藏家和学问家,他在口述自传里就认为:“帮会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孙中山早年加入致公堂,致公堂就是洪门组织、洪帮。洪帮、青帮都是帮,孙中山加入致公堂,多次利用帮会组织进行革命,那如何来评价呢?西方的黑帮是电影上的戏,跟中国的帮会是两码子事情。”此不尽是回护家世之言,恐怕也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中国人的心理(当然,西方的黑帮又何曾不是“很复杂的问题”呢)。因此,帮会的身份,当时在政治上不会减分,而是加分的——事实上,五十年代初新政权还想把杜月笙从香港动员回大陆呢! 由此两点,司徒美堂作为侨领,作为洪门元老,其在政治上的特殊份量,我们就较易有“了解之同情”了。 还有一点,当江山未定之际,共方仍需要建立“统一战线”。作为新政权的“中央人民政府”,名义上是“联合政府”,以继承孙中山“民主主义”为号召,而自居“新民主主义”的立场,故当然要招揽国民党反对派,此所以“开国大典”一定要拉上孙中山的未亡人也;孙中山当选民国首任总统,深赖洪门之力,而此时若得洪门表态支持,则就如复制了孙中山的政治神话,此所以“开国大典”也要拉上一个洪门老大也。 此外,我还觉得,从作为异域远方的新大陆拉来一位老人代表,恐怕还隐含着一种传统的“怀柔远人”心理。这有一个参照:作为厄鲁特蒙古四部之一的土尔扈特,在明末西迁至伏尔加河下游一带,后不堪沙皇俄国压迫,乾隆时又回迁新疆故地。此事清人称作“来归”、“东归”,视之为古史所谓“远者来”、“远人玉帛尽来归”的盛事,故得到朝廷的大力表彰(在今日民族国家的背景下,又被冠以“一曲爱国主义的凯歌”的名义)。是“远人”愈远,愈显得“天下归心”,在地理上越是遥远,在政治上就越可夸耀,地理距离是可以转化为政治资本的。那么,司徒美堂代表华侨“来归”,不也体现了一种“远人”的政治认同吗? 总之,在近世中国史上,海外华人是特殊的存在:他们既是中国人,又不是中国人,既有中国的集体认同,又不在中国政府的管治之下,代表了一股真正独立的民意,而且是有国际影响的民意。他们对中国政治的影响,既有经济性、物质性的一面,又有仪式性、符号性的一面——在时间上负载着辛亥的历史记忆,在空间上又体现着游子的国族认同。在西洋独大、列强环伺的近代世界,他们兼有民心所向和国际观瞻的意味,实能赋予海内政权一种无形的合法性。 纵观二十世纪,华侨对国内的物质支持,大体有三次高潮:清末反满、四十年代抗战、八十年代改革开放。而在1949这一关键节点上,神州虽已变色,尘埃仍未落定,支持红色政权的华侨绝不在多数。据司徒美堂的回忆录《旅居美国七十年》,当他返国时,更颇受“反动派”阻拦。他只身远道归来,两手空空,显然谈不上物质性的支持,有的只是符号性的意义。 司徒美堂是1880年自港赴美的,至1949年返国,时年八十一岁。此后即居留北京,直到1955年去逝。在世俗标准来说,生前上过天安门,死后葬到八宝山,生荣死哀,可谓做到开平人的极致了。可是,他纯粹只是作为一个政治道具,被摆放在天安门上,被安放到八宝山里而已。 我们到开平,遇上的周师傅既实在又热情,前后三天往来都靠他帮忙。一路上,他介绍个不停。从牛路里村出来,他又告诉我们:司徒留在北京,是老毛不让他走,把他软禁了。他有造反的心思,想当皇帝呢!当时我唯唯而已。司徒的地盘是唐人街,到了京城,是龙离大海了,说他造反自然是最无稽的齐东野语。他既上得梁山,做了中南海的座上客,再回美国怕已不易立足,这才是他留在北京的原因吧。此类民间故老传言,只好说,是证明了我们开平人有一种“劲到飞起”的政治想象力。在天安门上,这位开平人的重要性被放大了;而在侨乡老家,这位开平人的重要性更被放大了N倍。 自牛路里开车不远,就是南楼,现已辟为公园,临江近野,占尽开平的形胜。 南楼原属腾蛟村,聚居的村民也姓司徒。此楼的著名事迹,发生在1945年,当时日军为了顺利撤兵,要打通自广州至雷州半岛的交通干线,故占领了赤坎,但司徒氏七勇士(其中司徒煦、司徒遇是从南洋归国的)依然坚守于此,最后弹尽粮绝,为日军以毒气弹攻陷。此楼有七层,始建于1912年,至今保存甚佳(包括日军留下的大小弹孔),更重要的是,还能免费登临。楼梯极窄,拾阶而上,四望空阔,我觉得其景观更胜于以前登上过的自力村碉楼。 附带说一下,我妈家所在的长沙区儒林南村,有个叫“红门楼”的旧建筑,门上有副嵌字的对联:“红杏在林,占春最早;门楼近水,得月居先。”小村有此,以前我即相当欣赏。这次到南楼公园,又见牌坊有副长联:“一楼作砥柱中流,气奋风云,不让田横五百;七子护河山半壁,心坚金石,雄于项羽八千。”以田横、项羽为譬,未免太夸张了,但对联本身是极工整的,算得上当代少有的佳联。此两联一旧一新,作者皆不详,但我想,都该算作开平最有文化的物事了。是不可不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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