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这天夜里我睡得很沉。虽然天气一如既往的热,而蚊子时不时地在耳边俯冲飞行,但这里没有大学女生寝室特有的夜归人扰人清梦,也更没有在楼下学狗叫约女朋友出去的男生。这里有的,是都市里最稀缺的宁静,静得很安详甚至很奢侈。在这样的宁静中睡觉,像被温暖的水浸泡着一样,很安详很平和。 我就在这片难得的安详与平和中,像昏迷一样地睡了几个小时,直至叶老师在我耳边轻轻地喊:“小夏,小夏,起床开会了。” 我慢慢从睡眠中醒来。这时,我看见另外空的那间床前,一个胖女人正在收拾床铺。她也许就是叶老师所讲的那个纪老师吧?昨晚我睡得太沉,她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 我起床洗脸刷牙,叶老师下楼去买馒头,问我要不要。我拿出5毛钱,请她帮我带一个。不一会儿,她就拎了2个馒头一袋豆浆回来,递给我。我说一个就够了,她说那小贩没零钱,就多拿了一个馒头一袋豆浆。这让我感到非常惊奇。在成都四年,我第一次感觉到5毛钱的购买力竟有如此强大,它几乎足以让我大半天不吃别的任何东西了! 当然,这仅仅是我在红花堰众多惊奇中的第一次。 吃完馒头喝完豆浆,老周在楼下喊:“开会了开会了,全体老师都下来!” 会是在学校仅有的一间办公室里召开的。办公室大约有一间教室那么大,放着十几张学生用的书桌,教室的尽头,放着惟一一张正规的七成新的红漆办公桌,是老周的宝座。办公桌向外的一面,用油漆喷着“双水供销社”几个白色的字。 老师们已基本到齐。我环视了一下办公室里的新同事们,发现在座的十几个人中,只有两类人。一类是年纪比较大,接近或已经退休的;另一类就是特别年轻像我一样刚出校门的人。像叶老师那样的中年人占少数。那些老年教师是一所厂矿子弟校的老师,企业破产后,都下岗了,老周把他们集体端了过来。他们都有数十年的教学经验,这支比较过硬的师资队伍是老周在红花堰立足的本钱,有他们在,学校显得正规一些。当然,这只是相对而已。 整个办公室被烟雾笼罩着。老周看看人差不多到齐了,清了清嗓子开始发言。他说:“不容易啊!新学年又开始了。很高兴还能看到大家聚在这里。我希望我们大家一起努力,平平安安不出事故地度过这学期。等放寒假的时候,我老周一定亲自给大家杀猪饯行。” 他说话的样子,不像一个学校校长,倒像是一家新开张猪肉店的老板。圆圆的脸盘上,不知是因为高兴还是紧张地闪着红亮亮的油光。 大家很高兴地笑了,为老周的讲话划上一个句号。依我的经验,校长讲话不可能这么简洁随意。而老周又一次让我惊奇了。 接下来是管教务的老师报告今年新生人数是850名。这让大家都惊喜地哦了一声,这个数字比去年增加了近三成,这意味着大伙的工资有着落了。 老周也很高兴,他挠了挠头说:“看来还得添些桌凳。” 管财务的洪老师在大家高兴劲还没过的时候向大家报告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这850名学生中,全额缴清学费的不足一半,另有四分之一是缴了一半的,还有一些是缴了100元首付的。还有一成的孩子,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一分钱也没缴。” 老周又挠挠头,说:“还是老规矩,一面上课一面缴。先上课后缴费,分期付款也行。” “那像以往那样,直到期末也一分没有的呢?”洪老师扶扶眼镜,很认真地问老周。 老周说:“那毕竟是少数,毕竟是少数……” 洪老师把手中一叠厚厚的形状和色彩各异的纸扬了扬说:“欠条都在这里,可不少啊!” 老周说:“先别说这个。说点高兴事,咱们新校园建设得怎么样了?” 洪老师笑笑说:“已修到三楼了,如果手续能够补齐,资金能跟上,下学期应该能搬进去。” 老周很高兴,说:“大伙听到没有?新学校,我老周的梦想,完全不像民工子弟学校的学校,就快要完成了!钱,我再去发动亲戚借,至于手续,有点麻烦。不过咱们这是办好事,好好求求乡政府,应该行的吧!人心都是肉长的嘛。” 他后面这句话,听来更像安慰自己。 之后,分派教学工作。我新来,就担任三个班的语文。老周说我的普通话说得还算标准,让我好好教教民工孩子们,今后也许用得着。 会很快就散了。叶老师说我还没置办炊具,就陪我上等买。 我又一次踏上了红花堰正街。街上依如昨天那样嘈杂而喧嚣。走不多远,就听见有人叫叶老师,抬头看是中年男人,头发乱乱的,脸有些脏。 叶老师说:“王大龙,今天没去上班?” 男人嘻笑了一下说:“这不,刚被记者曝了光,在家趴几天,帮人搬搬煤挣几个馒头钱。” “你家小龙今年报名了没?” “当然报了!学费一次缴清。”王大龙有些得意。 “那你咋不找我报?让我也提点成不是?”叶老师认真地责怪他。 王大龙觉得自己说漏了嘴,赶紧自扇一耳光说:“呵呵,瞧我这嘴巴。下次吧,只有下次找叶老师了,反正在你们学校,肉烂了在锅里。” 王大龙尴尬地笑笑,就走了。 叶老师见他走远了,才悄声对我说:“他就是总府路天桥上那个天天趴在地上要钱的乞丐。” 总府路?那是成都最繁华的街道之一,我记得确实有一个浑身脏兮兮,看起来像个瘫子样的乞丐。但刚才明明看到他壮得像牛啊。与记忆中那趴在地上四肢颤抖的形象实在不沾边。 “那是装的,你没听见说有记者曝他的光吗?” “哦。” 我像傻子一样点了点头。 我们在一家杂货铺里买了一个铝饭盒和一些毛巾牙膏。这里的东西,都便宜得离谱,但质量似乎也更离谱,几乎都是各种名牌货的克隆产品,香皂是“住洁士”,牙膏是“高雨洁”,洗发水是“海飞斯”。虽然商标印刷图案跟真的一样,但外形粗糙简陋,让人不敢买。 我选了又选,但最终还是不敢把那些东西往自己身上涂。叶老师说:“买吧?”我说:“还是改天进城去买吧!” “城里的可贵了!我在老家都用这些,挺好的!” 我看看她黄黄的头发肿肿的皮肤,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想开玩笑说:“我可没有你那么耐腐蚀。”但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一吐舌头,冲她做了个鬼脸。 午饭时间到了。我决定兑现昨天的承诺,请叶老师吃顿饭。 我提议去吃饭。叶老师左右看看,面露难我地说:“还是算了吧!回去做,还来得及。” 我说:“现在都快12点了,人家还等咱们回去才生火啊?走吧,随便吃点!我请客。” 叶老师说:“你刚出来上班,还是我请吧!前面有一家面馆,做的铺盖面很好吃,我们去吃。” “天气这么热,吃面太上火了。我们找家饭馆,炒两个小菜,补补维生素。”我仍然坚持。叶老师看我态度挺坚决,而且打心眼里认同我的补维生素主张,于是就点头同意了。 我让她带我到一家稍稍干净点的饭馆里。因为报纸上时常报道城乡结合部的小餐馆很多都用的是潲水油,而且肉和菜都有许多猫腻。 这一下把叶老师给难住了。虽然比我早来,但我看得出,她对这一带饭馆的熟悉程度也比我强不到哪去。我们在那条饭馆集中的小街上转悠了一大圈,最终选定在一家相对清静点的小饭馆里坐下。叶老师说这里她来过,是几个月前招待一个亲戚。这里的菜,看起来比较干净。 红花堰的饭馆,大多只有一个门脸。通常是临街门口摆着炉灶和掌盘,放着已经和将要做好的各式菜肴用来招徕客人。这些菜,有川西传统的蒸菜,高高一串小蒸笼冒着诱人的香气,让人不吃也眼馋;还有饭店老板们在广东打工学回来的粤式卤菜,烧鹅叉烧很显眼地挂在架子上让人心痒。另外,还有老板们不知从哪学来的自助餐式的摆菜方式,将各种烧菜凉菜用一溜儿铁架摆了,油亮亮的吊人胃口。 炒菜通常在饭馆的最里边,但菜的油烟味和呛辣味却无遮无盖地弥漫在整个小饭馆里,久久不能散去。稍不留意,便会把人呛出个喷嚏来。 我和叶老师被油烟一呛,分别打了几个喷嚏,原本有些饿的肚子,居然没那么饿了。饭店的胖小妹递上一张油腻腻的塑料菜谱,我看了看,上面的菜价都很便宜,大荤5元,俏荤3元,素菜2元,汤和饭免费。 我们点了一荤一素一汤。叶老师说够了,我说点这么少的菜,老板会不会不高兴?以前我们在学校周围吃饭,菜点少了老板娘总会说些冷言冷语,搞得我条件反射式的有些怕点菜。 叶老师说:“放心,没人说。我们这已经算点得多的了,你看那边,两个人点一份菜,还拼命舀饭呢!” 我循着她的眼光望过去,果然见两个衣着破旧的中年男人围着一盘菜在拼命往嘴里扒拉饭。老板又是送汤又是送泡菜的,也没见有什么不高兴。 后来我才知道,红花堰大多数饭馆都是这样:饭免费,通常炒一份菜就可以随便舀饭,这比较合乎在这里吃饭的小贩和民工的消费特点,他们通常是饭量大,菜量小。但到了月底,随着口袋里钞票数量的回升,这种特征又会反过来。这也就保证了饭店老板们最终不会被他们吃得亏本关门。 不知是呛了太多的油烟还是对面前那碗泛黄的米饭心存疑虑,我草草捻了些菜叶,便觉得饱了。叶老师风卷残云地吃完了其余的东西,把油汤倒进饭里拌拌,很香地吃了下去。吃完,抹抹嘴,再擦擦脸上的油汗说:“唉,好久都没有这么舒服地吃顿饭了。”说完,她就叫胖小妹来收钱。我们俩支来抢去争了半天,最终我取得了胜利,把7元钱塞进了小妹的胖手里。 走出饭店,一阵难得的凉风吹过来,把汗水淋淋的我们吹了个浑身舒爽,我像刚出蒸笼的包子,被凉气一激,显得特别精神。 叶老师的状况恰好相反。被凉风一吹,身上的倦意和愉悦感一起复苏了。她打了个哈欠说:“回去睡午觉吧!” 我说不困,还想到处遛达遛达,熟悉一下环境。 叶老师左右顾盼了一下,想拦我,但觉得大白天的,应该没有多大问题,就让我自由行动了。临分手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我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不要随便吃喝什么东西或跟什么人走。 她走得很远了,还回头来提醒我不要迷路。到街角转弯的时候,也没忘回身再说一句:“下午不上课,天黑之前一定要回来!” 看她的表情,像一个把孩子送进黑森林的老婆婆。这让我突然想起外婆和母亲,眼前的街景不由得酸酸地颤动了起来。一滴眼泪险些夺眶而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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