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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宁可掉饭碗,也要看美女

 书韵闲话 2020-10-20

 —— 伯尔《在桥边》主题探析

艺术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德国作家伯尔的短篇小说《在桥边》入选高中语文教材《外国小说欣赏》,讲述了一个有意味的故事:

“我”(一位被缝补了腿的伤兵)被安排了一个奇葩差事,数一座新建的桥上走过的人,他的上司每天容光焕发地拿着他计数的结果,数字越大,他们越癫狂,因为新桥的人流量越大,新桥的价值就越大,他们有一种成就感和自豪感。

其实“我”的工作态度极不认真,“我”有时故意少数一个,有时多送几个,心情不好时,不想数,就随便给一个平均数,心情舒畅时,就用五位数来表示慷慨。(最小的5位数是10000,最大的5位数是99999)……

尽管“我”的统计数据毫无可信度,但是上司们眼睛发光地把我的结果加减乘除,今天这桥上走过了多少人,明天这桥上走过了多少人,后天这桥上走过了多少人……推算这座桥十年后将有多少人走过,他们热衷这个“未来完成式”。

但是他每天有两个时间段,绝对不计数。一个姑娘,过桥去冷饮店上班,然后这姑娘下班过桥回家,只要他看见这姑娘,他就心跳停止,屏息凝气地看姑娘。看姑娘来回的这个时间内,不管桥上走过了多少人,他也不会计数。他说他爱上了姑娘。上司对“我”的工作进行了检查,上司和“我”同时站在桥的两边,数过桥的人,“我”非常清醒这次计数的后果,如果计数出错,就会掉饭碗,但“我”坚决不让心爱的姑娘被加减乘除,变成一个空洞的百分比。

上司表扬我,因为我只少数一个人,他们反正要把计算结果追加一定的百分比零头。他们调我去数马车,数马车是个美差,桥上每天最多只有25辆马车通过,每天4点至8点不准马车过桥,“我”洋洋得意幻想,过桥去冷饮店看看姑娘,陪陪心爱的姑娘走走路……我那心爱的,没有被计算进去的小姑娘。

大师的写作意图,总是藏而不露;经典的主题,总是横看成岭侧成峰。笔者认为,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探析《在桥边》的主题:

第一、生活中的每一个人,都处于支配和被支配的网中,他们安排“我”数人,他们的头上也有上司,上司安排他们每天计算百分比。支配者和被支配者都在匆匆忙忙地完成“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工作,这工作遥遥无期、漫无尽头,伯尔用一个荒唐的故事诠释了北岛的诗歌《生活》“网”。

第二、工作的无意义,“我”每天在桥边数人,他们拿着“我”信手捏造的数据来计算百分比,“我”和他们的工作有意义吗?这世间,有多少人年复一年地从事着违背良知和规律的工作?有多少人日复一日地从事着枯燥乏味的工作?有多少人在单调的工作中虚度韶华?大材小用?

第三、官僚主义严重,“我”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身负重伤,他们却给我安排“我”在桥边数人,“我”胡诌数字,他们如痴如醉。这世间,有多少尸位素餐的官员,就有多少洋相百出的政绩数字,官出数字,数字出官。

第四、要善于从单调辛苦的生活中寻找美和诗意。“我”每天望着笔直的桥,数着单一的人,生活是多么的乏味辛苦。在这枯燥无聊的时光里,“我”津津有味地看姑娘,端详着她棕褐色瀑布似的头发,端详着她弓形的眉毛,端详着她蓝色的眼睛,端详着她脖颈上的蓝色的静脉……姑娘好似沙漠里的一泓清泉,姑娘好似暗夜里的一道亮光,让“我”感受到了愉悦和希望。“我”爱她,这种爱,没有手挽手,没有肩并肩,更没有肌肤之亲,这是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爱得纯粹,爱得洁净,爱得高尚。爱和爱慕,是不需要理由的。就像周作人笔下的《初恋》,十四岁的“我”走亲戚,爱上了亲戚隔壁家的二十七岁的“三姑娘”,“我”没和“三姑娘”说话,不知“三姑娘”的名字,甚至没有正眼看过“三姑娘”,但是“我”就是喜欢大大方方的“三姑娘”,爱,没有理由。

第五、“姑娘”(美、爱情)具有巨大的吸引力和震撼力。当“我”在桥边专注于计数时,摄魂夺魄的姑娘停止了“我”的心跳、冷冻了“我”的双臂,凝固了“我”的目光……全神贯注地看姑娘,去死吧,那些过桥的人;去他妈的,那些一文不值的臭数字;别打扰了“我”看姑娘的雅兴。

前苏联作家们的笔下的一些经典小说段子:“红军和叛军在丛林里厮杀得双方只剩下一个人了,一个男红军和女叛匪,红军战士抠动扳机的一刹那,犹豫了,放下枪,和这位女叛匪忘情地拥抱拥吻……几个月后,当红军援军赶来时,这位陶醉在爱河里的红军战士又朝女叛匪举起了枪,抠动了扳机。这位苏联红军战士面对“姑娘”,在情与理中挣扎徘徊。”这是前苏联作家的经典构思。

但,如果是德国作家伯尔或者其他英美的人文主义作家,他们可能会选择另外一种构思:“这位红军战士和女叛匪最后忘情地拥抱拥吻,然后推开她,让她逃跑,然后他把枪口对着战友们,对峙一会儿后饮弹自尽!”因为这位红军战士不愿意毁灭这位美丽的姑娘,美丽的姑娘和美好的爱情颠覆了他的价值观和世界观。

前苏联有一种威力巨大的火箭弹,名字叫喀秋莎,“喀秋莎”是苏联时期的一位美少女的名字,杀伤力巨大的火箭弹,用一个美少女的名字命名,耐人寻味。“力”外化成风情万种的“美”,“美”凝聚成坚不可摧的“力”。“喀秋莎”姑娘,“喀秋莎”火箭弹,瞬间可以让成千上万的男子“樯橹灰飞烟灭”。

第六、异化与抗拒异化的激烈冲突,“我”坚决不把姑娘变成统计数据里的字符。“我那心爱的,没有被计算进去的小姑娘”,她一定很美,她一定很善良,她一定孝顺,她的嗓音可能很百灵鸟一样清脆,她可能很会打网球和橄榄球,她可能做得一手好饭菜,她家里可能有一群活泼可爱的姐妹们,她可能有一位身材高大的未婚夫……这么一位鲜活的姑娘,能忍心把她变成一个统计字符吗?我们通过一个统计字符,能窥探一个被字符化的人的灵魂和情怀吗?这世间,有多少鲜活的人和滚烫的魂灵被异化成统计表和统计数据里的字符?但“我”坚决不把姑娘变成字符,他们要我把包括姑娘在内的每一个过桥的人都变成字符,异化与抗拒异化的不可调和的冲突,机声隆隆的工业社会里,追名逐利的权势环境中,还有多人的身子里保持着抗拒异化的基因?

第七、“未来完成式”是催眠术,他们每天乐此不疲地把我统计的人数(例如今天5000人过桥,明天6000人过桥,后天7000人过桥……)进行加呀、减呀、乘呀、除呀、计算百分比呀……计算每分钟有多少人过桥,计算十年后有多少人过桥(未来完成式)。

这世间,有多少人为“未来完成式”兢兢业业地工作?这世间,有多少个多少种“未来完成式”让人神魂颠倒?有多少铺天盖地的口号让人深信不疑?环视四顾,比比皆是。

例如,某些学校对新一届的高三学生进行第一次高三模拟考试,学校领导和老师立马根据学生的考试成绩来描绘来年高考的宏伟蓝图,预测来年高考时,能考入北大清华的人数,考上一本的人数,考分上600分的人数……(其实这类预测结果和实际考试结果是有巨大差异的)。多少宏伟的目标,多少绚烂的蓝图,让一代又一代人激动不已。头上悬着一个虚境,人就会陷入绝境。这是德国作家伯尔在《在桥边》里对我们冷峻深切的提醒。

第八、“我”身残脑不残。《在桥边》是一篇篇幅极短的短篇小说,大师的文字,都精雕细刻。小说开头的第一句话“他们替我缝补了腿”,看似闲笔,但这话值得琢磨。“缝补了腿”的我,是个残疾人,“我”虽然身子残疾,但是不愿做枯燥无味的工作,我爱美丽的姑娘,我有美好的天性和人格……这让我联想到了《庄子》里的很多残疾人物:哀骀它、支离疏……他们一个个身体残疾,但是他们的心智健全、心性美好,两千年后德国的伯尔和两千多年前中国的庄子的构思不谋而合?身残脑不残,现实生活里,有多少四肢发达而头脑简单的人?有多少身体健康而脑残的人?这可能是伯尔在《在桥边》里对我们不露神色的拷问。

附:

在 桥 边 
德国  伯尔
  他们替我缝补了腿,给我一个可以坐着的差使:要我数在一座新桥上走过的人。他们以用数字来表明他们的精明能干为乐事,一些毫无意义的空洞的数目字使他们陶醉。整天,整天,我的不出声音的嘴象一台计时器那样动着,一个数字接着一个数字积起来,为了在晚上好送给他们一个数字的捷报,当我把我上班的结果报告他们时,他们的脸上放出光彩,数字愈大,他们愈加容光焕发。他们有理由心满意足地上床睡觉去了,因为每天有成千上万的人走过他们的新桥……
   但是他们的统计是不准确的。我很抱歉,但它是不准确的,我是一个不可靠的人,虽然我懂得,怎样唤起人们对我有诚实的印象。
   我以此暗自高兴,有时故意少数一个人;当我发起怜悯来时,就送给他们几个。他们的幸福掌握在我的手中。当我恼火时,当我没有烟抽时,我只给一个平均数;当我心情舒畅、精神愉快时,我就用五位数字来表示我的慷慨。他们多么高兴啊!每次他们郑重其事地在我手中把结果拿过去,眼睛闪闪发光,还拍拍我的肩膀。他们什么也没有料想到!然后,他们就开始乘呀,除呀,算百分比呀,以及其他我所不知道的事情。他们算出,今天每分钟有多少人过桥,十年后将有多少人过桥。他们喜欢这个未来完成式,未来完成式是他们的专长——可是,抱歉得很,这一切都是不准确的……
   当我的心爱的姑娘过桥时——她一天走过两次——我的心简直就停止了跳动。我那不知疲倦的心跳简直就停止了突突的声音,直到她转入林荫道消失为止。所有在这个时间内走过的人,我一个也没有数。这两分钟是属于我的,完全属于我一个人的,我不让他们侵占去。当她晚上又从冷饮店里走回来时——这期间我打听到,她在一家冷饮店里工作——,当她在人行道的那一边,在我的不出声音、但又必须数的嘴前走过时,我的心又停止了跳动,当不再看见她时,我才又开始数起来。所有一切有幸在这几分钟内在我朦胧的眼睛前面一列列走过的人,都不会进入统计中去而永垂不朽了,他们全是些男男女女的幽灵,不存在的东西都不会在统计的未来完成式中一起过桥了。
   这很清楚,我爱她。但是她什么也不知道,我也不愿意让她知道。她不该知道,她用何等可怕的方式把一切计算都推翻了,她应该无忧无虑地、天真无邪地带着她的长长的棕色头发和温柔的脚步走进冷饮店,她应该得到许多小费。我在爱她。这是很清楚的,我在爱她。
   最近他们对我进行了检查。坐在人行道那一边数汽车的矿工及时地警告了我,我也就分外小心。我象发疯似地数着,一台自动记录公里行程的机器也不可能比我数得更好。那位主任统计员亲自站在人行道的那一边数,然后拿一小时的结果同我的统计数字相比较。我比他只少算了一个人。我心爱的姑娘走过来了,我一辈子也不会把这样漂亮的女孩子转换到未来完成式中去;我这个心爱的小姑娘不应该被乘、被除、变成空洞的百分比。我的心都碎了,因为我必须数,不能再目送她过去,我非常感激在对面数汽车的矿工。这直接关系到我的饭碗问题。
   主任统计员拍着我的肩膀,说我是个好人,很忠实、很可靠。“一小时内只数错了一个人”,他说,“这没有多大关系。我们反正要追加一定的百分比的零头,我将提议,调您去数马车。”
   数马车当然是美差。数马车是我从来没有碰到过的运气。马车一天最多只有二十五辆,每半小时在脑中记一次数字。这简直是交了鸿运!
   数马车该多美!四点到八点时根本不准马车过桥,我可以去散散步或者到冷饮店去走走,可以长久地看她一番,说不定她回家的时候还可以送她一段路呢,我那心爱的,没有计算进去的小姑娘……

编者和作者在中朝边境(图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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