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夏溪 夏,过了,匆匆过了。天,凉了,凉凉了。 那个夏天,也是匆匆。 那是好多年前。 午后,窗外银杏树上的蝉儿聒噪着,蝉鸣声声中,她坐立不安,她有些燥热,那是因为她在等候。 敲门声起,朋友带着他来了。 他略倾着身,冲她微笑着。她愣在门口,觉有种似曾相识。他黑框眼镜后一双清澈的、细细的眼睛,望向她的时候,闪烁着腼腆。 她一样,也不怎么敢对他直视。她瞥见了他那一丝腼腆,他定是瞅见了她眸光中的躲闪。 一同来的还有朋友的男友,他俩是同学。 落座,她手忙脚乱地:“喝水”? 他们说“不用、不用”。 她就放下了手中的杯子,伫在一旁,讪讪的。 朋友活跃着气氛,引着话儿,说到客厅里那株玫瑰,她插上了话,说那是株伊丽莎白。话一出口她就后悔,暗自骂自己好假,说了这么个洋名字。可他却接着说开了,玫瑰和蔷薇的区别、原生品和舶来品……。 他像洞悉了她的窘,替她解着围,装着自己像学园艺学似的。 其实,他们是在校的中文系学生。 那个下午,他有些拘谨,她有些窘迫。她表现得很傻,冒出一洋名字不说,还连基本礼义都不懂。 朋友后来对她说,你怎么都该掺茶倒水的。 她喜欢他的学生模样,她还喜欢他是学中文的。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她第一眼感觉的“似曾相识”。 而他也没嫌她的傻。那个下午后,他下学就不回校舍了,他要约会她。这是他的毕业季,学业不紧。 于是,那个夏天的傍晚,南大街婆娑的梧桐树下,就有了他们溜马路的身影,累了热了,他们就斜依在石室中学墙根下说话儿。 不几日,他带她去见他爷爷奶奶。爷爷奶奶的家是祠堂街的一小独院。小院花叶扶疏、安静清雅。一溜雕花窗下,爷爷盘腿在靠窗的床,那盘腿的架势把床坐成了一张炕。 “哪里人?哪工作?”……老爷子不苟言笑,且几分威严。 他怕她不安,温温地悄声说:爷爷就是这样,他只问你这两句,不会问其它了。果真;奶奶则慈眉善目,蹒跚着小脚忙活着,擀着饺皮、捏着饺子,一脸的笑吟吟。 爷爷奶奶一家,是早年从东北来的四川。 他们在红照壁省政协礼堂看墨西哥电影《叶赛妮亚》。银幕上叶赛妮亚和军官奥什瓦尔多的激情演绎,让正襟危坐的他们都有些脸热耳酣。黑暗中他悄悄地伸过他的手,她倏地躲闪,他就不再碰了。 她的矜持? 他的胆小? 他总想为她做点什么。她眼镜好好的,他非说要重配,硬拖着她去洗面桥西藏成办医院眼科验光,眼科医生是他亲戚还是熟人,有些名气。配好眼镜又偏不要她钱,这可怎么好?他还是学生,怎能让他花钱。她就去给他做了件衬衣,一件春纺色的的确良衬衣。 他给她抄写世界名人浪漫哲理的诗句,但不曾给她写信,就是悄悄往手心里塞的那种信。她也没怎么盼,但她又像是在期盼着什么,期盼什么呢?小说中恋爱的浪漫、甜美?她说不清。反正,那种心旌摇曳的感觉迟迟未来。 渐渐地,她有了些乏味。 夏天很快就过了,就这样你好我好的过了。他们之间从未不愉快,但也没甜得发腻,就如这个夏天没有灼热的浪,云淡而风轻。 他毕业了,等待分配。 那些日子,她心里越来越不平静。 夏末的一个夜晚,她和他又溜在梧桐树下。她心沉沉的,她想说出自己的决定。依在石室中学的墙根,她终是艰难的说了那意思,他顿时愕然,细细的眼睛睁大了,透着不解地盯着她,一阵沉默后,他眼神郁郁了,他掉过头背着她,喃喃着什么,声音越来越细,越来越小,她听清了,“我尊重你的选择……”。 起风了,闷闷的雷声从远处传来。两人间的空气仿佛凝固,让人窒息。 她难过极了,她想自己必须得转身了,否则自己会动摇。 她怎么转的身? 那离别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她有没有如书中或电影中,说些祝词或歉意? 忘了,忘了,记忆的年轮又是有意抹去了这一圈,抹去了她的不堪回忆。 转身的那一瞬,她很痛很痛,她没忍住地回望:他杵在石室中学大门阶梯,夜色中,她看不清他的脸,她看到他发怔的站姿在那依依。 他不再来了,她又是怅然若失。 几天后,他姑妈来了。姑妈说,我和你妈妈还是同学嘛,毕业分配的事,我们和你爸爸一起想想办法……。姑妈说的毕业分配,是她违心说出口的分手理由。姑妈和她母亲是在民国时期,毕业于同一学校的校友,也是同行。姑妈高她母亲两班,俩人以前并不认识。 犹记得姑妈脸上的不快。 姑妈的不快是说得过去的。他出身单亲家庭,独子,很小的时候母亲就离开了他,父亲没有再婚,独自抚养他长大。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姑妈似乎替代了母亲的角色,疼他如己出。 夏天结束了,她和他结束了。 初秋的一天,在那条连接文庙前街和横陕西街的石室小巷,她看见了他。他和同学谈笑着,远远走来,身着那件春纺色衬衣。 那浅浅衣衫衬着那浅浅的笑,是他留在她眼里最后的镜头。 她在夏日的蝉鸣中遇见他,他在秋日的静萧中离开了她。 夏天他匆匆地来,秋天他幽幽地走了。 仓促的夏天,萧煞的秋天,渐行渐远。他渐渐淡出了她脑海,淡出了她视线…… 然而,几年后,在那生死关头,他在。 她生孩子,大出血要死了。死到临头,难以描述的悲空,像团团烟雾缠绕在她脑际。护士喊着她的名字,气息奄奄的她懒得答应,她顾着理那缕缕烟雾:我不能死。我还没有抱过我儿子,我还没有这样,我还没有那样……一丝烟雾飘过,竟是“我还没给他说对不起”。 她并未忘了他,在她内心深处。 听说他毕业去了外地,他娶了妻,几年后调回了成都。 他给她留下三封信,还有一张他和父亲的合影,那是分手后。她把它们珍藏在一个精美的铁盒里,很多年都原封不动,因为她没有打开的勇气。 偶尔,她也给自己壮壮胆,捧出铁盒,凝视着照片上的父子。照片上,五十出头的父亲花白了头发,一张清癯的脸上写满沧桑无尽;父亲一旁的他,身着八十年代初流行的黄色军便装,眯缝着细眼,羞涩的微笑,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她小心翼翼地展开发脆的信纸,那字字句句读得她鱼鲠在喉。一部电影旁白,“那年,我们不懂爱情”绕在耳际。若是“我们”,到也放下;放不下的是,是她,是她不懂爱情,不懂他宁静深沉的情。终归是她伤了他心,也是自己一生的酸楚。 他在信中写到: 我为再也见不到你而感伤…… 她忍不住地泪流。末了,竟有些埋怨,埋怨他的内敛,埋怨夏天里他为什么不写给她…… 她更痛恨自己。 他对她明净如清泉。 相识不久的一天,他说“我想对你说件事”。他说的是考取大学前,他工作单位曾发生失窃,派出所排查,班组所有人都去做过笔录,他也不例外。 他是那样的郑重其事,那样的一脸认真,他不是给她闲聊,他是在给她“说件事”。她听了,随风去了,她绝对相信他人品,可她当时并未读懂他对她说这事的份量、意义。多年后,每每忆起他说这事时双眼里的那潭澄澈,她是那样的锥心、那样的五味杂陈:他的品质、品行、他对她的责任、坦诚、倾心…… 她曾把这个不是故事的故事,讲给过成年的儿子听。 好多好多年过去了,她又一次打开那发脆的信笺,墨迹已淡淡,满纸的伤感让她不能自己。她忍不住地对母亲说“我想找到他”。母亲紧张的“不可以、不可以……”。她说“我只是想给他说对不起”,母亲说“他早不在乎你的对不起了”。 母亲那点心思她明白,母亲要面子,母亲疼她。 她自己也承认,母亲说得没错。 他曾经的宿怨,或早已随风的去了。 奇怪的是,每每读他信后,不常照镜子的她,会身不由己的走到镜前,镜中的她:白发已现两鬓,眼角的皱褶也像水里的波纹,渐浅渐深。她不由的顾影自怜,一丝苦笑后,好像释然了些许。 后来,母亲走了,当她回首往事怀想时,她没个说上话的人了。她就写一写,把那个初见如清水一般的人、不作任何修饰澄澈心地的人、途径她傻傻青春的人,一遍一遍地说给自己。 也许不会再看见 离别时微黄色的天 有些人注定不会再见 那些曾青涩的脸 我拿起棕榈树的叶子 放在青绿的石板前 祭奠那流逝的青春 怀想那懵懂而至纯的言 也许不会再看见 离别时微黄色的天 有些人注定不会再见 那些曾青涩的脸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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