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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埋的四楼

 新用户7771xieo 2020-10-23

软埋的四楼

作者 ▏芊草

 

小时候,毛毛住在一个叫四圣祠北街的地。

据传,四圣祠街的得名,是因清朝时这地的路口有座寺庙,寺庙里供奉着孔门弟子曾参、颜回、子路、子游四位圣贤之人。

这么一条“民粹”街名的小巷,曾又是那么的西式风情。有人说,四圣祠北街是西方文化和建筑在成都的集萃。毛毛记忆里,一座教堂、医院、医院宿舍,占据了整条街巷。幢幢小洋楼,撒落在小巷两侧和老院旮旯。

而座落于老院里的那幢大洋房、那幢恢弘而精致的四层哥特式建筑,则是集萃的精华。她百余房间、迷宫似的内部,留下过毛毛们你躲我藏的泼皮。

长大后的毛毛才知道,百年前,是一批爱的使者,带着神的旨意,从太平洋彼岸,远渡重洋,历尽艰辛,来到这偏远内陆一隅,来到这几米宽的小巷,带来了西方文明和慈善,带来了这幢宏伟精美的哥特式大洋楼,带来了“福音医院”。从此开始了西医在西南内陆的传播,开始了他们长达半个多世纪在成都的兴学、行医、仁慈、博爱。

四圣祠仁济医院创始人启尔德博士一家(1903年)

穿过时光隧道,拾级红砂石级梯,斜依露台条石护栏。抬眼,三角形浮雕顶,“福音医院”赫然在目,还有落成年代1907花体字样;房顶最高处每个角,琉璃瓦像小女孩裙子的伞形避雷针,是毛毛小时候最爱的张望;低目,躲不过的是狗尾巴草、棕榈、紫荆、夹竹桃、万年青、紫藤、七里香、秋千架、盈盈的两眼井……

她是医专临床实习楼、毛毛痴痴不忘的四楼。她在上世纪九十年代轰然倒下。一座建筑艺术瑰宝毁于愚昧野蛮。

消失的是一幢楼,不泯的是悠长的结。梦回四楼,捡拾起撒落在她脚下的时光碎片。

《妹仔》

“妹仔,快来,这冰凉的井水洗你痱子正好”。

夏天一场雨,四楼脚下的两眼井,碧清透彻就溢满了沿。

毛毛趴在井沿,朝妹仔家喊着。

两眼井一旁的二层小木楼,是妹仔的家,楼梯长而陡。

妹仔窗口探出头,细细的、哑哑的:“哎,来了”。扶着摇摇晃晃楼梯,妹仔慢梭梭地下了楼。妹仔羸弱。她突出的大脑门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痱子,还有绿绿的脓点子。

两丫趴在井沿,掬了一捧捧清凉,拍打着脑门,又你扬我,我扬你,湿了衣裳。毛毛不能和妹仔太过嬉戏打闹,妹仔先天性心脏病。毛毛妈妈说,妹仔血液循环不好,才生了那么多的痱子。

妹仔这几日又不去上学了。她累,她读几日得歇几日。这不,她搬张竹椅儿,又坐在了在那棵硕大的泡桐树下。

“妹仔,又累啦,不上学去”?路过树下的大人们问。

妹仔点点头,不响。

“爆指甲,树上要掉猪儿虫,你还不把椅儿展(挪)开”。院里的孩子们吓她。

妹仔说,树下凉快啊。

妹仔也不闲着,浓密树荫下,静静地钩她的钩钩针。朵朵花儿,从她乌乌的指头间绽放开来,缓缓延伸,和着脚下的泡桐花,雪白蓝沁。

妹仔是二尖瓣狭窄还是三尖瓣狭窄,还是闭锁不全,还是瓣膜间隔缺损,反正心脏病严重得很。她嘴唇乌乌,说话气喘,她手指头乌乌,肿涨得像要撑开指甲。爆指甲,院里的孩子们都这样叫妹仔。

妈妈说,医学上那叫杵状指,因为血液循环不好,缺氧,紫绀,血流到指拇颠颠淤积。妈妈拿出听诊器让毛毛听,说妹仔心跳像拉风箱似的。妹仔也乖巧,撂起衣衫,逮着毛毛的手:你听嘛。果然,呼哧呼哧、轰呀轰的。

妹仔的妈妈,托儿所孃孃,心好。妹仔是她收养妹妹的娃娃。妹仔亲妈妈,乐至乡下人,遇到坏人怀起的妹仔,生下来3斤半,裤裆里保暖才活过来的。亲妈妈伤了心,另寻了人户,去了宁夏。

久不久亲妈妈要来看她。妈妈粗粗壮壮,说话声也如她的身子骨,粗粗。妹仔不怎么巴她,不见咋亲热。妈妈要走了,回她的宁夏,妹仔还是眼巴巴。妈妈背了身拐过了四楼,妹仔悄悄追,追两步就喘了粗气,紫涨了脸。她不停下,望着妈妈的背影撵啊撵……妈妈远了,她实在跑不动了,颓然停下,薄薄衣衫下,胸口剧烈起伏,她哭了。毛毛把着她,跟到哭……。

妈妈不回头,看不见了,她抽动着瘦弱的双肩,呜呜……。

毛毛哄不住,只得手背背眼泪一抹:妹仔,你不喜欢妈妈得嘛,咋紧到哭?

放假了,毛毛也搬把椅儿坐树下,跟着妹仔学钩花,一日,不见了自己的钩钩针。

妹仔,是不是你拿了?妹仔弱弱的:没有。毛毛盯着妹仔不放,妹仔就涨了脸:没……没有……。妹仔越说越结巴,额头沁出了汗珠珠。毛毛不信,不是你,咋个冒汗呢?毛毛不理了妹仔。

几天后,那钩钩针竟鬼使神差的拱了出来,天啦,原来是梭到竹椅儿的缝缝头了。毛毛那个悔,她不知怎么对妹仔赔罪才好。妹仔是缺氧着急才汗颗颗啊。

为这,毛毛心里搁得慌。

烧伤科病房门口,大人们卸着冰块,毛毛天天守到,守到她的小心思。终于,这天“砰”地,两大块晶莹剔透冰块甩她脚下。她如获至宝,双手捧着,冰得手痛,就撩了裙子兜着;“曝光”羞啊,又弓了身子,一路小跑妹仔楼下,急急地“妹仔、妹仔……”。妹仔妈妈喜欢,赶紧地冰坨坨给妹仔额头抹。妹仔仰头,张嘴微憨,那个舒服。

毛毛长舒了口气。

日渐的,妹仔的痱子颗颗少了、焉了、脓点子,没了。

四楼曲弯倒拐的楼梯扶手,被毛毛们抹得滑溜锃亮,那是毛毛们的梭梭板,妹仔只有干望;四楼又是观景台,可鸟瞰一大片瓦楞,那是大半个成都省;还有天边影影绰绰的黛色,大人们说是龙泉山;更有国庆节的登高看焰火,人民南路放的焰火。那时不说看焰火,是说看焰火架。妹仔也想看,可她爬不上四楼啊,毛毛就背她,背得累了,又架着,左拽右拽、嘿呲嘿呲……趴在西式露台,望着夜空中簇簇绽放的璀璨烟花,两丫欢喜得不行。

都说,妹仔活不过14岁。

那时妹仔多大?毛毛对死的概念是模糊的,但又是极害怕的。她不敢想妹仔不能和自己一起长大。

《樱子》

樱子依在毛毛家门框。安静的。

毛毛妈说,“樱子你进屋来嘛”。

樱子笑笑,摇摇头。

妈妈又开始了夸樱子:白净啊、礼貌啊、稚雅啊、学习好啊……当着毛毛叨。毛毛不喜欢听,有点委屈,有点妒意。

毛毛就赶紧地出门来。樱子把着毛毛肩,咬了几句耳根,毛毛转身回屋,从厨房扯下蜡染围裙,挼了团衣兜,又麻利弯腰,从床下拎了那半新布鞋,背着身,躲过妈妈眼睛,嗖地溜出了门。

两丫在小木楼下叫了妹仔。

来到樱子家。

樱子家在四楼一楼,真正的四楼脚下。两人移开饭桌,空出饭厅,一个小小舞台;西洋楼低低宽宽窗台,再好不过的观众席。妹仔蔫蔫,端坐观众席。

樱子系了蜡染围裙,拢了拢头发,一张手帕系头上,蜂窝煤炉上拎了壶,活脱阿庆嫂,一招一式的唱将开来:参谋长啊休要莫夸奖……开茶馆盼兴旺……樱子好嗓音,字正腔圆,眼神儿还顾盼生辉。樱子北京城出生,樱子姥爷,皇城根下北平人。这京味十足,怕是随了出生和姥爷。

你方唱罢我登台。毛毛换上那双半新布鞋,抖散了辫子,装模作样扮了白毛女,踮起了芭蕾。樱子观众席一旁:北风那个吹诶诶……风雪那个飘嗷嗷……和着伴奏,毛毛开始转圈圈,转着转着,好生的脚尖痛。“噗通”!跪在了地板。

樱子笑,毛毛恼,妹仔还是蔫蔫。

毛毛踮尖尖脚有点名气。院里的大孩子经常给她上釉子:毛毛有发展前途。啥子发展前途?是不是进中芭哦?毛毛就得了意,踮得痴迷,不几日就鞋子洞洞。妈妈牵着去儿童商店路上,边走边呻唤,你咋那么废鞋子哦,毛毛闷起不响,她不敢让妈妈知道自己在傻折腾,她也不知有芭蕾鞋这一说。

毛毛跳出了汗,口也渴了。

“樱子,我喝口水”。

樱子递上搪瓷缸,毛毛“咕噜咕噜”灌下,“噗”地又吐了出来:“咋那么大个药味呢”?樱子接过,抿口:“我不觉得呢”。

樱子是习惯了。

樱子家一墙之隔,是医院药房库房,还有外四骨科的治疗室。那缸、那水都被浓浓的药味、来苏味裹挟了。

“咚、咚”,透过樱子家附窗,缓慢、低沉、节奏的声音响起,那是骨科病人的杵拐声。“哎哟、哎哟”,还有病人的呻吟。

弥漫的药味、深浅的哼吟,是百年四楼至真的延续。

四楼的传教士们,像片片枫叶,静静地归去,归去大洋彼岸,留下永远的医魂。浸染于此的樱子,埋下从医志向,至善至纯。

春天了,四楼脚下的七里香,覆着、垂着满眼的骨朵,馨香又馥郁了整个四楼,整个院儿。毛毛们在七里香架下摆开了乒乓桌。樱子乒乓球打得好,左手横拍。毛毛技不如樱子,为一个擦边球生了气,两人不说话了。都是几分的任性,就谁都不肯先理谁。互相冷淡的日子里,彼此寂寞、孤独,上下学路上,眼角余光你瞟我、我瞟你,巴望对方先说话……。

终于和好了,云开雾散,两人拣着高兴的事儿说。樱子告诉毛毛,那天学校来选艺术苗子,我被初选了;毛毛又说,那天记者来学校采访我,我上《成都晚报》啦。

就像是为了补偿虚度的时光,两丫以加倍热烈的话儿,表达信任和友爱。毛毛羡慕樱子,樱子出息了,她又怕失去樱子。

《丁老头》

四楼脚下妹仔家木楼隔壁,是医院的饲养房,饲养着大白兔、小白鼠、荷兰猪。丁老头住在那里,睡在那里,吃在那里,长年累月。

他细细高高,有点谢顶,常年系着蓝色围腰,模样有点像一张照片里的白求恩,就是围着白围裙,哈着腰,为八路军手术照片里的白求恩。院里的孩子都叫他丁老头,那时的丁老头,不过40来岁,咋总觉那么的老?

从不见他下过班,从不见他回过家。饭点,拿着搪瓷钵钵去食堂,不给人搭话,打饭回来,径直上楼。他沉默着,喂着那些做实验的小东西,没人跟他说话,久而久之,他是不是不想说话了?哑巴了?毛毛们喜欢笼子里的那些小生灵,时不时溜进去,他一脸的严肃。那楼气味好熏眼睛,呆不住。

丁老头以此为家,咋个呆下去的?

毛毛妈说,丁老头是原来四楼教会医院的,工作好得很。那时,这话毛毛不怎么听得懂。

背背篼送青草饲料的,来了,去了;拎笼笼逮小东西的病理室的,上楼,下楼;偶尔,一个身子细细条条、辫子齐腰的小姐姐,径直的来,匆匆地去……除此,丁老头就一个人。只有那标准中学生模样,纤巧有致,素素的小姐姐,让丁老头有点烟火。她是丁老头的女儿。

小白鼠繁殖能力强,丁老头会扔掉鼠妈妈下得太多的崽。毛毛拾来养在纸盒里。它们在窝里寻欢作乐好不快活,半夜趁月黑风高浪出来,上窜下跳,好个热闹。奶奶受不了,说,扔了吧,毛毛不干:我要等它们下崽崽。

果然,它们快活得下了崽。

姐姐的馋猫,见不得鼠妈鼠爸恩爱,时时觊觎,一日终被它偷袭给叼了去。毛毛打馋猫半死,姐姐又打毛毛半死。

若干年后,见宠物市场的小白鼠,毛毛嘴巴一扁,不屑地“几十年前我们就养得不爱了”。

小白鼠不养了,就想养荷兰猪。荷兰猪花花肉肉,很是喜纳人。这猪猪大概生育力不怎么的,不见丁老头丢。咋办?偷。大孩子们说。

这天,瞅见丁老头拎搪瓷钵钵去了食堂,毛毛们拱进了饲养房。正下手时,响起了脚步声,遭,丁老头回来了。“唿啦”,大孩子们撒腿就跑,毛毛跟着跑,“砰”,一头撞在了门框……大孩子们一溜烟不见了,丁老头逮住了毛毛。

吓、羞、痛、恼的毛毛,埋头地上。是舍不得还是吓傻了,手里还紧紧地搂住一只荷兰猪。证据啊,不晓得丢。足足一个世纪那么长,毛毛抬头,瑟瑟地,递过手里的荷兰猪。丁老头不接。眼窝深深的眼睛,全无往日严肃眼神,竟是安宁清亮柔和得出奇:抱好了,回家。毛毛不相信,慢慢地退着、退着,撒丫子跑。

毛毛撞伤的熊猫眼,让丁老头动了恻隐心?长大后的毛毛在四楼时光老照片里,在那些爱的使者眼睛里,寻到了那种眼神。

荷兰猪肉滚滚,毛毛好喜欢,她想猪猪肚子大起来。妈妈说它一个人大不起来,再说,它不定是只公的呢。丁老头闪烁温和的眼睛,壮了毛毛的胆,她捧着荷兰猪盒子,怯怯地上了饲养楼:我想它生崽崽。丁老头不出声,眼神儿温温,翻过猪猪的身子看两眼,在笼里逮出一只翻过身瞄了,放回,又逮出一只,扳过身子瞄了,放毛毛盒子里。两只荷兰猪,成了一家人。

毛毛天天盼啊盼,猪猪的肚子也没大起来。不过,毛毛又是悄悄的高兴,有些莫名其妙,是为丁老头高兴,还是为自己高兴?她像是窥见了丁老头的秘密:他有双闪烁柔柔目光的眼睛。

秘密,毛毛不想对小伙伴说。

《三毛》

饲养房斜对一旁,住着三毛。

三毛家隔壁是解剖室。

那年,到处打打杀杀,课也不上了,有天,酱油也不好打了。一大早,毛毛跟着院里的大孩子们,拎个1000ml的大盐水瓶瓶,去打酱油。

东风电影院旁的酱园铺,排起长长的队。铺板刚卸下,队伍就乱了,人们一窝蜂地冲,人头中几只手臂挥舞着“嗷嗷”地挡,那阵势哪挡得了。

冲进去的大孩子们,伸手在缸里猛灌。三毛个子壮壮,不一会拱了出来,手拎酱油瓶满满。见毛毛呆一旁,又一把夺了她手中的空瓶,挥动粗壮双臂撞了进去。三毛再拱出来时,除了酱油瓶瓶满满,还有白色“蒋背”上的酱油汤汤。

三毛得意憨笑,左手递过1000ml的酱油,右手伸要四角四分,两斤乙级酱油的钱钱。毛毛狐疑的盯着瓶瓶,满出瓶口的酱油正嘀嗒。

“咋个……咋个那么满呢?”

“满还不好啊”?

“嗯,就是……就是,咋个”……

嗫嚅了好一阵,毛毛也没敢把那句“不像是给钱打的”说出来。三毛失去了耐心,收回了他憨憨的笑。

“拿来,嫌满我给倒回去”。

毛毛哪肯?车身抱紧了,赶紧奏上橡胶咒咒,给了四角四分。心里不服,两斤该是在1000刻度,那满,分明是直接在缸里“咕噜咕噜”灌来的。接过四角四分,三毛有点胡子碴的脸,顿时绽放出他招牌式的笑。他脖子上的那个疙瘩,也在欢快地跳。毛毛分不清喉结和食管,只觉得他在欲欲地吞咽,

一队大大小小的娃儿,手拎灌得满满的酱油瓶,甩一甩的,回家,从东风路往四圣祠。走着走着,不见了三毛,他是钻进了哪条小巷,或是去了春熙路,去了耀华,砸吧砸吧那四角四分去了?

其实,三毛是不用那么怂的,三毛是独子,家里好过着呢。但三毛肯定又是饿过肚皮的。三毛是马孃孃姐姐的孩子。大饥荒年间,三毛的父母成了横陈乡野的饿殍,三毛就成了孤儿。马孃孃接出了乡下的三毛。

马孃孃是医院妇产科护士长。天使般的马孃孃,在大洋房四楼里,接生了好多的宝宝,毛毛和姐姐都是她接生的。她自己却膝下无子,她待三毛如己出。

夏天,洗衣台前,马孃孃刷洗着屎尿裤。原来,三毛病了,得了败血症,下了病危……三毛平日爱独往独来,好些日子没见他的影,大家竟没觉得。

三毛是在猛追湾河里“遭”的败血症。

猛追湾,毛毛总说成母猪湾。那是院里小子们的天然游泳场,桥下延伸的长长桥墩,则是他们的跳水台。夏日里,河里板澡的、长漂的、跳炸弹的、跳飞燕的,浪里白条飞窜。

河里暗藏的铁丝勾勾,在三毛腿上拉开了一道血口子,拉得皮开肉绽。三毛“闷”得很,他不说。直到感染高烧了,败血症了,病危了。

三毛没有死,他活了过来。

活过来的三毛,一如既往的“闷”。这天,他像头疯牛,横冲直撞地在院里学骑自行车。他撞在墙跟下,翻身一跃而起,继续冲杀,又撞上了圆木,连翻几个滚,脸上是血。爬起来,端着车龙头,憨笑着,依然不管不顾地冲啊冲……。院里大人娃儿些看热闹,阵阵地轰笑。

三毛的养父,陈叔叔,干瞪着三毛的疯狂,一脸无奈。他心爱的凤凰自行车,被七零八落地散了架。三毛这么可气,也不见他骂人。他那双黑黑黝黝的眸子,闪过一丝忧伤。毛毛觉得他有些可怜,毛毛又奇怪,原来大人也会可怜?

陈叔叔毕业上海光华大学成都分校,医院的会计师。他爱好,从不见他穿过背心汗褂,再热,都是衬衣外扎。周日,他擦洗凤凰自行车,锃亮。

他说话声极轻极柔。他喜欢毛毛姐姐和樱子那样的女孩儿,他常拉过毛毛姐姐的手,我看下你手指甲是不是该剪了?即使姐姐才剪了的,他也要从腰间摸出钥匙串,用那把漂亮指甲刀再剪剪。最特别的是,剪完了,还要逮着手指拇,挨个挨个的慢慢地挫啊挫。一双深目,瞳仁里满是怜惜,幽幽。

毛毛守在一旁,他从不顺带给毛毛剪过。

院里半大小子们,无聊的坐在垒得高高的圆木上,勾肩搭背,晃荡着毛脚杆。他们叫住毛毛:

“毛毛,嫑他给你姐剪指甲”。

“咋个呢”?毛毛歪着头。

毛毛不想搭理他们。他们一天闲得无聊,无聊透顶时,胳肢窝裹只鸡咯咯,在四楼脚下晃啊晃的,满世界找雄鸡公斗。鸡咯咯血流满冠,他们亢奋满脸。

好多好多年后,毛毛对姐姐说起三毛,说起陈叔叔,已当姥姥的姐姐,双眼竟是泛起孩童般的光。哦,三毛哥哥,有点憨;陈叔叔的手好柔软哦,逮到我的手多舒服的。

14岁那年,毛毛搬家离开了四楼,她的童年结束了。没有了四楼,她好长好长时间都不快乐,新院子生生的,她不想理人,她下学埋头回家,空空着脑袋,空空着眼睛,就这样不着。有一天,突然来了个“新朋友”,她彻底的坠入了无着。恐慌到恼怒,恨自己得不行。没有了妹仔、樱子说悄悄话,她彻底的不快乐了。

……

像被缓而急的水流推着,毛毛身不由己的长大了。时光倏忽,她稀里糊涂这样那样了,竟是没有回过四楼。

好多年后,相遇儿时的伙伴,毛毛问:四楼呢?

“拆了”。

她脑袋“轰”的一下,顿时空白荒凉,一阵痉挛。颤抖着:为什么?

“年久失修。”

西方百年以上建筑多了去!年久失修吗?流氓!她动了粗口。

四楼脚下的两眼井呢,妹仔呢?

“老井早埋了。妹仔25岁那年走了。爸爸妈妈退休,医院一直不让顶”。

泪水奔涌。久远的那幕浮出,被冤枉的妹仔,结巴、喘气、冒汗……毛毛心痛如割。她仿佛听见妹仔轻喃:毛毛,我早忘了,你也忘了吧。毛毛说,不,我欠你的……。她梦想在哪个灯火阑珊处和妹仔相遇,搂着她瘦瘦的肩:妹仔,对不起,对不起。

又是好多年后的一个冬,街头。“毛毛,毛毛……”。

寻声望去,薄雾如烟中,清丽雅致一女子。

“妹仔,你还记得妹仔不呢,我们一起耍呢?”女子柔柔且几分着急。

“樱子,你是樱子”?毛毛惊喜道。

再见的樱子,清瘦、婷婷,浅淡有致的样貌,细腻的气质,没来由让人想起成语,人淡如菊。

毛毛不问她东西南北,毛毛知道她没去文艺团体。从仁爱浸染四楼走出的樱子,一心想学医,像四楼的先圣们、像爸爸妈妈一样当医生。她说学医“对自己好,对他人好”。和医学院失之交臂的樱子,有过失落,后读北师大图书馆学本科,做了高等医学院校的老师。她娴静、淡然,不迎合外界的标准,安安静静的做自己。

樱子一个劲地问毛毛,妈妈可好?

那会毛毛妈妈还在,就见了妈妈。妈妈说起两人的小时候,她浮起笑靥,往昔活泼生动的樱子回到眼前,可转瞬,她双眸又是丝丝迷离,仿若四楼脚下淡雅的紫藤,垂坠、飘逸。

再和樱子联系,是一年后。老院发小会,毛毛电话樱子。习惯独处的樱子,也许不会参加,但毛毛想“万一呢?”。放下电话几分钟,她回拨过来,着急的“我刚才忘了问候陈阿姨了,妈妈可好”?

毛毛没忍住,啜泣。

有两年没见樱子了。冬又至。她还是那样一缕清风吗?樱子身段如杨柳,寒风中她身着棉麻薄袄,目不斜视走在街头,掩饰不住的超凡脱俗,引路人惊鸿一瞥。

樱子说她喜欢冷,冰天雪地的冷。

毛毛想,樱子应该是生在北欧的,她是那样的冰清玉洁。

……

丁老头呢?

三毛呢?

……

秋天,发小群里,说着老院拆迁的最后期限。

毛毛犯起了秋愁,犯起了“乡愁”。

乡愁是什么?

是梳着羊角辫撒开两条短腿,在迷宫般的四楼里追着、叫着、乱飞的泼皮。

是深秋时节狂扫球场坝两株银杏满地时,一双双小手树下的捡拾。

是锅炉房老烟囱下,一张张乌漆麻黑的小脸,盯着灼热煤尘里二炭的薅刨。

是洗浆房年猪声声的哀嚎“救命啊,救命”;是遐想肉香嘴角流出的哈喇子。

她来到那个魂牵梦绕的地,以为如往年的秋,伫在苍老银杏树下,凭吊乡愁,凭吊四楼,凭吊自己逝去的童年、逝去的伙伴。然院门铁锁,“锦江区四圣祠北街12号……拆迁公告”昭示,院已封。

她不甘,她度在老院墙根下,来来回回,以为寻一隙,把自己塞将进去,颓然……。把缝窥之,一片瓦砾、满目苍痍,唯那根斑驳的老烟囱,兀自矗立,银杏树呢,安在?沧桑无语。那一刻,毛毛明白,老院,她再也回不来了。

没了。

妹仔没了,四楼没了,老院没了……

花开水流去,寂然天地空。

四圣祠仁济医院创始人启尔德夫妻及他们的中文老师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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