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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侃“大爷”

 新用户7771xieo 2020-10-23

闲侃“大爷”

作者 ▏农夫

春节过后,宅家避“新型冠状病毒”。

夜读平叔闲谭之《大爷威武》,一时颇多联想。本当留言凑趣,又恐字数受限,于是顾不得续貂之嫌,一吐为快。

人们猛然听见对自己的一种全新的称呼,总是有些心理反应的。诸如第一次被叫叔叔,第一次被叫老公,第一次被叫爸爸,第一次被叫局长,第一次被叫大爷……

第一次被叫为大爷的人却因时代、地位的不同而有不同的反应。比如风流倜傥帅气逼人的平叔,美女们平时皆呼平哥,猛一下被叫大爷,就像阿Q突然被从不拿正眼瞧他的赵太爷叫他老Q一样,全然不能适应——这反差也太大了吧?

想起自己大约十几年前第一次被叫大爷,心里也确乎咯噔一下。但随即也就释然:毕竟岁月不饶人,无奈万事成蹉跎。

惭愧不能像平叔那样挥洒自如,成就出一篇让众人点赞的美文来。

记得当年下乡到大邑农村插队时,一位魏姓同学的父亲来乡下看望孩子。那时他大约四十多不到五十岁吧,知青们都叫他魏叔叔或魏伯伯,社员们则不分老少都叫他魏大爷。

当时我们都觉得好笑,似乎认为社员们为了表示尊敬,不但降低了自己的辈分,还把别人叫“老”了。

后来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区别:在我们当时的认知中,爷,是祖父辈,不管是大爷还是二爷、三爷,都是爷。父辈中,父亲叫爸爸,比父亲年长的叫伯伯或伯父,比父亲年幼的叫叔叔或叔父。而在大邑乡下,祖父辈中,父亲的父亲叫老爷。老爷的弟兄们(含叔伯弟兄)也是老爷,不过前面要冠以排行,如大老爷、二老爷、幺老爷等。

父辈则有区分:比父亲年长的叫爷(注意前面没有冠老字);比父亲年幼的叫爸[儿](方括号内的儿字与前面的字连读为一个单音,下同)。不管是爷还是爸[儿],前面都要冠以排行。比如某人父亲是五兄弟中的老三,他就分别叫父亲的两个哥哥为大爷和二爷,叫父亲的两个弟弟为四爸[儿]和幺爸[儿]。让人有些奇怪的是,他们不叫自己的父亲为爸爸,而是叫伯伯。

总之,在这里,不冠老字的爷是比父亲年长的父辈,老爷才是祖父辈。类似的还有姑爷与姑老爷等。

在我以往的认知中,北方人叫父亲的妈妈为奶奶,叫母亲的妈妈为姥姥;南方人则分别叫婆婆和外婆(或家婆)。可是这里也跟北方人一样,叫父亲的妈妈为奶奶。不过不叫母亲的妈妈为姥姥,而是叫婆婆。或许这是与四川好多地方不相同的。

还有,家族中,他们叫爷(父之兄)的配偶为大大,前面常冠以大大本人即娘家的姓氏,而不冠爷的排行。比如大爷和二爷的配偶分别姓王和徐,则叫王大大、徐大大,而非大大大、二大大。叫爸[儿]的配偶就比较随意,可以叫四婶、幺婶,也可以叫杨四婶、李幺婶,还可以叫杨婶婶、李婶婶。

叫认识的外姓人大爷(多是尊称)的配偶则为“大娘”,前面也冠以姓氏,不过不是大娘本人的而是其丈夫的姓氏了。比如王大爷的配偶就叫王大娘。同理,陈二爷的配偶就叫陈二娘,张三爷的配偶就叫张三娘。

我知道百里不同俗的道理,也无心对称谓作详细的考证,只是发现了与自己有限的认知不同的叫法而已。

“大爷”,对于陌生的普通男性年长者,无疑是一种尊称。比如“大爷,请问去青羊宫怎么走?”若是耄耋老翁,则称为老大爷(注意不是大老爷哈)。

比如“老大爷,您请坐。”

显而易见,这里的“大”已与排行无关了,仅仅表示尊敬而已。因为一般情况下,你可以判断出一个陌生男人的大致年龄甚至职业和身份,但是你无法判断他在家族中的排行,尤其是在实行计划生育以前。你总不能叫一个不认识的男性年长者为二爷或三爷吧。

至于称呼熟识的非宗亲的男性年长者,比如街坊邻里,一般都要冠以姓氏及排行。就像前面提到的王大爷、陈二爷、张三爷等等。如果胡乱冠字,诸如“球大爷理你”、“屁大爷管你”,则是没有具体指向的气话或玩笑话了。

家族中的辈分区分却是相当严格的。记得刚下乡时在生产队里听见几岁的小姑娘叫一位白胡子老头“华轩哥”、一位成年人叫几岁的小姑娘“小凤孃”,而且应答都十分自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后来才明白大家族中幺房出老辈的道理。俗话中的“半截子幺爸[儿]些”,就是指那些辈分高年纪小的男童们。

要是偶然有人因不知情或者口误叫低了别人的辈分,被叫的人往往会笑骂道:“妈X,有钱高三辈,无钱辈辈低嗦?

我们队里辈分最高的是两位幺老爷,都是五保户。为便于区分,人们背地里称他们为翘胡子幺老爷和坝上幺老爷。其中翘胡子幺老爷年纪最大,八十好几了,须发全白,身体硬朗,头脑清醒,说话爽直。

一次他在田埂上捆麦草,我路过那里,不经意地从麦草捆上跨了过去。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不满地说:“你是妇女么?”我不好意思地冲他笑笑,这才晓得是该绕过去的。

我们一起下乡的同学曾经讨论过,这里离成都的直线距离不足百里,口音却有很大差异,甚至比千里之外的西昌差异还大。但是口语里有些用词却比成都还要规范,比如“妇女”一词。

还有一次我双脚踩在井口两边用井竿提水,他正巧路过,回头看了我一眼,还是不满地说:“你是妇女的话,井都遭你‘玉'(音)了。”我不晓得这个“玉”字该怎么写,可是晓得它是个动词。一件宝物要是被“玉”了就会武功全废。

小时候在院子里听大人讲西游记,说到孙悟空十万八千里的跟斗云没能翻过如来佛的手掌心,还在以为是天边的擎天柱其实是佛祖的手指根部撒了泡尿,结果把佛祖的一根手指“玉”了。惹得佛祖把手掌一翻,那齐天大圣便被压在了五行山下。

还有,记得鲁迅笔下的长妈妈也说过,她们也不是全无用处,如果“长毛”让她们赤身露体站在城墙上,洋鬼子的枪炮就会哑火。我估计那意思就是把洋鬼子的枪炮都给“玉”了。

那口井的水质极好,清澈甘冽,周边十几户人都从这里取水。要是也被“玉”了,井水就会浑浊发臭。老乡们说那是有不少先例的。

后来我留心观察,果然发现来提水的人(多是妇女)都是自觉站在井口一边用竹竿提水,尽管这要多费力气。

翘胡子幺老爷跟我讲过他年轻时去过成都。他说他去找在成都当兵的“老表”。老表带他去戏园子听戏,还不出钱。我问为啥子呢,他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在胸前比了一个圆圈,不无得意地说:“他胸口上那么大个‘兵’字,哪个敢收钱?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他说的是清朝末年的事了——小时候看的连环图上,清朝的兵丁胸前和背上不是有兵和勇两个字么?

出了嫁的女性辈分就随夫了。我们生产队就有叔侄二人分别娶了俩叔伯姐妹的。她们之间仍以姐妹相称,队里的侄儿辈们的则分别叫她们为婶婶和嫂嫂,差辈了。

调回城后单位食堂有位炊事员姓乔,为人诚恳、仗义,大家都叫他乔老爷。他妻子在什邡乡下,时不时来成都耍,大家都叫她乔嫂子。后来有人发现不对,说差两辈了。多数人却说管他那么多,各喊各。

我当代课教师时曾听见两位中学女生笑着争论谁的辈分高。甲说通过A线几个倒拐梳理过去乙应当叫她嬢嬢;乙说通过B线几个倒拐梳理过去甲才该叫她嬢嬢。

男同学们往往以冒充对方长辈为乐,这叫“占欺头”。这类占欺头只是寻求一种心理上的满足,与财物无涉。

与我们队隔条小河的另一个生产队,属于另一个公社。他们常常路过我们队的地界去赶场。其中一个人称龚大爷的老汉,常跟我们队的人开玩笑。小青年们见他来了,常喊:“龚大爷,你买点东西给我吃,我天天喊你‘供'大爷。”

当然,开这些玩笑只能在非家族成员之间。

还有一种占欺头似乎不在抬高辈分上。不管是出工还是开社员大会,小叔子们都忘不了占嫂子们的期头。比如小叔子当着嫂子的面要求嫂子的小孩叫自己伯伯(即父亲),甚至以嫂子丈夫的身份,对嫂子或训斥或亲昵。嫂子们也不怒,最常见的回复就是笑骂一声“哈本[儿]”。

但是在家族内,大伯子(兄长)是不能与弟媳开这样的玩笑的。社员们认真地对我进行“再教育”,唯一的例外是弟媳新婚三日之内。

我判断座山雕在家族里排行老三,否则土匪们就不会叫他三爷了。但曲波同志没有交代座山雕手下八大金刚里的老三该怎么叫。从喽啰们“八爷”(老八)、“九爷”(杨子荣)的叫声中可以推断出应该叫三爷,可是需要避崔旅长讳吗?存疑。

还有那个家喻户晓一直红到现在的王保长,除了卢队长和李老栓的大儿子敢当面叫他王麻子外,在他的治下包括三嫂子,人人都叫他王大爷。王大爷似乎也很受用,也没见他怒形于没有叫他官职的人。这就足见“大爷”的的确确是不亚于官职的尊称了。起码在当时是这样。

我发现,现实生活中,即便是“王麻子”之类的称呼,在底层百姓中它也可能不完全是蔑称或表示歧视。

我们邻队有个五十来岁的社员,兔唇,憨厚,文盲,青年一代都叫他豁爸[儿]。至于他的大名,除了生产队的会计,似乎没人记得了。五十年代豁爸[儿]曾一度当过生产队长,那时我们两个队还是一个队。

一次豁爸[儿]从乡里开会回来连夜召开社员大会,说要传达上级的什么指示。结果人到齐了,豁爸[儿]却把要传达的事情搞忘了。

那晚的社员大会开得十分热闹。豁爸[儿]队长抓耳挠腮,左想不是,右想也不是。社员们也七嘴八舌帮忙猜,却都不着调。就连读过两年私塾的长明爸猜的什么粮食统购、公私合营等等都不对头。最后还是在区上读初中的国哥来看父母为啥半夜还不回家,问了一句“是不是买公债啊?”豁爸[儿]这才如梦方醒:“哦,就是买公债散会!”至于什么叫买公债,社员们不晓得,他也弄不醒豁。

文革前一两年,学校组织看过一场名叫《夺印》的方言话剧。里面有个暗藏的阶级敌人,是个瘸子,在没有暴露本来面目之前人称“㗑大爷”。就连正面人物新来的何支书都这么叫他。后来改编成了同名电影,说普通话了,何支书叫他“瘸大爷”。(四川方言“㗑子”即瘸子,印象中这个“㗑”字应该是足旁,但是我打不出来。)

其实不管是叫“㗑大爷”还是叫“瘸大爷”,叫的人主观上已没有多少歧视的成分了。人们只是抓住了王麻子们的某个易于辨识的特点,兴许还含有昵称的成分。农村中诸如“杨㗑子”、“张光光”(癞痢)、“刘豁豁[儿]”(兔唇)、“李瞎子”、“冯哑巴”等等都是常见的称呼。那时的经济条件和卫生医疗条件都很差,无论是田间地头还是乡场上都不难发现各类残疾人,尤以“光光”为多。

让人不忍直视的是,豆蔻年华的少女也因癞痢而秃顶。为了生存和残存的爱美之心,她们大热天还要戴个旧布帽出工或赶场。还在为温饱而整日劳作的人们是想象不到何为美容与整容的。

我相信,绝大多数王麻子们的残疾都是后天获得的。对于雪上加霜一般伴随着伤病残而来的绰号,他们无一例外地都经历了一个由敏感、抗拒到无奈、麻木的痛苦历程!即便叫的人已没有歧视的故意,但对被叫的人的伤害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烟消云散吗?

我以为,身份各异的人们在内心的深处,都是渴望被别人尊重的。包括“第一个”能“自轻自贱”的阿Q。而能否被尊重,却与其社会地位、经济实力、道德水准、文化教养等诸多因素有关。

当年我认识一位人称张老三的农村青年,彭山人,有些文化。一次他挑着满担谷子随生产队上公粮,因不满粮库工作人员对农民的颐指气使和种种刁难,便在填写单据时在姓名栏写上“张山移”三字。这“山移”二字不论是在彭山方言还是在大邑方言中,都与“三爷二字完全同音。

轮到张老三办手续了,社员们都听见了那个粮库工作人员的一声大喊:“张三爷!”

“哎!”张老三立即高声答应。

随即是社员们的哄堂大笑。

那个粮库工作人员自知吃了哑巴亏,涨红了脸,也不敢发作。因为那时时兴革命化更名,老三篇里就有鼎鼎大名的《愚公移山》,谁敢造次?

占了欺头的张老三们心情格外舒畅。他们和粮库工作人员一样,恐怕都难以理解电影《英俊少年》中,那个有钱的老头终于听到外孙不再叫自己外公而直呼其名“威廉”时的喜悦。

人们是应当相互尊重的。尊重别人也就是尊重自己,不懂得尊重别人的人,自然得不到别人的真心尊重。

自谦或许是尊重别人的一种方式。不过什么事都得有一个度。

中国人的自谦着实有趣。比如自称“在下”、“晚生”、“弟”、“鄙人”的,还有把自家妻儿也一并自谦进去的:“拙荆”、“贱内”、“糟糠”“犬子”……那时的狗狗似乎还没有像现在这么受宠,也不知道自谦者需不需要事先征得自家妻儿的同意。

谦称自己为“弟”称对方为“兄”的较常见,哪怕自己较年长。这类自谦常见于民国时期人们的交往或信函中。据说这里面有不少讲究。比如傅作义称杜聿明为光亭兄,是自谦;杜聿明如果像某电影里那样也称傅作义为宜生兄,就不是自谦而是荒唐了。实际情况是杜聿明称傅作义为宜公。

《围城》里的那个什么督学,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兄弟我在英国的时候……”显而易见,自谦是虚,炫耀是实。

至于那个甘当“儿皇帝”的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拱手让给契丹,还称比他小十岁的辽太宗耶律德光为“父皇帝”,则是绝无仅有的奇葩了。

其实一个人是否真受尊重,尤其是位高权重、财大气粗者,一时是不易看清的。无论你是珍大爷薛大爷还是琏二爷宝二爷,一旦大厦倾覆,大难临头,谁还认你是爷?不落井下石就是大人情了。即便是一贯平等待人、与薛大爷有着天渊之别的宝二爷,落难之日,除了已嫁做人妇的袭人,谁还心念旧恩?

呵呵,扯远了。就此打住。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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