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寒丹】
作者：白晓语
十方第一次见赵晴是在长安城的大道上，那日太阳有些惹眼，他戴着一顶圆沿的竹帽，灰色的轻纱垂下，遮住了他一半的脸。
他下山来置办物品，正行着，却忽然听见前方尖锐的马嘶声和急促的叫喝声，一时间人们奔逃四方，十方刚刚察觉到是马惊了，那匹受惊的马就撞进了他的视野，刚想回避，那匹马就跟支箭似的已经掠到他跟前，只见白马已经立了起来，马蹄带起的风惊恐可怖，十方已经闭上眼睛准备魂归天西。
灰纱被风吹起，长街静默，十方感觉到灰纱有落了下来，随后是零星的踏地声，但是他修行不久，终究还是怕死的，可不敢怎么快就睁开眼睛万一危险随之而至，那应该很痛吧。
他等后，眼睁开。灰纱之外，刚才还恍若走火入魔的马匹现竟一眼清澈地摇着松动发亮的鬃毛看着他，完全看不出方才的癫狂之状。
马背上正静静地坐着一个美丽的姑娘，身穿一袭白净的衣裳，却不是女子人家寻常穿着的衣裙，而是贵族男子穿的那种锦衣，黛眉纤细巧长，面若桃花，她那双好看眸子在看他时带着审视，眉头有些几不可察的蹙起，他心一顿，再看却发现她的马马背上挂着一柄碧鞘的长剑，光看着就晓得此剑绝非常物。
十方双手合十，抬头：“多谢！”然后，谦逊地低眉，侧身，女子收回目光，目视前方，白马甩了甩缰绳，小小地喷了喷鼻子，然后哒哒地小跑而去。
大街上好像又恢复了之前的热闹，又好像大街上的喧闹根本从来都没有消失过，十方不知道，他好像有点分不清楚了，不过这也不重要。
赵晴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静立的和尚，他身上穿着月白的裟衣，想必是悟性极高，才会在这般年少的岁数被赐予裟衣，此时他那张清秀干净的脸庞已经被落下来的灰纱半遮了，双手合十，侧身对着她，微微弓着背，就像是一株慈悲的佛，他所在之地皆洁净无尘，梵音所至之处皆善良温润。
她转过头来，就像离开了佛光普照的圣地，她眼中那一抹冷淡，更加明显了，那种冷是一种经年累月的沉积的结果，不可逆的，仿佛目光中的温度被人用抹布给抹去了一样。
她又看见了那个少年，清俊的脸庞，英气的八字眉，一身的华衣锦服，浑身散发着不凡的贵气，他是三皇子李长温。
彼人温如玉，一眼误终身。赵晴就是在不知不觉中掉进了以爱为名的漩涡里，欲罢不能，无止无终。
他的一轻笑、一抬眸、一牵袖，都能牵引她的心绪，幸好他是父亲的学生，我能时常与他相见，如是不相熟的的美人，只见一眼，便再无相见之日那该有多折磨人呐。
“来，喝点出塞使臣从西域带回来的葡萄酒，这味道可是外面吹破了牛皮的本土葡萄酒如何都比不上的哦。”
天有些凉了，他贵为皇子自是金贵早早的就披上了雪白的狐裘，眼见赵晴行近的时候，悠然起身，清瘦的身子也变得结实起来，嘴角荡漾着一丝明亮的笑意，半是寻常半是自夸的语气对赵晴说。
紫色的酒液随着李长温轻晃的手，在精致的琉璃杯中回荡，让她不由得联想到了，海浪扑向海岸的壮丽。
赵晴半羞半怒地看着他，几步走到他身前，煞有其事地问：“你没听到吗？”
“听到什么？”
赵晴一把将他手中的琉璃杯夺过来，急忙一口喝掉：“它叫你别晃了，晕！”
他长睫微颤，显然是被她的话给呛到了，可一转眼，却又笑了起来，如同长安城里三月的暖阳，她也笑了，欢喜在心窝里跳腾。
她又喝了几杯，红扑扑的脸蛋烫得像一杯冬日里温度足以暖手的水，她撒泼似的抱着他的手，眯着眼睛，一副不省人事的样子，慢慢的，李长温的身侧传来了轻微的打呼声，呼~呼~
赵晴睡醒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时辰之后了，揉着眼睛抬头的时候，看见李长温竟还挺直了腰板在坐在她旁边，望着她眼角眉梢尽是难以言喻的笑意，那笑就好像是那种“我抓住你的把柄啰”的那种自以为掌握了一切的笑，赵晴脸一红，瞪大了眼睛，与她对视，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
她伸手抹了一下嘴角，果不其然，摸到了一道湿润的痕迹，哎呀，这下子完了，以后还怎么见人呀。赵晴气急败坏地跺着脚，回头一看，正对上李长安那张春风的意的脸，面色立刻就和缓起来，强扯出一个笑脸。
她转头，内心狂躁，他那个春风得意，胜券在握的笑脸是多么的美妙呀，已经刻进了她的心头，那是上天的眷顾，是命运的赐予，让她遇见了一个如此俊美的人。
只是，当俊美的外衣被脱去，温文的人变得冷酷残忍，爱情变成了毒药，她才觉悟，她如饕餮般贪恋的美丽与温和也可以如此的面目可憎，有多爱就有多恨。
灿烂的晚霞铺满了整个目所能及的高天，寒天寺的方丈微微弓着背，一手缓缓地打着佛珠，一掌竖立，抬眉望着烂漫的高天，“三月天光烧古寺，九月凉秋悲佛陀。”老和尚一双浑浊的眸子里有隐隐的微光在跳跃，在蒙蒙的沧桑中闪耀，随后那一丝微光在他的眼里渐渐清晰，变成了一眶深切的悲悯。“唉！”老和尚一边轻轻的摇头，一边嗟叹，那双老眸里的悲悯似乎化成了眼泪，快要滴下来了。“师父！”还没见着来人的面，老和尚就已经听到了他的声音。大圆看着十方从十方的干净的面容慢慢地从高高的石阶后显露出来，眼里那一眶深切的悲悯消散，他露出一个慈祥旷达的笑，就像十方一贯看见的那样干净、无挂！“十方，让你下山买些寻常用物，这次怎么去了这么久？”十方想起方才那惊险的一幕，后怕得不得了，说话时连气都有些跟不上了，气息不稳地答曰:“师父，方才可吓死我了，我差点就让一匹惊马给撞了。”十方扬嘴一笑:“幸好那马的主人及时刹住了！您不知道，我都以为我快要不回来见师父您了。”大圆伸直了腰，抚着十方的光头:“傻小子，你都在佛前颂了十九年的经了，佛祖不保佑你说不过去啊！哈哈哈……”“嘿嘿！”十方也笑了，目光里带着孩童般的好奇和执着，“师父佛祖是真的？”“你说呢？”师父果然是得道高僧，字少话不多，却听着处处都是玄机。大圆的眼睛眯了了起来遥望着天际：“我们的吃穿用度是佛，今日这漫天霞火是佛，你将死不死亦是佛，佛在万事万物之中，在天地，亦在你我！”十方觉得大圆是世上最好的师父，他的性子甚是温吞佛系，总是令十方觉得很舒适。寺里前庭，月光斑驳，石板清凉，十方幼时一时心意，种下的桃花树，如今比他还要高，亭亭如盖，葱葱茏茏的，染了月华之后叶子多了几分青嫩，十方盘膝坐下树下的大石上，月白的裟衣顺着石沿披落，年轻的少僧闭眸参禅，长睫轻净，气息和顺，在着岑寂的夜色里成了温柔如画的风景。赵晴觉得自己疯了，茶不思饭不想地等着李长温，甚至连和爹娘说话时也出了神，满脑子都在想赵长温到底什么时候来，他为什么还没来。
赵晴怯怯地来到爹爹的书房门口，从小她就怕她爹，赵剑英是京都防卫军“夜鹰”的统帅，浓密的长眉令他不怒自威，一杆来风枪耍的气贯山河，破空切海之势，天下间人人皆道，那是英雄相，可是赵晴却明明的不喜欢，不仅不喜欢还很畏惧，即使，赵剑英从来对她都是和颜悦色，但她还是无法从这个对这个男人的恐惧中解脱出来，如今她却为了李长温来找他。
“爹！”赵晴低着眉，弱弱地叫了一声。
赵剑英抬起头对上赵晴的眼睛，嘴角不由得扬起，但很快又沉了下去，面上却还是难得的温和：“有事？”
“嗯，那个，近来怎么不见长温哥哥来……与你习武？”越说，她的声音就越小，因为赵剑英的脸渐渐沉了下去，就像一个正在酝酿着的惊雷不知什么时候劈下来。
果真，他是真的怒了：“你啊，这一整天的净干这些不顶用的东西哼！我赵剑英怎会有无此懒弱的女儿，平日里让你给我多学武，不求你天下无敌，但求你有点儿我赵家的气魄和风姿，将来也好继承我那一杆来风枪！”
赵晴觉得很是委屈，她只不过是问了个问题而已却要被大吼大叫，更何况自己不学武这件事小时候也是经过他应允的，怎么可以反悔：“谁爱继承谁继承，反正我不要！”这是赵晴第一次如此坚定地与赵剑英对视着说话，她竟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快意，她竟然在和他对峙！
她看见赵剑英的嘴角扬起了一个戏谑的弧度，哼笑一声，然后朝她吼：“不学枪，那就学剑！拿着剑谱给我滚！今天记不住一整套‘六瓣莲花’，就不准吃饭！”
“不吃就不吃，我不饿。”赵晴觉得自己彻底变成了一个小丑，双眼通红，咬着唇说。
“小混蛋，跟我玩是吧，你已经这是你一个人事情？”赵剑英冷笑一声，“你不练，你的下人也得跟着你挨饿。”
赵晴身披锦衣坐在赵剑英曾经于数不清的夜里在其上奋笔疾书的案桌上睡着了，灯火朦胧，轻晃着映着她的脸，依旧是干净的，却再也不复从前时的白皙，此时醒来，更像是酒后微醺，大梦初醒，再非当初的心性。
那天是大唐国庆，地上铺着喜红的鞭炮蜿蜒实力，天上燃起花火，热烈的爆炸声似雷鸣般一声接着一声，赵晴可以想象那个场景全长安城的人，上至天子王侯下至布衣走卒都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
京都防卫侯但却迎来了一批如同黑色浪潮般汹涌可怖的不速之客，他们翻越高墙、漫过过门槛，就像来自地狱的恶鬼一般来临，身上的黑色甲衣被特别加厚过，全身都被裹得密不透风，只露出两只猩红的血眼，每一个看起来都像是领头的将军，他们在京都防卫府里肆无忌惮的屠杀。
那是赵晴第一次看见赵剑英挥枪，如虎啸龙吟一般的枪风荡的人们耳膜疼痛欲裂，赵晴第一次有了磅礴的感觉，就像是你掉进了海了，不会死但是要不断地感受死亡无际的包围。那是一种像是疯狂得可以劈开天和地的气势，那种气势，她永远达不到。
“呼”一声及其细微的声音赵晴耳边划过，闪着银光的细针居然从盔甲的间隙隐入了赵剑英的身体。
她不喜欢赵剑英，但是她希望他在，她的阿爹会像高耸入云的大墙一样替她挡住外面的不安与动荡。
赵晴觉得自己的心上也中了针，霎时好像有山崩的声音，轰隆隆的，她的心也跟着陷了进去，浓烈的情绪在在心头翻涌，赵剑英一种支着枪，单膝跪在地上，看见有一个人，正挥动着锋锐的长剑，劈开身前的敌人，向他奔来，他扬起了染血的嘴角，看来当初逼她学剑，果真是对的，只可惜生错了性别，要不然，我们两父子……
赵剑英的视线渐渐模糊了，他看见赵晴一直在说话，却听不见，她在讲什么？他尽最后的力气把赵晴拉了过来，一字换一气地说：“杀，活，赵家，男女，都一样英雄”
“爹，别死，别死，我一个人顶不住。”赵晴红着眼，滑过脸颊的眼泪很烫很烫，比满手的鲜血还要烫。
除了赵晴，所有的人都被杀光了，一时间除了远处震天的烟火炮竹的声音，所有声嘶力竭的呻吟声都消失了，还有赵晴在微微地抽泣，她的夜是如此的凄寂，小小的银甲裹着她颤抖的身体，才不到一个时辰她的家就没了，守卫京都的侯府遭到了灭顶之灾，我们护着天下，谁又来护着我们？幽冷的月光夹杂了几盏顽强地摇曳着火光，共同照亮了满堂的鲜血，身后有举刀欲劈的魔鬼在逼近但是他还没有靠近猎物便已永坠无间。
这是赵晴出剑最快的一次，六瓣莲开，血如彩带，“吱！”在快到无法招架的影子，恶魔们的厚甲被割裂，金属与金属的碰撞，如同怪物们獠牙与獠牙的相互割据，鲜血被拉出的剑尖持续挑起，炫目幽冷。
赵晴就是这样变成了一个不知痛的怪物，以掩耳不及雷讯之势杀出了一条血路。
远远地有个人立在街边，赵晴望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如同无主孤魂一样，在大街上游荡。明日就好了，日光东升的时候一切都会恢复原样，爹爹依旧可怕，娘亲依旧宠她，小环会拿着新奇的玩意，兴高采烈地朝她挥手，小姐，你看我给你带什么了？厨娘会给她端来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瘦肉粥，用勺子一捞里面的肉比米多……
“赵小姐，请留步。”那人是个面容慈祥的男人，墨色的长发散落在肩头，留了些细细的胡渣子，一双眼睛甚是明亮，缓缓地出声叫住她，声音是极温柔的，也透着一股莫名的底蕴，像是一种束缚里，任何人又或者说是一切都无法挣脱的束缚力。
杀意，铺天盖地的杀意从赵晴的身体里奔涌而出，她的声音已经冰冷到像个封印依旧的怪物重新苏醒，那声音里已经没有任何感情了，就纯属的就是传达信息的声音而已：“你是什么人？”
“江湖杂货铺的老板。”男子伸出右手的食指，指了指头上挂着的横匾，悠悠地说。
原来是个卖杂货了，赵晴回过头来，呆呆地走出几步，却又听后边那人，幽幽地说了句：“你想报仇吗？我可以帮你。”
无终的迷惘和恨在她心间涌动，此时任何的声音都变成了该死的聒噪，赵晴猛然回头抽出长剑，向男子掷去，可是没有意料中的大声呻吟，没有鲜血喷溅，低头一看，她的剑安安分分地呆在剑鞘里，就像刚才那破风而出的一剑完完全全就是她想象出来的。
不对，她却是出剑了，赵晴冷笑一声，此时反而平静了许多，反正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不是吗：“你想干嘛？”
“没什么？就是像替我的别人认识一下你而已，希望没有太突兀。”男子从容淡定地说着，话锋一转，“对了，我还带了见面礼——不寒丹，有了它你就可以去报仇了。”
赵晴望着男子手里那颗泛着粉色幽光的丹药，震惊、怀疑、渴望交替地在他的眸子里闪现，可最终，只有一句话：“我不需要！”
“哼！全家都死光了，还怎么犟，真是让人莫名的喜欢呀。”男子屈指一探，把不寒丹，弹进了赵晴的体内。
她险些被那股突然起来的力量推到，此时她回头冲男子吼：“我杀了你！”
赵晴眼睛红着眼，举起了拳，要扑上去的那一个却又放弃了：“我没时间管你们这些，孤魂野鬼，快滚吧。”
男子望着她平淡得就像是在看一出戏，他没了先前随散的样子，语气低低地说，却又带着挑引诱惑：“不想知道你的仇人是谁吗？”
她抬头，如恶鬼状！
或许男子真的没有骗她，最起码她现在感觉到四肢百骸都前所未有的轻松，神志得清明了，所视之物皆无比清晰，就好像在用一双新的眼睛。
“不知先生性甚名谁？”
“你猜？”
“先生说是替人来见我，敢问替的是何人？”
“哈哈，你再猜？”
……
李长温摩挲着那张高高在上的金色龙椅，眼里的炙热几近疯狂，谁会想到皇帝忠心耿耿的三弟家里会藏着一把金光灿灿的龙椅？
这些年他在皇帝身边低眉顺目，温顺得像条狗那么屈辱，不就是为了今天吗？京都防卫使一死职位空缺到时，怂恿几位大臣推荐他就任，如此便可将京都收入囊中，到时候再把京师搞到鸡飞狗跳，之类民怨把四起……哈哈！
李长温越想越开心，不过本来有一个更省心的办法就是拉赵剑英，可是这人太脾气太硬所以才会搞到今天这番局面。不过，这样也好，顺便来个什么天降陨石的伎俩加上京都防卫使的死，正好佐证天不佑唐！
“长温哥哥？”门被轻轻地推开了，赵晴轻步迈了进来，李长温被他吓了一个激灵了，透过渐渐闭合的门缝他瞥见外面的地上淌着一摊晃眼的血光。
他扬起了一个阴冷的笑，风轻云淡地说：“看来你都知道了呀？”
虽然她一直不敢想，但是方才那个人好像并不打算如她的如她的愿。
“凶手一直都在你心里，只是你没有勇气面对他而已不是吗？赵晴！”他说。
“我爹武功盖世，除了他的徒弟，还有谁能算计得了他呢，那银针可是朝着他的罩门去的。”
李长温感觉很不舒服，如果她哭闹还好，可是，她却这样冰冰冷冷的，最撩人，也最恐怖！
“李长温，你知道的吧，我是很爱你的！很要命的爱，即使你杀了我全家，我还是爱你！”
看来，还是女人啊，李长温脸上堆满了温和，深情地换了一句：“阿晴！”
“所以，你是怪物，我是废物，我们还是去死吧。”话音刚落赵晴就拔尖想象，李长温根本来不及反应，那支竖在身旁的长枪还没来触碰就被长剑刺穿了身体。
赵晴将将剑拔出，冷冷地看着李长温的尸体，冷笑一声，既冷艳又凄美，引剑，割喉，温热的血从她白皙的脖子处漫出、蜿蜒、滴落。
好像睡了一个很长的觉，她睁开了的双眸，那双明亮的、麻木的眼睛里有似是有镶嵌着一片轻轻淡淡的几不可察的粉色宝石！
为什么我还没死？为什么……？
总有一天，时间会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贴贴……
不寒丹，不寒丹，尸骨不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