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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一棵属于自己的树

 落笔天涯 2020-10-28


   周作梁    


   旧时江南人家,若生女婴,即庭院栽一香樟,树长成时,媒婆在墙外看到,即登门提亲。嫁前,家人将树伐下,做成两只大箱子,放入丝绸,取“两厢厮守”意。多美的习俗!女儿对该树的感情定是微妙的,那是自己的树啊,盼它长大,又怕它长大。这树,像儿伴一样耳鬓厮磨,像丫环一样贴身随嫁。




   想要一棵属于自己的树,它只需独自长在无边的旷野上,长在一波稻谷或者另一波稻谷的旁边。


   我在那年春天开始的时候就去寻找一处面对阳光和村庄的土地,寻了那么久,脚底下都走出了水泡,才在某个傍晚时找到这个地方。我如同幼子扑进母亲的怀抱一样,扑向了这块土地。我手中的铁锨足够锋利,我铲开那些鹅卵一样大小的石子,拔去一丛丛野蒿草,砍断一棵棵野荆棘的触角,我仔仔细细地把树的根须归拢好,在挖了整整一个春天的深坑里栽下它。


   我后来想,这是我的树,我栽下的第一棵树,并且,已经决定这将是我这辈子栽的最后一棵树。有了这个念想之后,我开始格外地想亲近这棵树。于是,在每场大雨未降落之前,我总是急急地从村子里跑出来,去给它除掉周边的杂草和拉拉秧;在每一个清晨,当我家的炊烟开始伸向天空的时候,步行二三里路,去给它清理掉多余的枝干和盘绕在枝干周边的旋风;在每个黄昏,我都会端了一碗饭菜去我的树下坐着吃掉。我的树也会饥饿。我时常想着,我若是吃饱了,我的树也就饱了。一棵饱了的树会很努力地展开自己的腰身,会很快地抽出枝叶,会开出花朵。我相信我的树,一定是棵会开花的树。


   我会选择在秋天的中午去看望它。就像去看望一粒种子,一个朋友,一处人间。树的叶子会被秋风吹黄,继而吹落。会把我的树吹成褐色的嶙峋骨骼。然而,我是不怕的。树掉几枚叶子和人掉几根头发是一样的。都会重生。没必要为这个伤心得吃不下饭,喝不进去水。我时常认为我的树在这方面很容易就和我达成了共识。比如那个秋天的下午,我在树底下收拾树叶子。我用竹扫帚卷起一堆枯黄的叶子,把它们揚得远远的。我觉得我的树看不见这些叶子,就再也不会伤感了。总是这样子,我们悲悯着浮在身体表层的东西,却忘却了我们的根,我们的内心,以及我们最初的来处和最终的去处。


   冬天的时候,我恍惚觉得我的树已经死去了。我也如死去了一般。在硕大的院子里,我懒惰成一摊冻僵的泥。晒了那么多天的太阳,也晒不干我身体里面积聚了一年的污垢。早晨的时候,炊烟也升起很晚。鸟雀在那里唱歌。狗会竖起耳朵,听院子外面传进来的脚步声。有人在敲院门,像啄木鸟捉虫一样。我的狗总是先于我去门缝里看看是谁路过了此处。它认得的,我不认得。我认得的,偏它又认不得。它看到认识的人会摇尾巴。看到不认识的会大声的,却是惊恐地狂叫。我的狗和我一样,只认得村庄里的一些熟人。我们都懒得去认识更多的陌生人。我和我的狗,以及我的树,都习惯了一种孤单。


   我彻彻底底地忘记了我的树。


   春天第一声惊雷响起来的时候,我的狗开始用爪子撬动生锈的门锁。它渴望被救赎。雷声也叫醒了我。从院子里走出来的时候,发现草地上都已经开满了蒲公英,旗帜一样地在风里飘扬。我摘了最近的一朵,挂在耳上。我在此时忽然想起了我的树。便奔跑着去往那里。却不知何时,有人在我的树的旁边又栽了一棵同样的树。它们并肩站立的样子,真是美到极致。


   我努力地猜想,也找不出村子里还会有人和我一样,惦记着一棵树的孤独和寂寞。我决定等在那里。那个栽树的人不会忘记他的树,他也一定会时常来看他的树。我终于在一个月色很昏黄的夜晚见到了那树的主人。那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挎了一个篮子来看她的树。她在树的下面站了很久,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堆的话。我和我的狗听了那么久,后来,我的狗发现自己并不认得这个女人,便很大声地叫了一下。那女人就怕了,慌慌张张地跑远,她把篮子忘记在那里。


   篮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几缕大大小小的风吹进来吹出去。我的狗没有在里面发现一点食物,它和我一样绝望。我把篮子挂在那女人的树的枝杈上就走了。走了一段距离,我又回头看了看。我的心里一疼。奶奶滴,凭什么她的树有了一个篮子,我的树却没有。我的树是旧的,她的树是新来的。我没有理由让我的树输给一棵新来的陌生的树。我重跑回去,把那个篮子挂在我的树的枝干上。


   整整一个春天,那个女人都没有去看她的树,自然也没去拿回她的篮子。她大概是忘却了。春天里人们总是忙的,各有各的忙。我也忙。我忙着把一钵稻谷的种子种进土里,忙着把土地犁出一道道彩虹。然而,我始终没有忘记我的树,我只是忍着自己的心。当最后一粒稻谷的嫩芽儿也钻出地面的时候。我迫不及待地去看了我的树。


   我没有想到我的树的枝干竟然和那个女子的树的枝干长在了一起,他们成了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我有些颓废地在他们的身边坐了很久。我看见那只篮子还在我的树上挂着。就是这根树干,伸向了附近的树。


   我忽然不认得了我的树,或者,我重新地认识了我的树。我因此吹了一声很响亮的口哨。我的狗听见我的哨声,无比欢快地摇着短尾巴。我想我该备一份聘礼了。我早就打听好了,那女子还没有嫁人。她大概早就看好我了,才会去那里栽了一棵同样的树。


   后来,路过村庄的人告诉我,那两棵树的名字是“合欢树”。我听了之后,笑了很久。


落笔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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