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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绩溪“爬格子”

 宣城历史文化 2020-10-31

我在绩溪爬格子


杨志松

微信版第787期

我是上海美术学校69届的毕业生,那一届全校总共24位毕业生,1971年3月分配到绩溪县三线厂的就有11位之多。我被分到瀛洲乡岭外生产队燎原模具厂。

一条山沟,四面青山。燎原模具厂是57炮弹总装厂,我是总装车间的炮弹“合膛工”。“合膛工”就是把装配好的全弹塞进合膛器,来回推送几次,查看炮弹与炮膛合不合膛,检测弹头和弹筒的垂直同心度,同心度有偏差,炮弹就会卡在炮膛里。军代表常常告诫我们:卡壳的炮弹,发射时会引起膛炸。

后来调到厂工会,搞宣传工作。军工厂保密制度非常严,不许写生画画,不准摄影照相,除了出黑板报、搞大批判专栏,画报头、画漫画。

创作独幕话剧《礼拜天》


文革结束,调我到厂教育科,成了电视中学一名语文老师,辅导青年职工,当班主任,上语文课。学过的专业,彻底一江春水向东流。

那就换支笔,写文章、爬格子,自我消遣。写写投投,投投写写,投过《黄山文艺》《绩溪文艺》。当然,投中的少。《绩溪文艺》发过我一篇小说,题目是《天涯何处无芳草》,还有一个独幕话剧《第六棵小树苗》。那年月,没有自媒体,没有微信。手写的稿纸,变成刊物上铅印的文章,那简直就象范进中了举人,兴奋得要昏过去。哪怕没有一分洋钿的稿酬,还是乐此不疲。

后来,动力更足,写了一个独幕话剧《礼拜天》。戏,写的是一家山沟里的军工厂——前进机床厂(虚构的),厂里有一位相貌英俊、能说会道、喜欢说大话、爱吹牛的产品推销员唐阿宝。唐阿宝新谈了一个女朋友,名叫李芳芳,是隔了几个山头的后方医院的一名护士。交通不便,信息闭塞,唐阿宝就在厂里,把李芳芳吹成了医术高明的一位外科医生。厂里的光棍,好不羡慕。

礼拜天,李芳芳想到唐阿宝厂里“实地相亲”,对未来的男朋友作深入的了解,急得唐阿宝礼拜天一清早把全寝室爱睡懒觉的光棍们都哄了起来。他央求大家帮帮忙,快快打扫寝室,清除垃圾,给李芳芳一个好的印象。他约法三章:该说的话,说;不该说的话,烂在肚子里,一句也不许说!单身汉们保证:今天一定保唐阿宝过关! 

光棍们心里都有小算盘:三线厂,找女朋友比登天还难。山里什么都不缺,独缺单身姑娘。但愿唐阿宝能顺利过关,那么大家也能搭顺风车,托唐阿宝找一个医院里的姑娘。是不是医生无所谓,那怕是护士、托儿所阿姨、食堂里烧饭的都行。哎……单身妹子呀!你在哪里啊?唐阿宝拍着胸脯说:一句话,包在我身上!

谁料想,唐阿宝楼上寝室的章明,是李芳芳中学的同班同学。章明是厂里的电工,做事一板一眼,就象接电线一样认真。章明对唐阿宝的“约法三章”本也想积极配合,无奈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何况面对多年不见、现在已经如花似玉的老同学,他乱了方寸。假话不会说,真话又遭到唐阿宝们的讥笑、炮轰……左右为难,轧扁了头。

这出轻喜剧式的独幕话剧写成后,本想能在厂里排演,无奈那时国务院撤销全国小三线的动议已经悄然传开。一阵风吹皱一池水,全厂上下,都盼望着春风能吹到绩溪小三线来。

此刻,工厂的业余文艺演出,不会有人感兴趣了。不会象建厂初期创作排演《工厂的主人》 和《第六棵小树苗》那样,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轰轰烈烈,夜以继日。

徽州地区文艺创作会


剧本投给《绩溪文艺》,然而信息全无。原来,绩溪文化馆正配合徽州专区在筹备”徽州地区文艺创作会“。会议就在绩溪影剧院召开,参加会议的都是徽州地区所属县乡村的剧团、文工团、文化馆、学校、工厂、农村的创作人员。这是文革后徽州地区第一届文代会。

徽州文化系统还邀请了部分三线厂的上海同志参加,我也在内。大会发言,领导报告,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会后公演了余治淮先生创作的大型黄梅戏《母老虎上轿》。听大会主席说,这出戏是徽州地区近年来不可多得的好作品,今天初演是为征求大家的意见,剧本还要不断地加工打磨,争取到北京参加全国戏剧汇演。

台下的徽州朋友都鼓起掌来,兴奋地说:好的喂!保不准,是第二次‘徽班进京’的喂!”的喂“是徽州话的语气词,很有地方特色,徽州人一高兴,话语间总爱带上”的喂“。

在徽州十多年,我这个三线人没有机会和徽州乡亲融成一体,因此一句徽州话都没有学会。记得当年厂里放露天电影,周围山村的老乡都兴高采烈扛着长凳竹椅,走出山间小道,聚到汽车库广场上来。他们热热闹闹,有说有笑,隔着小溪大声嚷着:“去燎原厂看太阳的喂!”徽州话“看太阳”,就是看电影,我能听懂的徽州话,仅此而已。

我对黄梅戏是个门外汉。但是,在徽州十多年的耳濡目染,从《天仙配》《牛郎织女》《夫妻观灯》,到《女驸马》《孟丽君》我都喜欢。现在回到上海,除上海沪剧、苏州评弹、绍兴越剧外,就是喜欢听天籁之音般的安徽黄梅戏。

《绩溪文艺》的老师们


大概过了个把月,绩溪文化馆通知我参加徽州地区文化局举办的“戏剧创作干部读书会”。后来才知道,《绩溪文艺》把我投出的独幕话剧《礼拜天》,推荐给了徽州地区文化局。地区文化局邀请我和绩溪县文化馆的胡家褆先生、章伟先生、张正奕先生等一起参加读书会。这几位先生都是《绩溪文艺》的编委,是我业余写作路上的导师。

章伟先生,是我几次投稿的直接联系人。他与我的书信联系,全用毛笔写就,足见老先生文化底蕴的厚重和待人接物的真诚。他长我二三十岁,对我这么一个小青年,一个三线厂的读者投稿人,非常友好重视,并且为我创造了许多机会,把剧本《礼拜天》推荐给徽州地区文化局的,多半是他和《绩溪文艺》那个班子。

说起《绩溪文艺》,又想起文化馆负责县美术工作的章飚先生。当年我们十几位分在安徽绩溪三线厂的上海美校毕业生,章飚先生动足脑筋创造条件,把我们都召集在一起,参加县文化馆的美术创作活动。

章飚先生戴一副近视眼镜,精力特别充沛,脾气也特别得好。年龄比我们大不了几岁,我们都把他当作自己的大哥。1971年春,章飚大哥听说绩溪县三线厂分来了十几位从美术学校毕业的学生,就像发现了金矿那样高兴。他千方百计和三线厂领导沟通,请允许放这些学生到县城来,参加县文化馆举办的美术学习班和大大小小的创作活动。那时候的三线厂,“群众文艺”还没有排到议事日程。由绩溪县文化馆出面,举办美术创作活动,各家三线厂都非常支持。

同学们得到消息,兴奋得手舞足蹈。想想看,我们进山之后,大家各奔东西,进了一条条的山沟,连见个面的机会都没有,鸡犬之声不闻,谈何互相往来?由绩溪文化馆出面,有章飚大哥辛苦洽谈撮合,我们总算有幸在绩溪县城相聚,才有机会重新拿起画笔,参加绩溪县的美术创作活动。

章飚先生毕业于安徽师范大学美术系。他把我们上海三线人尊如上宾,笔墨纸砚绘画材料准备齐全,还专门给我们辟了一间创作室,真诚希望我们能够搞出好的作品来,能够参加绩溪县、徽州地区、安徽省,直至全国的美术展览。一位海纳百川的徽派文人啊!

他创作的国画、版画,大部分是徽州山乡,田园风光,工人农民生产劳作的场景。画面布局、用笔线条,刀法技巧都相当精致耐看。既继承了传统,又渗透了现代徽派文化的气息。他的作品,不但工农大众喜欢,专业人士也交口称赞,得到了地区、省市专家的嘉奖好评。

坦率说,三线厂的美校同学,都不如章飈。刚出校门的我们,眼高手低。当然,我们也有自己的苦衷。分在三线厂,呆在山沟里,大家基本都不务正业。来一次县城,搞几天美术创作,住上三五天,又得返回厂里。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内心总不踏实,单位里的事,一只螺丝一个壳,被耽搁了的工作,总不好意思常常请人代岗。

渔亭:剧本研讨会


那一年参加徽州地区读书会,真是非常地荣幸。地区文化局发通知,要求参会人员利用业余时间,每人读一个古典剧本,要从内容情节、结构技巧、语言风格、人物塑造等方面剖析剧本,并且写出自己的读后感。安排我读的是,元代白朴的杂剧《墙头马上》。

我花了几天的时间,把《墙头马上》四折剧本啃完,写出读后感交卷。不久,徽州地区文化局把大家召集起来,在黟县渔亭镇开了一个剧本创作学习班。参加人员有地区文化局的领导、读书会成员,还有各乡镇的创作人员,大概四十人左右。除我一个三线厂的上海人,都是徽州人。

大家带着各自的创作计划和剧本,分几个小组讨论,谈创作构思,谈剧本修改。暂时没有剧本的,谈自己的创作打算。

我带去的是独幕话剧《礼拜天》。余治淮先生的《母老虎上轿》是讨论修改的重点,大家发言踊跃,修改思路不拘一格,真可谓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不少朋友讨论结束还手舞足蹈,模仿起剧中的人物,台词,唱腔,扭起来,哼起来。

笑谈中有位先生,创作思路很广,很会侃。要不是组里同志介绍,谁也看不出他是个上海人。原来他叫杨烨,是1958年“邢燕子式”的上海最早一批到安徽插队落户的上海知青。老乡见老乡,一口上海话。他和余治淮先生,都是拿薪水的文艺工作者。我想,从插队落户的知青,到县文化系统的一员,肯定是个历尽沧海桑田,有故事的风雨过来人。

更早的上海知青


看到杨烨先生,马上想起绩溪县城也有一对知青夫妇,他们也是1958年学习邢燕子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

1971年夏,我到绩溪文化馆参加美术学习班,有一天,文化馆几位徽州同志热情地带我们去认识一对早我们十多年来徽州落户的上海知青。

那是午饭后的休息时间,我们走进绩溪老城中,一条小巷里一幢有些年头的徽派老建筑。门敞开着,走进去是一个大天井,灰白陈旧的围墙周围种的都是花木,郁郁葱葱,别有一番风味。天井中央青砖铺成,干净古朴,一看就知道有些年头了。

从房中迎出来的是一对年轻人。男的高个子,肩阔臂圆,穿一件运动短袖衫,一条枣红色的运动裤,一双白球鞋,脸上充满阳刚之气。女的身材高挑、亭亭玉立,柯湘式的短发,布衣布裙布鞋,衣着朴素,却透着一身的灵秀气。

听说我们是上海人,大家都说起了‘阿拉’上海话。男的说:当年徽州地区老穷格,从上海到绩溪只有一条黄沙路,翻山越岭,灰天灰地。老爷长途汽车风尘仆仆,跑上十几个钟头才到达绩溪县城。但是,阿拉落脚的地方勿勒了此地,勒了十几公里之外的荒山沟。山沟里啥地方有车子好乘啊?全靠11路车两只脚走。阿拉进山之后,勿大回上海格,出山进山都难啊!再讲又无啥路费铜钿。1958年,阿拉十五六岁年纪来到这里,怀着一颗改天换地的红心,想勿到接下去就是三年自然灾害。苦啊!几乎天天吃糠咽菜。夏天太阳辣豁豁,蚊子跳蚤吓煞人。冬天冰天雪地,手脚冻得冰冰阴!但是,苦足苦,阿拉心态还算蛮好!阿拉是自愿来此地吃苦的,毋没啥好怪三怪四格。阿拉到底还是挺过来了。后来读过书、有文化的上海知青,县里开始派用场了。勒了山沟沟里,有文化的人,村民都相当敬重侬。勿久,我伲两家头都当上了山村小学老师。伊么比我积极,后来就调到县城里来吃公家饭了。我么,继续留勒了老地方当拿工分的山村教师。结婚后,解决夫妻分居两地,我才调到绩溪中学当了一名体育老师。一晃十三四年过去了,现在也已经奔三十了,快成一个真正的徽州人啦!我平常都讲徽州话,只有回到屋里,同家主婆难板讲两句上海闲话。勿讲徽州话不行的喂!寸步难行的喂!体育老师说了句带徽州音的上海话,阿拉都笑了起来。

女的笑盈盈地说:结婚两年之后,阿拉还是分居两地。此地又勿象上海有啥房管所帮侬解决住房问题,此地人都是私房,基本都是祖上留下来的房子。阿拉无依无靠,又毋没铜钿造房子。后来县政府特别照顾阿拉迭批58年的下乡知青。因为58年下来的知青人数少,都成了当地各行各业的骨干力量,地方政府都拿阿拉当作宝。想尽办法,给阿拉分了迭样一间带天井的老房子。其实,迭个是整幢徽派建筑的一只角,天井朝里是房间,后面还有一间灶头间。蛮好来!带天井花园的房子,大概只有上海思南路那只角才能觅得到!哈哈哈!讲句老实闲话,比起当年刚到徽州来的日脚要好过得多来!进去呀!进房间去看看呀!进去呀!勿用脱鞋子格!

我们都站在房门外,没有进去。房内家具都是上海式的,房间布局也是上海人家的布局。大床抛在房中央,两边两只夜壶箱……

那辰光,我连女朋友都没有,我羡慕绩溪城里的上海人家,我佩服绩溪城里的上海知青!

参加学习班旅游


这次会议前阶段是谈创作、讨论剧本。讨论时,徽州朋友不常说普通话,他们都喜欢说徽州话,我不懂。在这样的场合,语言不通,自觉我很无能。那个体育老师说得对呀,不懂徽州话,寸步难行的喂!但是会后用普通话聊天,都很融洽。我才知道,徽州专区的作者,能够聚在一起也不容易,他们都分散在徽州各个县乡村,有些人在山沟里务农,白天忙田里的农活,晚上在煤油灯下写东西、爬格子,没有电,油灯下作文章,都是徽骆驼!

渔亭旅馆住了一个星期,研讨学习班结束,地区文化局安排大家去陈村水库(太平湖)、齐云山、九华山等处游览。文化局领导说,徽州地区的创作人才能够聚在一起非常不容易,不少同志是大山里出来的农民,很少有机会到外地走走看看。现在,地区文化局给大家创造一个机会,请大家走出去开阔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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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游时拍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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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在绩溪的第一次旅游,也是我最愉快的一次旅游。同行的朋友都是满腹经纶、知书达理的徽州先生,每到一个景点,他们都能滔滔不绝,侃侃而谈,历史掌故,人文趣事……
第二年春,余治淮先生的《母老虎上轿》和我的剧本《礼拜天》都在安徽省戏剧研究所出版的《安徽新戏》上刊登发表了。意外的是,还寄给我九十元稿费,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拿稿费。那时工资加奖金,好像是四十五元多一点点……

(作者系原上海东艺广告公司美术设计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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