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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娃亲】/郭旭

 泾渭文苑 2020-10-31

娃娃亲是关中农村的一个传统习俗,但在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我们那一块娃娃亲又着实风靡了一阵,我也有幸在那场流行雨中时髦了一回。

在那个时代,人们也许是穷怕了,认识到梁秋燕与春生的爱情只是舞台上的作戏,刘巧儿的故事只是社会宣传的需要,要传宗接代,还是要从娃娃抓起。再者定娃娃亲也有种“政治”需求,别人家娃一般大小都占下媳妇了,你家娃还没着落,是不是你家娃在某些方面有缺陷,邻里亲戚问起来都不好开口,人就活的这一口气。

定娃娃亲并非是一个简单的仪式,它里边包含了诸多的政治、经济、文化因素,双方要结这门亲,一般是女方起主导作用,首先要对男方的经济条件,社会关系,文化背景进行一番细致的综合考察。地、富、反、坏、右,肯定要排除在外;父母要年轻健康,勤恳实诚,最好是父亲吃公家饭,有几十块钱的工资收入,最次也要有个手艺;家里男娃要少,最好是弟兄一个,这样家产就不会有人来分,姐妹多点最好,彩礼还是一笔不菲的潜在收入;家里要有几间房子,这样以后就不用花大钱再盖房子,房子还要是顺椽,有些心眼细的人甚至暗暗地记下椽子是不是松木的,马尾松的最好;再就是家庭人品要好,没有吃、喝、嫖、赌、偷偷摸摸的坏毛病。也有个别人脑子不灵光,中了戏台上的毒,我们邻村就有个老头,正在给孙女考察我们队的一个人家,偶然在梁村集市上看到亲家公,回去就做了决定,原因是亲加公穿的那个夹袄浑身汗渍,一看就是个能下苦的勤谨人,结果孙女结婚后经常闹矛盾,老汉到死都难以瞑目,把娃害了。还有个别父母家里贫寒,为了生计,不管男方家条件,只要彩礼高,甚至过几年日子又过不动了,再复个二回礼的,对方也只好听之任之,谁让咱条件不好,没得选择。也有些地主、富农家庭,家里成分不好,怕把娃耽误了,只要她跟咱娃,钱随你要。条件稍好点的男方也有一定要求,姑娘要面貌较好,身体健康,看起来要灵性;家风要正,父母人品要好,最要紧的是不能有男女作风问题;正好和女方的要求相反,家里兄弟要多,这样以后成家了,打墙盖房有一把劳力帮忙,万一和左邻右舍发生个矛盾,也有一股威慑势力。

我们家的条件基本符合要求,成分中农,政治上属于团结对象,往上数祖宗五代都是读书识字的人,老年人跟前一打听都会说把娃给喔家没麻哒,说不上来家里啥地方还有老货没有出世。父亲教师,母亲也是勤劳贤惠的人,独子,两个妹妹,本人虽然年龄小,但以小看大也是聪明伶俐,口齿清楚,家里房子有两三间,也是祖上传下的直溜溜的红松順椽房。这些条件应当属于中上等之选,上门提亲的人也就不在少数。

刚开始的时候,父母也没太着急,主要还是几百块钱的彩礼是个硬头货,心中没底,着急也没用,但是眼看着周围和我大小差不多的小伙子大部分都占下了媳妇,就有点发急,加之相好对近的好心人轮番狂轰滥炸,甚至是把女娃吹的是貌若天仙、聪慧绝伦,也就有些心动了,终于有一天父亲对母亲说“我看咱也想办法给娃把这事安顿下”。

结亲这事就像你买衣服,平时看着满街都是,到了真正出手时又总是这不合适,那不称心,有的姑娘挺好父母却认为奇货可居,彩礼高出一截,更怕以后诸事都要赶高头;有的父母人品不错,她妈又个子太低,怕以后要娃不钻干(方言意思是不帅气太矮),毕竟定媳妇这是供先人呢,怕影响了后代;有的其它都好,就一样让人不舒服,家里四五个女子,没男娃,怕是犯了七女星;再有就是女娃她妈不爱好,邋里邋遢,锅灶不好……

比较了一番,还是觉得临近的汪村这家姑娘不错,两村相距不到三里,用乡下人的话说,打下搅团给娘家妈送过去还是热乎的,家里有哥有弟,也都虎虎生气,女子长的也是壮壮实实的,眉眼都到位,关键是介绍人说这女子聪明伶俐,学习也好,嘴巴像刀子,将来能把家,她两个姨家都在我们村,也都算是资深美女,于是便给了介绍人话,这个姑娘给咱娃说“经过介绍人的穿针引线,决定双方大人和孩子都见个面,要是没意见,再说其它。”

记得那是个星期六的下午,吃过中午饭母亲给我说“今晃(方言就是下午的意思)你和汪村说的那个媳妇遇面,见了人家他妈叫二婶,学的在在行行的,问你啥就说啥,你看上人家女子没意见了,就说愿意,我就把这一节花布随便给人家娃,要是不愿意,就说回家再商量一下”。给我换上了一身比较新的干净衣服,穿上了父亲前几天新买的蓝色球鞋,母亲手里拿上用手帕包着的一块花布,就带着我出发了,路上还一再叮咛,“要学的在在行行的”。到了北街那个亲戚家,亲戚已经在门上等候了,忙吧我们娘两迎进门,边走边说“灵芝和她妈都到了”,进了院子,我看到几个小女娃在耍跳房的游戏,一个女娃衣服穿的挺新,头上还扎了一对鲜艳的蝴蝶结,看到我和母亲后脸一红,迅速的跑进了房子,我们随后也跟进去了,炕边坐着一个中年女人,看起来挺精干的,那个女娃就站在跟前,那个亲戚赶忙给我母亲介绍说“这是灵芝她妈”,我妈急忙就和她打招呼,那个女人就对她女子说“这是你姨”,女子红着脸叫了一声,我妈赶紧把女娃手拉住,看看我,我也急忙低声叫了一声“二婶”,我感觉到自己满脸发烧,羞涩的低下头,我妈把我的衣服抻(方言发dun的音)了一下,我把头稍微抬了点,接着双方都问了一些“几岁了?上几年级了?考试得了多少分?”诸如此类的话,那主要是考察智力和口齿,看有没有毛病。经过一番的考察,女人和她女儿还有亲戚出去了,到院子里商量,我母亲也问我看咋样,有没有意见,说实话我连摸样都没看清楚,只是点头说可以,我妈说“我看也好着呢,那我就把这节布给人家了?”这时亲戚走进房子问我母亲“你看灵芝这娃咋样?你们娘两商量好了吗?”我妈反问到“你看人家娘母两啥意见?”亲戚笑着说“灵芝和她妈都没意见,就看你们愿意不?”我妈这才搭话说“我和娃也觉得都好着呢”。亲戚欢天喜地的出去了,一会就和那个女人进了房子,我从门里看到那个女娃又和院子里的女娃们耍开了。就这样明明白白、糊里糊涂的过了第一关。

接下来就是双方媒人按照时下行情,商议彩礼还有其他一些礼数的事情了,这一阶段就没我的啥事情了,由父亲抽空去和媒人们讨价还价,最后只听我母亲给我说“女娃和你一样大十岁了(几年后才知道女娃当时刚过了八岁,可惜了当时多出的九十多块钱,是我父亲将近三个月工资),人家现在一岁都是五十块,最后由两家媒人决断,按四十八说,礼钱定了四百八,还不算一件衣服,四色礼”。我知道要凑齐这一大笔钱肯定,是家里当前最大的事情。

人常说“定媳妇夸富贵,娶媳妇告艰难”,这个关口万万不敢松劲,有钱要办事,没有钱变卖家产、东倒西挪也要办事,这当口你要是松了劲,那就有可能前功尽弃好事黄了。要知道这是卖方市场,你一松口,说不准后边就有人乘虚而入,事情黄了莫要说起,关键是好看不好听,以后再要再定个媳妇,那就是有污点的,农村人特别看重这个,所以说“宁叫挣死牛,不叫打住车”。父母这段时候特别难场,父亲把才骑了两年的六二型飞鸽自行车擦了又擦,当初买来车架后座架,凡事要经常磨蹭的地方都缠上的塑料带,这回全部解了,又重新擦了一遍,打上上光蜡,崭新油亮,推到县上北大街自行车市场卖了二百块钱。家里有做好的一合新椿木头门,落下来拉到姜村集上卖了个好价钱一百三十块,我不知道父亲在卖他心爱的自行车时是啥心情,但我知道母亲卖了头门后一直痛惜不已,那一副椿木门板是分家时爷爷给分的,是我家解放前大车门扇,前几年请一个河南木匠做好的,门板厚实完整,师傅做工精细,每扇四行各六颗大炮钉,四六二十四隐喻一年二十四节气家门兴旺,上下两行包着厚厚的铁页,上头一对门环做的是细致精巧,下边錾刻的一对狮子,神态活灵活现,这些铁活配件是父亲到梁村集上铁匠谈师摊上买的,谁看着都爱人,关键门板是老祖(音做)业,有内涵和纪念意义,物易原主,啥都没了。

就这样东拼西凑把一切都准备的妥妥的,父亲去了女娃家和男主人、双方媒人喝了两盅喜酒,吃了几碗浇汤面,撤了碗盏。父亲从身边取过一个红绸包裹着的东西,慢慢打开,上边是一踏五百元的钞票,全部是十元一张的,整齐的分为五沓,这是彩礼钱,交给媒人手里,媒人顺手交给男主人,然后打开朱红的拜帖匣,取出一个大红纸糊的大信封,里边有一个二指宽的比信封稍微短点的红纸条,按老礼数这上边要写男娃的生辰八字,现在都从简了,信封里还有两块银元,有讲究的人家,这银元还要讲究是大龙元,还是小龙元,这就是庚帖,也按同样的程序交给女方父亲,再就是给女娃扯的一节花布,一双胶鞋,一条鲜红的毛织围巾,一支钢笔,都一一交给亲家。亲家也拿出一个同样的大红庚帖,不过里边没有装银元,只是两块钱,通过媒人的传过来,也拿出了四样小礼物作为交换,又从一沓钱里抽出二十元递给媒人“这是给亲家退的”,父亲也客气的推让了一下,最后收下了。完成了这些程序,就算两家正式结成亲了。

这事过后几天,父母心里都不舒服,女方家配的四色礼太辱没,一双线袜子,一个小圆墨盒,一支钢笔,还有一个塑料皮笔记本,总价值也就是两三块钱,母亲一直愤愤地说“要是其它事,把这事就瞎了”,这时父亲又宽慰母亲“听学校老师说,这娃确实不错”,我也不知就里,心里也不在意,过了几天这一干东西就都进了我的书包。

再往后几年,年龄都大了,慢慢也懂些事了,更知道害羞了,记得初一时,全公社搞学生歌咏比赛,女娃和一帮女同学一起来我们梁村镇中学,那些女娃看到我老远就喊我的名字,把我羞得跑到老远,都不敢回父亲宿舍里吃饭,过后父亲训我“看你那点出息,人家女子都不怕,把你吓得不敢回来吃饭。”

等到高中毕业后,一部分人上了大学,这个时期是娃娃亲瓦解的初始期,一般是女方家沉不住气了,人家娃考上大学,吃了公家商品粮,咱女子肯定配不上,到时候人家一句话,不是把咱娃耽搁了,就有一部分人找媒人,两家达成协议,女方家多少退几个钱,就各随其便了有些脑子还有幻想的人觉得都是亲上加亲,媒人又是信誓旦旦,咱女子也是光彩照人的,说不准还有盼头也有些人引经据典找了好多“富贵不忘糟糠妻”的故事,还有身边老一辈一头沉的例子,坚持到最后;更有一些女子脑子开放一点的,双方书信来往不绝,相信甜甜蜜蜜、海誓山盟的承诺,也是一针一线的做鞋子、绣鞋垫,针针都是相思情,到最后误人最深……我虽然没考上大学,但又赶了一回潮流,也解除了当日的娃娃婚约,对方只退回了当初那个红信封,里边的两个银元却无影无踪了。只是苦了父母好多天都睡不着觉,可惜了当年那一份心血,尤其是可惜了那辆崭新的六二型飞鸽自行车,那合精心打造的富有家族历史意义的头门。

娃娃亲是关中民俗文化的一个特色,在漫长的历史时期也有着积极的社会意义,能够把两个不同的家族连接起来,共同抵御外来风云变幻,也是祖辈们重礼守信的一种美德,至于在那个时期会不会给他们的爱情生活带来尴尬和痛苦,我不得而知,今天的人也不能用现代的思想意识来衡量,我爷爷、二爷也是从小定的娃娃亲,而且在民国十八年的年景中,我的两个婆都接到我们家来生活,逃过了一劫,他们的一辈子也生活的很美满,团结和睦,儿孙满堂,且都高寿正亡。

社会在前进,经济在发展,人的思想意识也随之发展变化,“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我们无法褒贬昔日的生活习惯和婚姻方式,就像我们今天所面对的露水夫妻一夜情,未婚同居,无痛人流等等现象,不能完全肯定,也不能完全否定一样。见仁见智,各有说辞。

我们期待着在不断进步和总结中建立具有我们民族文化传统的,富有进步意义的公序良俗。

作者简介


郭旭,白身布衣也,乾县西阳坊人。好读书不求甚解,一事无成,已过知天命之年,率真之气尚存,天性如此,无奈何也。常以“非因果报方行善,不为功名亦读书”自慰,常忆过往之事,感念滴水恩情,不求闻达,聊自慰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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