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现场 | 生活在长江边,在洪水过境之后(多图)

 全现在APP 2020-11-03

作者丨张依依
全文共 6209 字,阅读大约需要 7 分钟

天气好的时候,人们喜欢站在重庆朝天门码头对岸,看长江与嘉陵江汇集。
 
载着矿石、化工品、煤炭的货轮从江面上驶过,沿着河道可以直抵上海;对陆地上的人来说,江两侧的四条水岸是城市交通的命脉。几条滨江高速路自上世纪 80 年代就开始建设,连通起上城和下城,让急于通勤的人,不用与市内的车马声嚣较劲。
 
从滨江大道上驶过,或是搭乘着轻轨从高处穿墙而过的人,看不到道路的下方——那些公路与坡岸形成的夹角,城市建设留下的缝隙里,也有许多残存的,富有活力的生活空间。
 
二号线牛角沱站,纵横交错的轻轨线和立交桥下的空间,被做成了一个水公园

“我们自己维护,修屋子的顶棚,就像自己的家园一样。” 49 岁的王庆芳(化名)在渝中区的菜园坝竹木市场经营一家一百余平米的铺面,她和丈夫在这里已经度过近十年,从做小工到拥有自己的店面。这里是围绕过去的码头形成的最古老的市场之一,离江水很近,蓝色的简易棚屋并列在一起,以吊脚楼的方式在岸边排开。
 
渝中半岛另一侧的嘉陵江岸,刘光瑞的匾额博物馆夹在滨江路和李子坝正街的中间。随着城市发展,沿江的水码头、密集的吊脚楼村庄被逐渐拆除。20 年前,这家民间博物馆搬过来的时候,这里只剩一片荒芜的江滩,后来才有了道路。
 
再往上游走,嘉陵江在磁器口分出一条支流,重庆唯一的民营川剧团在清水溪边一个地下停车场的夹层中安家。车流从头顶走,江水就在脚下,这些身处低处的人离洪水的威胁最近,每个人都数得出几次被淹的经历;同样的,他们多年来也都不止一次因为所处的位置而面临拆迁。
 
但这一切都不是迫在眉睫的威胁,直到 8 月 20 日,江水涨到了他们从未见过的高度。当天凌晨4点,重庆长江寸滩水文站水位涨至 191.47 米,打破 1981 年建国后实测最高纪录,也为重庆主城区 115 年来长江出现的最高水位。
 
磁器口的桥头观音也在洪水中被淹没
 

01 ////
 

8 月 27 日,川剧团团长龙群站在沙磁巷停车场负三层。不远处停着一辆小型的挖土机,遍地巨大的车辙是它奋力工作一周的证据,但地上仍满是泥浆,鞋子走着打滑。龙群穿了一双白色凉鞋,小心地循着别人踩过的印子穿过车场。在四根柱子围出的空地前,她停下来,用手比划了一下,这里曾经是他们的剧场。
 
只有一面砖墙还完整保存着,两面木结构的墙已经不见踪影,剩余的还有一面是停车场的玻璃外幕,上面碎出了一个大窟窿。抛开天花板上零零落落吊下来的几个灯笼装饰,很难将这里和周围的停车场分出区别。
 
水位是 18 日涨上来的。和许多接到消息的商户一样,龙群从前一天晚上就开始往楼上搬东西。与此同时,水位仍在持续上升,很快没过负二层;她在黑暗中打着手机的灯继续往上搬,东西越搬越少,最后实在“搞不赢”,只能蹚着水优先把昂贵的戏服给抢救出来。
 
负一层是商铺,剧团的家当只得堆在与负二层之间的楼道里。家里的萨摩耶在疫情期间产下两只崽,三只狗一齐围着她的脚边绕来绕去,帮她看着东西,一旦有人靠近伸手,它们就叫起来。
 
楼道并不宽,龙群在那里守了两天两夜,行动完全依赖于手机上不断更新的水情通报。19 日下午,群里突然发出一条消息:重庆市防汛水情查询系统,磁器口上游局站点故障,暂时无法更新水情信息。这时水势还在高位,在几个小时的时间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到底还涨不涨呢,都不知道,整个人就很着急。”
 
龙群在沙磁巷停车场,身后两根柱子之间是受灾后的剧场

剧团成立于 1995 年,二十五年来始终围着磁器口一带辗转。磁器口地势低,沿岸的吊脚楼几乎每年都会被淹一部分。
 
最早剧场在磁器口正街上的茶馆里,一群玩友拼几张茶桌,摆弄锣鼓唱凳子戏,并不受水患的困扰。那时磁器口也还远没有今天的名气,只是个平静的小镇,茶馆是整条街最热闹的地方。随着古镇开发为旅游景点,正街的黄金地段变得非常昂贵,剧团无法再负担。
 
2012 年,他们一度面临关停解散,连最后一场告别演出都已经做完。团长龙群不想就这样放弃,周边一圈圈地绕,终于在沙滨路的高架下,正对着桥头观音的位置,发现了一个开放式的地下车库。当时那里的停车费是 300 元一个月,她一口气租下了 7 个停车位。
 
剧场设置很简陋,砌上砖墙,搭起剧台,围出厨房和更衣室的位置,演员就直接停车场里候场和化妆。这是一个隐蔽的空间,与磁器口的繁华一溪之隔,来的大多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戏迷,每周五和周末,过来看一下午川剧。
 
老戏迷都是挑剔的,觉得小戏不过瘾。几十年来,龙群的剧团从没有重复的本子,演的也都是两个半小时的大戏。这就要求他们在极短的时间内排练,出作品,演员之间养出默契,一个眼神和手势,旁边的锣鼓师傅就知道该怎么往下走。除此之外,为了活下去,他们还要去接外面的活,在商场开业活动上变脸、吐火。
 
相比下,国营的重庆川剧院就没有市场和营收的压力,每个月才演出一次,演的还往往是一些半小时左右的折子戏。
 
龙群的剧团在老剧场演出。图片:受访者提供

龙群从川剧极鼎盛的时期走来。1979 年她十岁,被文化局选入区川剧团,在一碗小面两分钱的年代,每个月领 18 块五的工资。那时,每个区每个县都有自己的国营川剧团,四处巡演,去工厂,下村镇。一部《白蛇传》成百上千遍地演,龙群是闺门旦,演白娘子的文戏。
 
改革开放带来的体制改革很快将这个局面瓦解,转为自负盈亏之后,过去的国营川剧团迅速解散,只有一个重庆川剧院被留下。而后兴起的民营川剧团也随着观众的流失,在十多年前纷纷倒闭,磁器口川剧团成为最后的幸存者。
 
能维持到现在,龙群想,和磁器口的地段密不可分,因为这里还有游客客流的加成。然而,地区发展的红利也将剧团越推越远,将他们逼到低处,逼到江边。
 
停车场紧挨着江水,屡屡被淹,剧团进化出自己的方法,用螺钉将椅子家具固定在地上。待到洪水来临的时候,需要搬的家当就变得比较少。“感觉一直就是在装修,找钱,再装修,再找钱。”屡战屡败,固执又脆弱。
 
两年前,原来的停车场也面临拆迁,这个区域被规划成一个大型地产项目沙磁巷。地产商希望将剧团留下来,在新的停车场中划出一片作为新的剧场。这里离老剧场很近,直线距离不过几百米,只是高度从水位 178 米升到了 182 米。
 
这里应该不会再被淹了,龙群想。新的剧场装了木制的门窗,巨大的电子屏和音箱,比原来大了一倍。
 
谁知装修完不到半年,破纪录的洪水又将这一切都带走了。8 月 20 日 2 时,磁器口出现洪峰水位 194.29 米,洪水漫过停车场外侧的标尺,标尺的最高位置标着 190,接近 1981 年的洪水位 191.41。
 
停车场的围栏被全部冲走,脚下堆满漂浮垃圾
 

02 ////
 

涨水半个月前,刘光瑞就听说,今年的洪水不同以往。他是一家博物馆的负责人,博物馆的地下车场是一条长长向下的甬道,直通江水。每年涨水时节,车场里积累几个月的废旧垃圾都会被冲到江水里。他想着,这次要提前将这些垃圾拉走,同时全馆上下开始对藏品进行打包。
 
但他还是判断失误。古匾的展厅位于地下,顶高 6 米,洪水在最高时只留下一两米的空隙,最底层的库房被完全淹没。
 
匾额和文物藏品体积大且沉重,一块普通的牌匾大约需要三四个人联合才能抬动,无法快速转移。他只能临时向街道求助,一时间,城管、武警,甚至是华岩寺的僧侣,近百人赶来博物馆帮忙。
 
洪水来得快,去得也飞快。他记得 21 日当天,在短短八小时内,水位骤降十米。江水后撤的力量将一个 14 米长 4 米高的大牌匾一下拖拽出十几米,现在还横躺在窗沿上,又顺走馆内一个巨大的酒缸。
 
“人家还拍视频觉得稀奇,哎你看那江上漂了一个缸子,就是我们那个。”刘光瑞大笑。刘光瑞家中世代行医,开博物馆算是副业,因为洪水,他已经连续忙碌一周没有出诊。
 
刘光瑞站在灾后的博物馆内。图片:受访者提供

从滨江路上能看到医馆的两层建筑,但它的地下空间更壮观,几千平米都被作博物馆之用。馆内收藏有 3000 多块明代至 20 世纪初的匾额,类型众多。除此之外还有十万册古籍善本,一些汉砖、陶器和民俗物件。
 
几代人在一个漫长的过程中,积累出大量物品。1993 年,刘光瑞和父亲正式决定将它们对外开放,成为重庆最早的民营博物馆之一。
 
他掰着指头数,十年前,重庆有 12 家民营博物馆,其中他就占两家,直到现在也只有 20 多家。相比之下,成都、西安则都分别有 100 多家。“连贵州都有 40 多家。为什么这样比呢,就是觉得虽然重庆的经济社会发展得非常快,但对于文化建设的支持还是很不够。大家办博物馆看不到希望。”
 
20 年前的一场拆迁,成为他们来到嘉陵江边的契机,政府采用土地置换的方式,让他们自己找一个地块搬过去。
 
那时,江边还只是大片绿地。“以前从政府规划的角度来讲,它是一种不太管钱(性价比不高)的地儿。”江岸土地不仅有滑坡风险,地基也要打得很深,一直打到岩石层,才不会出现变形,开发成本很高,刘光瑞解释道,“没有人觉得这是一块好地方。”
 
公路建设逐渐改变城市的面貌,周边变得繁华起来。展馆下方,建成了一条长长的临江步道。政府也开始对他们提出各种要求,两次派人前来检查建筑的建筑安全性。去年,城管突然要求博物馆把墙打掉,“他认为你下面就不能搞博物馆,应该搞成一个通透的像车库的形式。”
 
墙打掉后,江水就能毫无阻拦地灌进展馆的开放空间。这次洪水中,那些没来及转移的藏品都被泡在水下。最终,有十几块被冲走,幸存的也有许多因为泡水而变形,开裂,发泡。
 
刘家自己并没有能力对古匾进行修复。去年,政府花 60 万将这里的一批名人匾送到三峡博物馆进行修复,如今还没送回来,倒也就此逃过这场无妄之灾。而这次如果真的希望修复,刘光瑞初步估算,至少需要投入几百万。
 
展馆靠江水一侧的墙壁被打掉,从露台可以直接走到临江步道
 

03 ////
 

生活在江边的人,心里有一把尺,自家房屋是尺上的一个刻度。竹木市场就处在 181 米的水位线上,是整个菜园坝批发市场的最低处,比保证水位还低 4 米,这意味着他们在 2010 年、2012 年、2014 年、2018 年每年洪水中都不同程度地受灾。
 
商户们早已形成一套应对方案。五月,重庆正式进入汛期,王庆芳就开始减少进货量,尽量避免货物囤积。当市场发出水位预警,每家每户会顺着撤退线路,提早用三轮车、棒棒将货物搬到菜袁路上——这是菜园坝批发市场门前的大街,与竹木市场之间只隔着一个大大的上坡。洪水过境期间,这里的人行道成为临时交易点。
 
但今年的洪水来的不是时候,长江 4 号洪水与 5 号洪水之间仅距离三四天,菜园坝的水位一直高居不下。
 
商户搬家时正逢周末,帮工的人手不够,每个人都在和洪水抢时间。“他那个水位啊,一直不是很准确。”另一个商户回忆道,“今天报的 180 ,明天就报 183、185,反正一天能加几米,你肯定是搬不赢的。”大部分商户都留了一些货物在市场里,比较贵重的放在二层高处的地方,市场里一家卖钢管的老板则干脆什么都没有搬,“钢管嘛,到时候水冲一下就好了。”王庆芳说,“怕啥么,都习惯了。”
 
通常洪水在一天之内就会过去,商户一面守在路边,一面紧盯着水位变化,待水退到脚脖子的高度,就冲回市场内开始清理货品。这也是经验之谈,洪水带来软烂的淤泥,附着在地面和货物上,这时候是最容易清除的,可以直接顺着江水冲走;对于一些木条竹板,短暂泡水后及时晒干也仍可以售卖。在王庆芳的记忆里,他们从未因为洪灾而得到补偿,如果屋棚破损,就自己出钱修补。
 
菜袁路成为竹木商户的临时堆放点

最终,当 8 月 20 日上午长江洪峰过境主城区时,菜园坝站水位达到 193.28 米,超出保证水位 8.28 米。洪水完全漫过临江交易大棚,临时被放上二楼的避灾财物也被冲走,每个商户的损失都超过预期。
 
但最让他们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在洪水之后。竹木市场的老板们在菜袁路上等了好几天。21 日,当终于水位开始回落,他们像往年一样,打算回市场清淤,却发现回不去了。市场被封锁,一排警卫站在路口,一个传闻瞬间在商户中流散开——竹木市场即将被拆迁。
 
过去几年,拆迁的消息传过好几次,但一直没有正式执行。菜园坝市场历史悠久,但拥挤杂乱像一个城中村,大家似乎都知道,这里迟早会在城市的迅速变化中成为历史。只是没人想到,一切会来得那么突然。
 
今年年初,所有商户仍进行了续租。王庆芳蹲坐在一个小塑料板凳上,身后的货物堆在路旁像一座小山。她从腰包夹层里掏出两张合同和一张发票,合同与场地的管理方重庆雾都实业总公司签订,时间是 2020 年 1 月 1 日,一年之后才到期。
 
对商户来说,疫情期间市场经历了漫长的休市,已经断掉收入来源。时间一天天过去,每个人都变得焦躁起来,洪水留下的大量淤泥正在风干,难以清除,市场里的货物也无法搬出。但重庆能够容纳那么多商户的批发市场非常难寻。除此之外,他们不知道有何处能落脚。
 
竹木市场的商户在菜袁路上等待

04 ////
 

8 月 20 日,“长江 2020 年第 5 号”和“嘉陵江 2020 年第 2 号”洪峰通过重庆主城区,不回头地奔向狭窄的铜锣峡峡口。从重庆市区到三峡库区,路途要经过十三个著名的峡谷,这些峡谷的河道宽只有 200 到 400 米,让泄洪变得十分困难,也让重庆变成一个极容易被水淹的城市。
 
“我们重庆人就和火锅一样,什么都可以往里下,包容。”虽然眼前其实是一锅串串,杜强(化名)还是觉得火锅的比喻更加重庆。
 
在刚刚过去的特大洪水中,他在磁器口的特产店被淹到二楼,几万块货品被浸泡在水里。年初的疫情导致景区停摆,直到 6 月份才逐渐恢复运作,杜强和合伙人在家闷了半年之后,存款耗尽,靠信用卡额度和与厂家的担保刚刚进了一大批新货,决定“大干一场”。“结果一切都完了,那天过来一拉起卷帘门,都不敢看,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
 
官方统计,这轮洪水总共导致重庆 15 个区县 2.37 万间商铺受灾,直接经济损失 24.5 亿元。8 月 21 日,水面终于开始下降,从城市的每个褶皱中将水分挤去。褶皱里装着的人们的生活家当,也一同被滚滚裹挟而去。
 
洪崖洞下的商户在清洗店内的淤泥
菜园坝批发市场仍是一片狼藉

过去几年,旅游建设让这座城市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一次,连洪水也被当成了某种景观和“卖点”。火锅的比喻同样被用在对这场洪水的描述上,人们说,平日一清一混的长江与嘉陵江,从“鸳鸯锅”变成了“红油锅”。新闻里,江边的商家纷纷表示,洪水让生意变得更好了。人们似乎都为此感到兴奋,站在安全的地带围观江水混成一锅“红油”。
 
南滨路上龙门浩商业街口的一只熊本熊雕塑,漂走后被全网关注追踪,毫发无损地顺利找到放回原地,身上还多了块牌子,写着“2020 龙门浩老街漂流小熊”,成为新的打卡景点;匾额博物馆的大酒缸在江滩上搁浅,十几块古牌匾下落不明,刘光瑞并不乐观,他想象牌匾与江上的垃圾卷裹在一起,多半会被当作废料扔掉;龙群抢救出的戏服还堆在车里,朋友圈里有人为她集资,但还远远不够,这几天她从区文旅局处得知,因为被算作经营商户,他们也许不会有救灾补贴。
 
雨季还没有结束。8 月 30 日,四川乐山又开始下起暴雨,引发城市内涝,这势必会影响到下游的重庆。杜强花好几天才将店铺清理干净,地上铺了新的地砖贴。他再一次收到新的防汛预警,检查电路的日程又被推迟。店里花几千块买了一个发电机,他一边心疼一边和爱人笑着说,以后可以带着去野餐了。
 
一家火锅店的玻璃墙被冲倒,从店内可以直接看到对岸的建筑

竹木市场的 138 家商户还在路边等待,无处可归。菜袁路一侧的人行道因为堆积大量货物,变得狭窄,店主们当街进行交易,想尽快将存货卖清。王庆芳夫妇搬上来至少几万块钱的货品,这是接近一年的收入。躲过洪水,如今没有顶棚的遮挡,他们又要忧心恶劣天气的威胁。
 
晚上七点,菜袁路上的商户们下班了,王庆芳踩在梯子上,用蓝色的防水布从上到下将所有东西盖住,再抽出邻铺的木条压在上面。过去一周都是超高温,空气又热又闷,站几分钟就开始出汗。要下雨了,她忧心忡忡地喃喃着,将防水布向下掖得更紧了一些。
 
(除已标明外,文内图片均来源于全现在)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