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颖:红月亮(15)MBA|小说
文/毛颖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连找两趟都没见着梁超本人之后,曲锋决定给他打手机。果然不出小梅所料,梁超在电话里装傻:“怎么会是你来问这个问题呢?这和你有关系么?我以朋友的身份劝一句,别往自个儿身上揽事儿。”“不是揽事儿,是因为碰巧我也要过一份授权,而且我的原始股也被银行冻结了。”他明知道对方在兜圈子,可还得顺着往下说,这是不是也可以叫“将计就计”呢。“你要过授权么?我怎么不知道。没经过董事会批准的授权,肯定无效啊。”他明知道没有,可没敢正面回答,心里明白了问题到底出在哪儿。“不可能。不过……这种授权,我从没签过,银行一时不了解我们的具体规定,也是可能的。怎么说呢,北龙持原始股的人,从没有要过这种授权的;老实说,我也不大习惯考虑这类问题。”“不仅如此,”梁接着道:“我不仅没签过授权书,也没签过你的辞呈,所以你还是北龙的人。我们要对聘用合同负责。既然你是北龙的人,怎么可能给你那种授权呢。”“没问题。不过你不要去问。后天吧,后天我回去咱们谈。”也难怪——连续三个工作日,月宫没一张订单,哪怕是农村网点和个体户的也没有,又正赶上月底,账面上已经见了红。后者以朋友式的坦诚,跟他谈了一切,包括离开北龙的理由,进入月宫的目的,操作资金的步骤和思路等等等等。他觉得,如果不赤诚相见,对方就还会继续兜圈子,事情也就仍是没有希望解决,全摊开了,或许倒还有些可能。他始终相信,梁超不会做太不讲道理的事,自己的想法做法,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说出来让对方琢磨琢磨,至少可以表明他没有、也不打算做什么对北龙集团不利的事。梁超显然了解了他的意图,话说得也直接了:“北龙之所以不希望员工,特别是高层管理人员离开,自有其道理。聘用你是我个人决定的,董事会并不清楚背景。你知道,我是执行总裁,按说,总监级管理人员的去留,都应该通过董事会,我不能始终自作主张。“至于授权书的事,秘书查过了,没有。好好好,别急——之前那个秘书,只是临时顶替的,现在已经离开公司,她的个人行为,至少在我这儿,没法追究。“从记录看,公司确实没有出具过任何类似文件。当然,如果你认为北龙不适合你,这个辞呈,我可以签,但将怀着很惋惜的心情去签,而且应该在目前的误会得以澄清的基础上。对此,恕我直言,除了刚才讲过的,我无能为力……”“这是两回事。当然,单就这个意向本身而言,应该可以操作,北龙又不会有什么损失。还是那句话——目前的误会需要得以澄清,至少也需要一个能得到董事会认同的结论。”他明白了,没敢再说下去,对方已经把话讲得很明——去留掌握在董事会手里,即使梁超签了“同意”,董事会也有权驳回,他还是不能脱离北龙,那个授权,不论真假,也都还是无效的。更何况,授权的真假,现在也已死无对证,他本人倒似乎成了唯一的知情者,到底还是自己亲手交给银行的呀。而且,即便放弃那些原始股,梁超说得很清楚,也得先解决眼前的问题。就这么放弃,一则没法操作,一切都只能停留在口头上;更重要的是,等于成了一种代价,而这种明摆着的、公开化的代价的付出,就等于表明之前的行为至少有需要弥补的缺漏,在目前的舆论形势下,也就等于一定意义上承认了人家的指控。别说他本人不能接受,单从月宫的名誉及与之密切相关的整个公司的命运和前途考虑,也大不可行。一切问题的焦点,都集中在了那张授权书及其包含的疑点上。换句话说,北龙目下,在这件事情上,也没有多大主动性,既不可以单方面收回授权,也不会现在就正式和他解聘。所有可能提供帮助的做法,都跟前面的指控及其形成的基调相矛盾,于公于私,都不可能被接受。不管什么,都先得拿着那张授权书说话,至少再看看清楚。信封口挂着封记,想都没想拆开看看留底的事,更没想到竟是个假东西。一听曲锋要找银行要授权书复印,小梅不假思索就给否了。曾子辉扛不住业务挂空的压力,拿着公章执照一套家什,带俩人跑国营日化单位去了,指望着那些相比之下更认公章的单位对这类事不那么认真,能批过些货来。还一并拿走了小梅积攒的潜在客户名单,准备一批来货就往那些山区农村网点儿发。虽然,小梅觉得,这办法不利于以后的发展,她一直把这笔客户资源当成月宫未来自产品的客户基础,可迫于眼下的形势,也没好阻拦。这儿的问题什么时候能解决,还是未知数;即使解决了,能不能全面恢复代理业务,她其实也没底;真要说不让动这些客户,倒显得不分轻重缓急了,由他去吧。他留下也没什么大帮助,无非多一个人坐着干着急罢了,还不如出去干点儿实事儿。小梅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所有正常的途径,都封死了。银行不会把授权书给你;再说,你不是也分析出来了么,按目前状况,授权书无论真假,都无效,只要北龙咬定了,银行就不能认帐。明知道被耍了,也不能承认自己工作有失误,唯一的办法,就是把矛头指向你。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现在都得跟北龙站在一个立场上。”顿了顿,又说:“不过,如果银行不是和他们串通一气的话,北龙就算想罢手,也不好动作。但我只是从正规的解决渠道上做设想,不清楚他们有什么邪门歪道。就算有,也不在梁超手上。至少,他做不了主。”窗外的霓虹,似乎比上一回多了些充满暮春意味的温暖色彩,像调皮的孩子眨眼睛似地闪着,竟不觉合上了餐厅里钢琴演奏的节拍。“走吧。”他忽然提议,“走走——”说着伸手招呼服务员结帐。她轻轻推回他阻拦自己拿钱的手,很认真地望着他:“自己人,甭这么客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现金,差不多都被冻结了。作为月宫的创始人和同事、朋友,没有让把饭钱都押在公司命运上的朋友给自己付帐的道理。别跟我争。”话说得很软,几乎感觉不出语气,但表情很坚决,坚决得他不知道能如何反驳和拒绝。曲锋的车子已还给北龙,小梅也没开车,俩人并肩漫步在充满温软暖意的夜色里。“因为你一定是这样的人,为了事业能用上所有家当。”“顺便告诉你个小窍门,做生意,一定要有至少一个跟资金帐户完全无关的私人帐户,就算把钱都取出来,也还有透支的余地。”她在一条人工河边停下脚步,凭栏远望,长长吁了一口气。河心不远处,停着一艘定位船,是个夜总会式的娱乐场所,灯光扑朔,隐隐传出舒缓的乐声。“可照你刚才的分析,我想象不出,还能有什么行之有效的解决办法了。”“那只代表你说的那个办法不行,或者说现在还不行。”她转过头,在夜的蒙暗里,眼睛亮得好像天上的星星,“说了别生气——有时候,你显得特别书生气。”“嗨,不堪回首……”他摘下眼镜,抄起领带胡乱擦着。“哎,你别说,一提她,我倒觉得有办法了。”“干吗,施美人计……开玩笑的。没用。找她只会把事搞乱。不管她是否清楚这事,也不管她懂不懂这些商业上的猫儿匿,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她没有决定权。不管她哥哥怎么宠她,也不可能被她左右。”“正好相反。我倒觉得我们已经找着办法了。不一定成功,但值得试一试!”她盯着他,很有信心地说:“直接找那个首领,真正的决策人,越过所有中间环节!”“可你知道,我连他的人都没见过,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不是说你。是我。我去找他。你要做的是,告诉我怎么才能找到他。”“你不知道,那人……怎么说呢……我想,可能是他说话的声音吧。那是个听一次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声音……想忘都忘不了……不男不女,含着什么说不出的东西,让人觉得他肯定不是什么正常人,什么都干得出来……”看着他表情里透出的惊悸,小梅的心不自觉地战栗了一下。也实在不想承认——随着他的惊悸,自己的信心也开始悄然畏缩。她在心里向自己呐喊:“别退缩!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月宫,你亲手创造的月宫,不能毁在没来由的害怕上!决不能!!”“他不是给你打过电话吗。”她没接他的话,“那个号码还在吗?”“没事的。”她轻轻拍拍他手背,“还是那句话——天大的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五一节,曲锋把正休假的北龙集团服装业务部总监刘伟,生生从牌桌上约了出来。刘答应得很勉强,倒不是牌瘾没过足,实在是因为曲锋目下正是人见人躲的主儿。可碍着几天交情的面儿,一时没找出象样的回绝理由,想着对方无非也就诉诉苦水,没什么大不了,犯不着替别人摆冷脸子得罪人,就答应了。一路上还暗地里想,没准儿曲锋回心转意了,找不着门,让给运动运动也说不定。他这人就这样,即便到了今天的位子,也改不掉随时随地想当救世主的毛病。要是曲锋电话里把目的说出来,他怕也就不会答应了,这个救世主不当也罢。“没有,我很清醒。我必须见童先生。务必帮帮忙,老兄!”“我知道不容易。可没办法。再说,容易的事儿,也不能求着您哪。”“得得得——别那什么,你们东北话怎么说,噢——别忽悠我。我呀,能办什么不能办什么,自己个儿门儿清。”磨了一下午嘴皮子,几乎把知道的所有谈判技巧都用上了,终于从刘伟嘴里套出了另一个电话号码——先前手机里存着的那个,打过去是个疗养院的主任办公室,对方矢口否认认识什么姓童的,还把他教训了一通,话里话外把他说成和盗用电话者一伙的,弄得他红也不是白也不是。虽然对刘伟给的号码心里也打鼓,可多少还算有点儿信心。不光因为刘是北龙的老人,也是看着那句“跟谁也别说是我说的,说破大天去我都不认帐”的警告。如今,对这种在原先看来完全没有必要的遮遮掩掩,他已经朦朦胧胧地开始理解了。小梅的举动,多少有点儿让他吃惊——她并没打那个电话,而是跑到电话局,给这个号码交费。机主不姓童,费用也不高,发票上清清楚楚印着号码登记的地址。“好家伙,成侦探了你。亏得钱不多,他要打个几千几万的,咱可就惨了。”“那也没关系,拿过单子看一下,说钱没带够,随便押个什么证件,一块儿退回去就是。”问他看什么,他笑而不答,心里不知为什么竟一下子转过了先前那道死弯——那是座很小但很精致的四合院,只住着一位中年妇女,就是那个电话机主。女人操着陕西关中一带的口音,很热情,看上去也很淳朴,而且挺痛快地就承认了认识童家兄妹,但并没多说什么。听说有急事,满口答应帮着捎信儿,很有把握的样子。小梅留了张名片,又写了封短信,不过没让曲锋看信的内容,回程路上,曲锋问起来,也没透露,只说“太仓促了,没准备好,只能听天由命了。”“我想您就是童先生了。”她说,“我能占用您一点点时间么?我是说,如果您方便,我想尽快拜访您本人。”“不可以。相信我,这个拒绝,多半是为您着想。顺便问一句,曲先生是否真像您说的那么有才华?”“不仅如此。而且,他很诚实,也很书生气。所以我说,他跟北龙集团的不愉快,应该纯粹是个误会,希望您能理解。并且,谅解。”“那是北龙的事。您知道,我不可以干涉他们的事务。在这点上,也同样需要您的理解和谅解。”“可我想,您一定能帮助我们走出困境。您拥有宽容和豁达,更拥有能力。”“即使您讲的都对,可我没有理由。您能给我一个理由吗?”“不能。除了想把我们忠实的朋友从误会里解脱出来的愿望,我想不出更多的什么了。”这会儿,她已经完全理解了曲锋在谈论这个声音的时候流露出的惊悸。“您喜欢夏天吗?在我看来,美丽的女性,都喜欢夏天,因为可以最大限度地展现她们的美丽。清纯、灿烂、丰腴、充满活力。可是很容易忽略一个事实——其实夏天对她们来讲,恰恰是最危险的季节。这种致命错误的根源在于,她们只意识到并尊重了自己的欲望,而无视别人的同样强烈的欲望。我希望,您能有一个美好的夏天。”“为什么不呢。像您这样美丽的女人,不应该错过夏天,也没有理由不炫耀自己。”“您看,这个电话太长了。打电话是有损健康的行为。可没办法,我确实关心您对夏天的看法。那也许会有助于我们在是否应该把所有不愉快统统留给这个春天的问题上做出恰当的决定。”像是谁忽然在黑暗中打开了一扇通向光明的窗,墙上的挂历,窗口般吸住了她的目光,把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钉在了写着“立夏”小字的那个日期上。“是,我喜欢夏天,也愿意过一个愉快的夏天。我希望您也是。”“如果我们能再聊天的话,我希望我们可以更多地谈论季节、美丽和其他愉快的话题。”电话挂断了,留下单调的忙音,在被汗湿包裹着的冰冷中,显得突兀、空洞、惊心动魄。她就挂着那一身冷汗,坐了半个下午,最后终于做出决定:不管怎样,都等到后天再说。第二天,《市场经营报》上刊出了署名“越洋”的文章,题目是《月宫谜底》,是对前篇的追踪报道。概言在包括月宫日化在内的当事机构和个人的积极协调配合下,现已查明纯属个人行为,月宫日化并没有实际发生违规操作。某集团公司已接受当事人的辞职请求等等。顺便又谈了一通在商业行为中重视财务手续,学法知法的重要性。话说得虽含糊了些,可总算是把月宫抖落干净了。春天的最后一刻,曲锋被通知尽快到北龙办理全套离职手续。自己也不知道,如果真的再和那个人通话,还能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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