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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龍春|文彭是如何篆刻的?

 临晋轩 2020-11-09
內容提要:在篆刻史上,明中後期吳門文人群體參與治印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文彭與他的追隨者不僅形成了三橋派,與之頡頏的雪漁派、泗水派,亦無不得文氏沾溉。然而,文彭等人是自己刻印還是僅僅篆印,至今並未被證實。我們即使相信文彭能夠刻印,也是從較晚的資料如《印人傳》中獲得的印象。本文發現並利用若干公私收藏的吳門文人信札,考證嘉靖以來吳門文人如陳道復、文彭、王榖祥不僅參與篆印,也親自奏刀。文人刻印或與石質印材的發現有關,但銅、玉、牙等堅質印材在石章流行之後並未被迅速取代,故印工仍有市場。值得注意的是,過去與文人合作的印工在隆萬以後也出現通曉文字、書法的傾向,且挾一技活躍於各地市場。我們今天所說的「印人」,正是文人與印工不斷雙向融合的產物。

作者|薛龍春
作者單位|浙江大學藝術與考古學院

由於社會需求的激增,明代中葉的書畫名家偽作盈市,有無題款便成為作品保真的重要依據。張鳳翼在討論文徵明的畫作時曾說:「今外間贋筆甚多,豈皆無款識邪?且當時苦於應酬,亦有(朱)子郎輩代筆,而太史親題款者。」他指出即使文徵明親筆題款,也不能保證是真跡,而很可能是朱朗等人的代筆。但從他的反詰中,我們可以想象款識在當時書畫交易中的重要性書畫家的鈐印此時也是判斷作品真偽的依據之一,如彭年《致蘭西札》云:「奉上扇二柄,乞妙染,並草書二紙,乞盡打上圖書,明早當詣領也。」彭年請蘭西草書二扇,特地要求都要鈐蓋印章,也是出於取信於作品受贈者的考慮。作為憑信之物的印章,在藝術品中也成了「防偽標記」。


“題文太史無款畫卷”
((明)張鳳翼《處實堂集》續集卷八)


文人篆刻在明中後期的吳門呈現出勃興之勢,除了書畫市場的防偽需求,也得益於當地文人喜習篆隸的風氣。對諸體盡善的追求,很可能適應了吳門地區書畫家職業化的需要。自明正德(1506)以來,蘇州不少文人嘗試寫篆,如文徵明父子、陳淳、許初、王榖祥、吳奕、彭年、張鳳翼、周天球、趙宧光等,都是一時之選;與文氏家族有密切聯繫的徐霖(蘇州籍)、胡纘宗(蘇州知府)、鄞縣豐坊等也寫篆書,而這個地區會寫隸書的書家無疑更多除了少量的單件書作,這兩種字體大多用於引首、題跋,或是扁額、銘刻。王守在一封信中,請弟弟王寵向文徵明求書官府的篆隸扁額;活動於萬曆(1573-1619)年間的趙宧光草篆擅名一時,向他求索篆書的例子更多。嶺南黎惟敬從文徵明得隸書法,傳之歙縣方用彬,在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所藏徽州方氏七百通信札中,向方用彬索求隸書聯、扁的,比比皆是。

許初《篆書秋興八首冊》(局部)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文彭《隸書千字文冊》(局部)
美國觀遠山莊藏

文嘉《江南春》卷
王穉登引首


萬曆間吳江周應愿著《印說》一書,在談論當時的印學風氣時,指出文徵明、文彭父子「始辟印源」。王穉登序《印說》則說:「逮肅皇帝(即嘉靖帝)時,陳道復父子、文壽承、王祿之、和仲諸君出,而後庶幾可復古也。」兩人的說法大致勾勒出明代正德至萬曆間蘇州篆刻的名家。


在諸家之中,文彭被認為是執牛耳。朱簡曾將璩之璞、陳萬言、李流芳、徐象梅、歸昌世暨三吳諸名士所習皆歸於「三橋派」,以文彭的號命名一個流派頗能說明他篆刻的地位。許初、王榖祥與文彭齊名,張鳳翼《題程彥明印譜》稱:「予少負此癖,與文國博壽承、許太僕元復、王考功祿之三先生談之,未嘗不移晷也。」文、許、王都是前輩,曾與三人共談印章是讓張鳳翼感到驕傲的事,這段題識也向外界宣示他的篆刻淵源有自。不過詹景鳳認為許初的篆刻水準更為穩定,文彭則優劣頗為懸殊。至於以何震在自己的指導之下,超越文彭而上,則有詹氏地域文化競爭的企圖,並非客觀的評論。

圖1
文彭自用白文印、朱文印
文彭的印史地位,一方面沾溉於文氏家族的文化地位,另一方面文彭游宦兩京,酬應紛紛,易於在傳播中擴大聲名。【圖1 文彭書畫用印】不過,文彭等人是參與篆印,還是不假他手,自篆自刻,我們至今都只有模糊的印象。提供給我們信息的,往往是較為晚起的印史描述,這些描述大多並不準確。本文根據新發現的文彭及其他吳門書家的信札,求證以文彭為中心的吳門文人篆印與刻印的事實。同時指出,在石質印材進入使用之後,牙、玉、銅等堅質材料並未迅速淡出,而文人自篆自刻也並未消除印工的存在,粗通文字與書寫的印工仍有他們的市場。後代被稱之為印人的,正是文人與印工這二者的融合。

01

篆印


在石質印材普及以前,文人大多篆寫印稿,倩工鐫刻。這是自元代文人篆刻興起以來的傳統,吳門文人亦不例外。周應愿《印說》提到文彭的兩位刻工鮑天成李文甫,前者是蘇州地區專治犀角的名匠,後者則是南京有名的玉器雕工。文彭好刻牙章,落墨之後命李文甫鐫之,李輒能不失筆意,故文彭牙章半出李手。至於鮑天成,也和李文甫一樣,鐫印能「依樣臨摹,靡不逼古」。
圖2
文彭《與張之象札》
其實與文彭合作的鐫工不止這兩位。在寫給松江友人張之象的一封信中,文彭提到另一位人物「子卿」:「印章緣子卿疏懶,而區區督責者亦坐此病,遂致因循,有負尊委。奈何奈何?使還,先此奉復,即當猛力以完是逋也,勿怪勿怪。」【圖2 文彭《與張之象札》】子卿或許姓王,生平未詳,應該也是文彭中意的刻工之一,文彭為張之象所篆印章屬之其人,但遷延很久,迄未完工,文彭在信中表示當猛力催促。在《致上池札》中,文彭提到另外一位印工王少微:「玉印篆去,若欲盡善,須央王少微,或牙、或石,照此篆法刻二方去,方為停當。不然終無益也。」上池的印章文彭也只篆寫了印稿,信中提示對方去找王少微刻制。方用光《古今印選》卷四刊「王幼朗印」「和仲」二印,注云:「王和仲諱幼朗,號少微。善篆隸,而印章刀法極精。」周應愿稱他「少承父元微法,今年七十餘,目力不竭,手持寸鐵若弄丸,每出諸袖中,甚精銳,遇其得意,不讓秦漢印章,其朱文更得不傳之秘」。廣陵湯有光甚至誇張地將他稱為當日「李斯」。隆慶(1567)初年,王幼朗曾游京師,還吳之際,王穉登及王世貞、王世懋兄弟皆有贈詩。王幼朗初名可能是「煦」,謝時臣《清宵雅集圖》卷拖尾有其題詩,鈐「和仲」「王煦之印」,題詩諸家中還有一位王熙,字明伯,當為王煦之兄。黃惇認為,文彭在上池提供的玉印璞上篆寫,再請王少微摹寫到牙印、石印之上,可能是二方,也可能是三方。但印稿若經匠人摹寫,難免失真,所謂「玉印篆去」,或可理解為文彭篆寫了漢玉印風格的印稿,而非直接在玉印印面之上起稿,這樣,一枚印稿便可以化身若干方印章。這也解釋了為什麼蘇州文人常常擁有多方大同小異的名章,即使用的是同樣的篆稿,只要材料、刻法略有差異,就會炮製出「不同」的印章。


吳門文人篆印非止文彭一例。在一封寫給王榖祥的信中,王寵寫道:「向托休承來說,煩篆‘北海之裔’四字,曾斟酌得否?幸付小僕。」 王寵是吳門書法名家,但他不寫篆書,所以托文嘉請王榖祥為篆稿。據鄭樵《通志·氏族略》,王姓「出於北海、陳留者,則曰舜之後也。其先齊諸田為秦所滅,齊人號為王家,此媯姓之王也」;「北海之裔」符合王寵太原王氏的身份,當是王寵用來提示郡望的印章。此處言篆不言刻,應是讓王榖祥為之起稿。又如,張鳳翼在寫給友人沈懋學的信中談到:「僕偶得漢玉印,其文刓乃平之,仍用漢篆尊字,坐督良工琢成,用以寄遠,庶幾丹誠久而不磨,惟足下存之,幸甚。」沈懋學字君典,萬曆五年(1577)進士,張鳳翼得到一方漢玉印之後,磨去舊刻,為他依漢繆篆法篆寫表字,並當面指揮良工鐫刻。再如,周天球曾為華復誠(無錫華雲第三子)安排一位「原工」(工匠名字中當有一「原」字)刻牙印,在一封信中,他抱怨說雖印章早已托付,但其人多住崑山,未能及時嚴促。儘管未明言篆印者為誰,但為周天球本人的可能極大。【圖3 周天球《與華復誠札》】這些例子都說明,篆與刻在其時常常是由文人與工匠分工合作的。張鳳翼、周天球二札提示的印材是玉與牙,鐫刻需要專門的工具與技藝。但文彭《與上池札》提及印材可用牙,也可用石,可見即使是石章,文人有時也會委託工匠來刻制。
圖3
周天球《與華復誠札》
除了吳門,萬曆時期的徽州也有類似的情形。如吳良止在給方用彬的信中寫道:「今付老樸,容篆刻走上。篆得其半,然刻亦居半也,恐付別刻,難以入用。舍侄數時未曾著筆,今即促之,早已往他遊戲,歸即再促。」明言自己所篆之印必由侄子刊刻,交由他人斷難如意。這與文彭《與上池札》中要求對方央王幼朗刊刻,如出一轍。


在研究文彭《致上池札》時,黃惇已經指出,刻制是工人手段,在當時不受重視,人們更在乎是誰篆的,名家篆寫的印稿被稱為「名筆」。值得注意的是,萬曆以後的職業刊工,有不少亦能篆印。鄒迪光在向友人介紹徽州一地的印工時,常常提及他們諳於文字之學(雖不免誇大其詞)。在寫給陳繼儒的信中,鄒推薦一位新安洪姓印工:「新安洪生工八法,善六篆,得師宜、中郎髓,因於印章能以刀法合字法,備極精妙。世言壽承、雪漁,今言洪生,或亦定論也。」這位洪生,篆印顯然不必專門去邀請文人。此外,周應愿曾提及其家有一些印章為周天球篆,王幼朗刻,但「公謹」(周應愿的字)一印,卻是王幼朗自篆自刻。可知王亦非尋常匠人。事實上,王幼朗的印章在江南一帶頗有名氣,他所刻的私印在當時也是珍貴的禮物。屠隆《與君典》云:「近作數首書便面奉去,孺子不知終可教不?蘇長公真跡一卷,王少微私印二方,輕吹一端,奉寄足下。」屠隆與沈懋學是萬曆五年(1577)同年進士,他一次性贈予沈的禮物,除自己的詩扇、蘇軾真跡卷以外,還有請王幼朗刻的私印二方。
文彭《致上池札》
何創時書法基金會藏


在《敬書家大人自用圖章後》,周亮工曾引用他父親的話說:「吾見文國博所鐫牙章最善,王祿之亦好作黃楊印,則知先輩亦不廢此。」而根據他在《書文國博印章後》的說法,文彭早年所制皆牙印,故不得不請工人為之鐫刻,但自從在南京得四筐燈光凍石之後便不復作牙章,而是自篆自刻了。據記載,元末王冕最早發現花藥石(一稱花乳石)可以刻印,他或許是文人刻石印的第一人。不過,這一新型印材在當時似乎並未立即流行開來。直到明代中期以後,青田、稷下、里羊、求休等地所產的石頭才被好事者礱琢為印材。石質印材的廣泛使用,無疑是印章發展成為文人藝術的物質保證。

但是,石質印材發現之後,牙、銅之類是不是就被迅速取代?黃惇推測文彭《與上池札》作於晚年,如果這一說法準確的話,文彭在信中仍提到了牙質印材。類似的材料還有松江莫秉清記載莫是龍的遺產再傳到他手上時,「止存一硯,銅章數枚而已」。莫是龍的收藏不聞有古代印章,這些銅章很可能是他自己的名印。如果我們統計萬曆間徽州方用彬所集七百封信札中的印章信息,也能得出類似的結論。此時徽州流行的印材,仍以銅、牙居多,玉、石印並不常見。如黃學曾乞方用彬刻印:「不佞尚乏數圖書各色,具別幅,煩公暇中一成之。或用牙,或用銅,俱隨便。然銅宜用高長,勿以鈕為之更妙。」汪徽在一封信中談到自己治玉印:「敢留玉印一方,作足下表德,為足下佩之。」佘祈在信中談到方用彬托他購買青田石,他認為青田隨處可得,不過篆刻常材,必非方氏所需,故讓方氏詳示他要的是何等質色。在其時一般人的觀念中,無論牙、角、玉,還是銅,都是較石頭更為名貴難得的材料,如都穆《致時川親家》有云:「牙圖書璞有便人能惠我否?」王榖祥請文徵明為其亡父、亡姊撰行狀及墓誌,所贈禮物也是「牙印」。【圖4 王榖祥《與文徵明札》】
圖4 
王榖祥《與文徵明札》

02

刻印




在文彭以前,陳淳可能是唯一能執刀刻印的吳門文人。文彭《致胡汝嘉札》提到:「當時陳白陽有‘翠雨堂圖書記’,甚好,惜不曾鈎得,憶在書冊上有之,但倉卒不易檢耳。」「翠雨堂圖書記」是陳淳的自用印,鈐蓋於他所藏宋版《漢書》。文彭對此印甚為欣賞,以不曾鈎摹為憾事。這方印應該出自陳淳的篆寫,不過是否他本人自鐫我們並不清楚。而近期出現的唐寅《致吳爟札》則提供了更直接的證據,信中說:「前書想達道復賢兄,竊欲煩之議鐫印章數棵,煩先道意。」【圖5 唐寅《致吳爟札》】所謂「議鐫印章」,說明他不僅請陳淳篆寫印稿,還需由他刻制這幾方印章。這封信大概寫於正德年間,此時陳淳三十多歲,刻印在文人圈中已經聞名。有趣的是,唐寅請陳淳刻印還要托吳爟居中打招呼,這或許是因為吳爟與陳道復都是刑参的「東莊十友」,交往更為頻繁。
圖5 
唐寅《致吳爟札》
香港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藏
陳道復印鑑
關於文彭刻印,最常被引用的莫過於許榖所撰墓誌銘中的記載:「又喜篆刻印章,即置在漢人中莫辨,此又好古之餘事云。」許明確提到「刻」,但關於文彭刻印的第一手材料至今少見發現與利用。
圖6 
文彭《與王穉登札》
在文彭傳世的信札中,有不少討論刻印的內容,值得引起藝術史研究者的重視。如在一封寫給「玉遮」的信中,文彭述及「名印附納」。【圖6 文彭《與王穉登札》】玉遮山人乃王穉登之號,蓋其早年嘗讀書玉遮山。因交給王穉登的是一方「名印」,而不是印稿,文彭應該包攬了篆寫與刻制兩道工序。這封信寫於文彭守制時期,即1559-1561年之間,早於他任南京國子博士十年。可見周亮工所聽說的文彭在南都發現凍石,爾後自篆自刻的傳聞,不過齊東野語,不得據為事實文彭年長王穉登接近四十歲,據後者的回憶,文彭為他刻過不少印:「余少有印癖,匣中尚多壽承之作,每一展玩,嘆其絕倫。」在王穉登看來,當日印人「非俗非陋,不徇不拘,惟文壽承一人」。就職南監期間,文彭在寫給王穉登信中,也嘲笑王的來信「只催圖書」不及其餘,但自己最近要參加科場閱卷,刻印之事只得拖延。
圖7 
文彭《與胡汝嘉札1》
圖8 
文彭《與胡汝嘉札2》
另外數封文彭寫給「秋宇」的信,也多次談到為對方治印事。一封說:「圖書先完四枚,請賞鑒以為何如。」【圖7 文彭《與胡汝嘉札1》】這封信寫於嘉靖癸亥(1563)的上巳日,時文彭在北京國子學錄任上,他一口氣為胡汝嘉(秋宇為胡汝嘉之號)刻了四方印,而且看起來只是他先前承諾的一部分。胡是鷹揚衛籍上元人,嘉靖癸丑(1553)進士,任翰林院編修,萬曆間以言忤張居正,出為浙江提刑按察司副使。文、胡熟識時,胡汝嘉正在翰林院。在另一封寫給胡的信中,文彭說:「八字印完上,似略可觀,不識尊意以為何如?其‘房’字之曲,不好固在此,其好處亦在此曲也。」【圖8 文彭《與胡汝嘉札2》】文彭討論了一方八字印中「房」字字形安排的得失,因為是「完上」,所以應該也不止於篆寫。文、胡的交往延續到文彭南京國子博士任上,隆慶庚午(1570)清明,在南京丁憂的胡汝嘉過文彭官舍,觀摩文氏所藏王羲之《平安帖》,並為作跋。跋文之後鈐白文半印「懋禮」,很可能即出自文彭手筆。這一年春天,胡還曾從文彭寓齋攜歸文彭前一年所得《樂毅論》馮承素臨本,諦觀之後作跋歸之。在南都時期,文彭曾為胡汝嘉刻過一方瓢印(即葫蘆印):「瓢印亦遒,但更稍細,使周回稍空些,乃稱耳。」在這封信中,文彭聲稱所刻印章雖稱遒勁,但筆畫太粗,需要修細,他答應「圖書修完奉納」【圖9 文彭《與胡汝嘉札3》】。數日之後,他又有一信給胡氏:「瓢印大不愜意,須用重作,前日已略為改正,尚未停當,出月初當為公料理,不誤。」【圖10 文彭《與胡汝嘉札4》】「重作」意味著重刻,雖然經過修正,印章仍不如意,故文彭決定重起爐灶。
圖9 
文彭《與胡汝嘉札3》

圖10 
文彭《與胡汝嘉札4》
除了以上確知收信人的幾封書札,文彭在其他書信中也談到印章的酬應。《三希堂法帖》收文彭與「華麓」一札,提及「圖書、小楷,旦晚謹上,不久負也」;在信末的「附告」中,文彭還寫道:「圖書既云攬之者眾,何幸見及區區,足見作成之意。」很可能此人還為文彭作刻印的中介。文彭稱華麓為舅,但此人身份極難判斷,有可能是其繼妻楊氏的兄弟。信中說到其人寓居寶林,寶林寺在蘇州城的西北隅,可見活動在蘇州一帶。又「官雖已升」云云,知作於隆慶三年(1569)以後,亦晚年手筆。從「旦晚謹上」看,文彭刻印根本無需假他人之手。另一封不具上款的書札提到包括刻印在內的各種雅債:「連日多事,有逋尊委,罪罪。茲謹完上扇四柄,冊頁一本,圖刻六方。乞檢入,萬萬。彭再頓首。」【圖11 文彭《與人札》】這四把扇面、一本冊頁、六枚印章,都是對方所訂制,文彭用「圖刻」指稱印章,無疑包含了篆寫與刻制在內。
圖11 
文彭《與人札》
在傳世的書札中,也有王榖祥刻印的線索。王榖祥號酉室,長洲人,嘉靖四年(1525)舉人,八年(1529)成進士,官至吏部員外郎。他是許初的姨侄,王寵的門生,致仕後亦從游於文徵明。在寫給「毅如年兄」的信中,王聲稱:「圖書以連日無興,不曾刻,行當辦內。」徑稱印「不曾刻」,知必出己手。上款稱「年兄」,說明此時他至少已經中舉,也就是1525年以後。又,王寵《與酉室札》云:「適僕柬乞二印,不蒙見報,不知曾刻否?抑先完一枚否?或刻幾字未完否?及不曾刻否?的在何日何時見賜?示下幸甚。寵頓首酉室大人先生。」【圖12 王守《與王榖祥札》】細察信札的筆跡,署款「寵」字當為「守」字改補,其上所鈐白文「王履吉印」亦為後加。從書風判斷,此札實出王守之手。王守、王寵兄弟書風接近,唯王守名不及弟,改款當為收藏者所為。從風格看,這件手札當書於嘉靖丙戌(1526)之前,此時王守尚未出仕。他請王榖祥刻兩方印,迄未得到準確答復,故一連用了五個問句,語氣上顯得有些不耐煩。李日華曾在日記中記錄柴季同《古印史》後載王榖祥嘉靖己未(1559)夏四月題語,自稱「少嘗從事於斯,今眊昏不能進於是矣」,如果這些印章都由二十出頭的王榖祥一手完成的,那麼王氏喜歡的黃楊木印材,可能也不一定委之專門的刊工。
圖12
王守《與王榖祥札》
前文已經談到,雖然石質印材在萬曆以後已經漸漸流行,但牙、玉、銅等堅質印材並未迅速被替代。同樣,文人既能就石運刀,印工漸漸失去了合作者的地位,但他們並未迅速消失於晚明印壇。在鄒迪光看來,「世呼為印章者,能刀不能筆,能筆不能刀」,既能搦管,又能雕鏤,兼至並擅的人在當日並不多得。印人既有雕鐫的手藝,若不斷增進文字與書法的能力,仍有機會游食四方。

曾得文彭親炙的何震、蘇宣,大概是新安印人中最為成功的,何震甚至因「刻印忙」被姚旅列入萬曆三十年(1602)的「金陵十忙人」之一。他們究心文字之學,與文人交往稠疊,文人為他們撰寫了大量的題冊、傳記、贈行詩文,他們也因此獲得了從印工向印人的身份轉變。鄒迪光大概是為新安印工寫推薦信最多的江南文人,在他的《石語齋集》與《調象庵稿》所收書札中,有不少是此類性質的。得到他舉薦的印人有王靈運、朱簡、鮑伯英、洪生(名字不詳)等。除了稱贊他們「運刀若神」,鄒也會特別強調他們「擅詩詞」、「工八法」、「精字學」,可見在文人篆刻崛起之後,印工若在文字、書法、詩詞上沒有足夠的修養,必無力與之抗衡。鄒迪光還有意識地將這些印工與吳門文人篆刻名家相提並論,如《鮑伯英印章小引》云:「能為印章,蝌蚪籀篆,博通研索,所為刀法大得壽承、祿之諸人意。」《與袁金華》亦云:「新安洪生精心篆籀,所為印章在昔壽承諸人上。」有了這樣的吹薦,這些印人便有機會服務於地方官府與軍隊,挾一技以博糊口之資。

結語

從前文的舉證中,我們對於文彭篆印與刻印的史實有了更為清晰的認知。我們既看到他與印工的合作分工,也看到他自篆自刻。至遲在1560年代初,文彭就有了包攬篆、刻兩道工序的情形,比《印人傳》中所說的就職南都時期的記載要早十年而與文彭齊名的吳門篆刻家陳道復、王榖祥,其自篆自刻的時間可能更早到1520年代。

雖說周亮工將發現凍石、能刻印的功勞記在文彭身上並不可信,但自從石質印章成為主要的印材之後,文人逐漸擺脫印工,卻是不爭的事實。從此,原本只篆印的文人開始拿起了刻刀,而那些習於鐫刻的印工,則開始學習文字與書法。他們一道構成了明中後期的印人群體。吳鵬曾經討論篆刻史上「印工」向「印人」的轉變,指出明代中後期是重要的階段之一;他認為在這獨特的身份轉換過程中,文人及其藝術的主動或被動參與是極為重要的因素。他的看法大致準確,但就身份而言,印人並非由印工轉變而來,而是文人與印工二者的融合,儘管在這一融合中,文人的主導作用不容置疑,即使是印工最拿手的刀法,最終亦由文人來確定其優劣雅俗。
-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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