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说,相比《我和我的祖国》与《攀登者》,《中国机长》在题材和表达上,有着难得的均衡感和协调一致性。《我和我的祖国》是半部交响曲。从整个节奏编排上,总指挥陈凯歌一看就是懂乐理的人:第四乐章,是与第一乐章呼应的《回归》,回旋曲式演绎,节奏再次昂扬急速。如果是作为一部交响曲,到这里就结束了——交响曲一般就四个乐章。但作为一部电影,它为了一个美好的寓意,必须凑足7个,结果就是我们再接着往下看《北京你好》《白昼流星》和《护航》,主题的重复感,表现主题模式的陈旧化,已经让观众感到情绪调动乏力。止步于前四章,《祖国》本有望在均衡感和协调一致性上,如一部法度森然的格律。但陈凯歌不是杜甫,他是《妖猫传》里醉倚琼浆池的李白,写到得意处,长短句并射,不求章法,但求“将进酒,杯莫停。”《攀登者》的主要问题,在于持续整部电影的分裂感。均衡和一致性,根本无从谈起。导演李仁港就像去吃自助餐,他一不知道这家店的招牌是什么,二不知道自己的饭量,只顾着往盘子里加菜——于是自己吃撑了,也把观众看吐了。在《祖国》的七十年恢宏叙事和《攀登者》承担确立历史界碑重任的映衬下,《中国机长》的格局更为小巧,姿态也就最为舒展。《机长》改编自2018年一起真实的国内民航班机事故:2018年5月14日,四川航空3U8633号班机从重庆飞往拉萨,于近万米高空,突遇驾驶舱右座挡风玻璃破裂脱落,座舱快速减压。此时飞机与地面塔台也失去了通讯。当此危难之际,机长刘传健和其他机组人员沉着应对,于35分钟后,安全着陆。到了电影里,关键角色有四个:驾驶舱三人组,由张涵予饰演机长,杜江饰演第二机长,副驾驶由欧豪饰演。乘务长一角由袁泉扮演。 立项后,上映前,《中国机长》就被折成纸飞机,和国内外同类题材的作品比飞。国内的,就自然要提到张建亚于2000年导演的《紧急迫降》。它的主体篇幅,落在了遭遇起落架无法打开的故障后,机长邵兵和地面塔台的通力合作上。但《中国机长》和它有所不同。从原型看,更强调机长刘传健个人的主观能动性。换句话说,他只能靠自己。出了事故,和地面断了联系后,所有决策,系于刘传健一身。不管情不情愿,它都是个人英雄主义的天然剧本。国外的,又不免提到片名里含了机长二字的《萨利机长》。但这是部传记片,影片对灾难场面着墨不多,主体篇幅落在事故发生后,萨利应对有关部门调查的描摹上。与之比较,《中国机长》那就更不同了。简单调查后,全体机组人员很快受到有关部门的奖励和表扬,被授予“中国民航英雄机组”称号。至于和川航3U8633极为相似的英航5390事件,后来被拍成了纪录片式的《空中浩劫》,非常有教育意义,但和《机长》没有太多可比性。纵观下来,在整个事件的前、中、后期,《中国机长》都占据了灾难类型片的绝佳狙击点,狙击对象堪称“三突出”:灾难场面突出,英雄形象突出,主题深刻性突出。可惜的是,它还是打偏了。 前期的一个表现点,是交代机组人员的专业性。现如今,看一个导演是否对所拍摄的题材有深入了解,就看他第一步是不是做了这件事:报菜名。这是一个挺唬人的花活儿。你一看迎面向我们走来的男男女女,英姿飒爽,制服整洁,先感到赏心悦目;再侧耳一听,嘴里进进出出,都是些业内专业术语。哎呀,听不懂就对了;定睛一瞧,手上的动作起起落落,就是关门擦凳子,也透着训练有素。如果控制在10分钟内,这招非常奏效。一旦蔓延到30分钟开外,那带给观众的感受便像,我今天是来看赛车比赛的,结果你给我秀了三十分钟自动驾驶。到了无聊感油然而生的时候,你已经不难看出导演刘伟强的心理活动:《头文字D》的漂移你们是看不到了,开车嘛,稳就行。报菜名还不够,你也要炒两道菜——这便是前期第二个表现点,刻画众生相和营造生活感。导演沿用的是中国摆酒席的做法,冷菜十道,热菜二十道,最后上汤羹和果盘。我们看着也觉得挺丰富:有去拉萨工地给人做饭的四川夫妇,有带着吃奶娃的母亲,有抱着亲人骨灰盒预备落叶归根的藏族同胞,有去拉萨散心的网红脸姑娘,也有哑巴女和纯情男孩的动人邂逅……机组人员这边,三个驾驶舱人员,九个乘务舱人员,十二个人的性格和生活层面,也做了必不可少的粗线条勾勒。我能有这番记忆,不是因为人物够鲜活,而是他们的身份够特别。到这里,导演刘伟强又教给我们另一个偷懒绝招:强化身份特征,可以和塑造人物以假乱真。 当人物躲到了身份背后,我们会发现,主轴叙事线在动态发展,但是人物早已定格:张天爱饰演的乘务员,一直替旅客抱着娃,有一个乘务员一直坐在一位大妈的腿上。驾驶舱里也没好到哪里去,欧豪半截身子挂在窗外,被气流抽的鼻青脸肿好歹回落后,就一直埋头缩着,用后背表现演技。最后张涵予还能对他说,我觉得你将来可以成为一个好机长。真实事件从遇险到降落,用了35分钟。电影要拍111分钟,理所当然需要丰富前期、戏剧化中期和扩容后期。 但从三十多分钟的前期处理看,棋局摆开了,走子有些顾此失彼。这也使得中后期的高潮段落,蓄力不足。
这第二枪,是关于有效性的问题。
到了40分钟左右,副驾驶座位前的挡风玻璃脱落,接下来的惊险场面调度,是导演刘伟强的拿手好戏。驾驶舱内,机长张涵予要继续专注驾驶,也要分神救被吸出窗外的欧豪,还要适应突如其来的巨大反差气候,他能不能行?座舱释压后,乘客兵荒马乱,乘务长袁泉要迅速布控其他乘务员,也要以自己的镇定给全场人信心,她能不能打破“空姐不就是端茶倒水的”偏见?在这一小节里,关键角色层次感分明,叙事节奏陡然提速,流畅利落。你几乎可以期待,下面真就像导演许诺的“给观众过山车般的体验。”第一关,往前走,雷雨云裹挟万钧雷霆,飞进去,等于扔进了搅拌机;第二关,往下走,雪山如箭簇列阵待发,碰着了,灰飞烟灭;但是当整架飞机被卷入接二连三的外部凶险中,飞机内部,再次陷入了此前说的定格状态。
比如我们先看驾驶舱内的情况。张涵予这次抓住一个“不动声色”作为表演的支点。临危不惧,处变不惊,应对有力。这是一个富有经验的机长该有的精神面貌,没问题。只是这种英雄气质的过早流露和英雄形象的前置样板化,几乎无形中将“中国机长”与“中国英雄”作了同义替换。换句话说,我们先看到了一个品质光辉的英雄,而非一个在成为英雄前的普通民航机长。原型刘传健机长在这一过程中,不动声色之外,他的内心,被两个字占据:犹豫。挡风玻璃脱落,眼前的显示屏瞬间被故障报备填满,飞机状态极度敏感,极其不稳定。此时,他的任何一个未经审慎思考的动作,都可能是致命一击。保持现状外的操作,他能不做就不做。这种心理活动表现的缺失,与其说是疏忽,不如说是有意为之——否则电影中,需要通过大yue bing般的花式飞行完成的惊险场面,都将失去合理性根基。在大场面调度和人物的人性质感上,导演毫不犹豫 pass 了后者。犹豫,是因为有选择。有选择,就必须做决策——保持现状是过度,改变现状才是诉求。随着第二机长杜江进入驾驶舱,本来这三个人的封闭空间戏,大有文章可做。但副驾驶欧豪已经毫无指望。杜江主要干了两件事,为另外两人戴上氧气面罩,之后为张涵予卖力搓胳膊,活络肌肉。也就是说,不管是多一个人还是少一个人,张涵予都是一个人在战斗。原型故事里,第二机长梁鹏介入后,充当了重要的参谋作用:他马上拿出电子飞行包,翻出拉萨的失压程序,告诉机长应该往哪儿飞,高度应该下多少,做好相应计划。机长则在指挥下,专注操纵飞机。这种主要人物和人物关系刻画的有效性问题,在乘务舱的9名乘务员和119名乘客里,有着更充分的暴露。从乘客角度,此前单表的几个典型代表,要么在飞机遇险后,仿佛和此前的自己失去了联系。比如头等舱那个刺头卷毛男,一头一尾冒下头,中间始终缩头; 要么一再言行重复,原地踏步。这个没有比如,大部分乘客都作了如是处理。
我们看《紧急迫降》,次要人物如爬山虎,顺着主轴事件生长。《迫降》里有个提着一箱子钱的土厂长。踩着点上飞机,农民样呼呼大睡,飞机有事后只想着钱不能有事,问乘务长能不能跟底下通个电话,活画出一个土;之后缠着乘务长要写遗嘱,托付箱子——里面是一千多个工人的命根子钱,土里包裹的直和善,破了壳。为了这只箱子,厂长没少裹乱。厂长、箱子和乘务长这组关系,不断互动,贯穿全程。如此人物设置,有三四个。飞机出事,联动之下,每个人生活和命运都出了事。怎么表现?要让人物动起来,而不是一个劲儿的吵和闹。回到《中国机长》,面对乘客的吵闹和失控,乘务长袁泉的表现,可圈可点。可以说,没有袁泉过人的领导力和统摄全局的沉稳气场,乘务人员这边,几乎要沦为一条扁平的警戒线。但袁泉的表现空间还是被极大压缩了。指挥乘务员各就各位、帮助有需要的乘客而外,她只能做一件事:通过广播,以高度职业素养,稳定人心。片中有一个乘务员被餐车撞晕在地,此时插进一段袁泉整理队伍、要大家“报数-答到”的职业秀。这一段想要的高潮,明眼人一眼看出:倒地的乘务员,在乘务长的一声声口令及其他乘务员的口令接力中,高高竖起了大拇指,站了起来。喊口号的威力越大,本质上什么都做不了的无奈和局促,也被同时放大。还是拿《紧急迫降》做一个对比。乘务长徐帆领衔的乘务人员,在安抚乘客情绪、提供必要帮助之外,尚有一个赢得乘客信任的问题。要想赢得乘客信任,靠喊广播“我们都是经过专业训练的”,还不够。具体解决乘客当下的问题,是第一步。影片中,有个满嘴外国话、常年飞来飞去的中年秃头男,刚开始的欠揍嘴脸,与《机长》里的卷毛男难分高下。飞机遇险,他欠揍的嘴脸越发乖张,举止荒诞:一会儿拿着水杯,对着空难死去的朋友照片cheers;一会儿撒起泼来,哭天抹泪,油盐不进。当乘客失去理智,任何专业手段都失效的时候,怎么办?其中一个此前受到他羞辱的乘务员,一把将他的脑袋搂进怀里,哄小孩儿一样,边摸头边说,乖,没事。这是一个令人吃惊的应对。秃头男在某种感化中,乖乖起身,听从安排。问题解决,也把乘客和乘务员的关系,勾勒其中。而在全体乘客的信任问题上,可以看《机长》和《迫降》都有的一个安全降落风险。《机长》的策略是,由乘务长起头,大家再次喊口号:弯腰低头,紧迫用力!第一步,动员、疏导乘客坐到后排——飞机可能机头着地;第二步,再次动员、引导乘客摘下金银首饰、脱掉鞋袜——假如飞机落地着火,逃生时,身上不能有易燃物质;第三步,作最后准备,全部乘务员于过道间,整齐划一示范:弯腰低头,全身紧迫用力!简单对比下来,我们会发现,《机长》更多是在用口号表现专业性,《迫降》则是用动作表现专业性。而后者,我想才是赢得乘客信任更有说服力的做法。包括安全落地后,我们看到《机长》此前铺垫的消防、救护和武警部队力量,十万火急,八面驰援。最终的场面是,飞机稳稳当当停在跑道上,救援车辆则稳稳当当停在飞机前——没着火,也没什么人受伤,大家风风火火赶来,像是就为了寒暄一场。这种“yue bing式”的主旋律思维,几乎将有效性问题完全推出了本次电影表达的范畴。张涵予和杜江,能从驾驶舱走出来,我没怎么震惊。但看到他们面色如常,制服光洁鲜亮,发型都跟刚做的一样,我先是一惊,接着在心里竖起了大拇指——心态稳算什么,从里到外稳如泰山,才是中国机长的风采。这一段终章,只想把英雄主义的主旋律演奏到最强音,英雄会不会劫后一襟冷汗、身心被这段经历反复拷打,这里不作探讨。朱亚文饰演的管理局官员一句,怎么这么牛啊。张涵予压轴走出机舱,接受群众的喝彩和欢呼,是一个大难不死的英雄,配享的礼遇。原型里,机长刘传健在完成这个民航史上的奇迹后,接受了长达半年的生理和心理治疗,身体机能循环恢复,至少需要两年时间。复飞体检,副驾驶则至今过不了最基本的眼压测试项目。电影中,英雄机组成员相聚一堂,谈笑晏晏过“生日”。而在现实里,大家从不会一起谈论这件事,都想忘记。刘传健说,我也就是一个普通的人。我们民航不需要什么英雄,需要的是安全。作为一部献礼电影,《中国机长》的重音,应该是中国还是机长,是个不需要辩证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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