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场人刘悦英至今记得喻中升刚来时的样子,他衣着朴素,脚踩一双旧皮鞋,沙地里走一圈后全身都是土色。牧民们心有疑惑,“这北京退休的干部,能在这儿干下去?” 这里距离北京380公里,属于内蒙古锡林郭勒盟南端的正蓝旗。每年四五月正是大风季节,风沙打在脸上睁不开眼,走不动路。 2009年,喻中升从最高人民检察院退休,此时,他刚因肝癌做了肝移植手术。劫后余生,他决定回到自己的第二故乡——内蒙古正蓝旗植树治沙。 11年后,喻中升承包的五一种畜场3000亩沙地已变为草场。这些年种过几批树,他早已记不清,但投入粗算也有百万元,钱的来源有退休金,也有自己生病时亲朋好友们的慰问款,以及中国政法大学校友们的捐助。 “我还能干多久?”2020年71岁的喻中升没有答案。他认为,眼下的成果比他期望的节奏要滞后,他还得继续种。 黄柳种下时不到半米高,如今长势喜人。 异地“故乡人”:这里养育了我 从北京到内蒙古锡林郭勒盟,驾车需要5个多小时。位于正蓝旗境内的五一种畜场,建于1953年,是当时国家级重点种畜基地。如今常住人口2000多人,畜牧仍是绝大部分人主要收入来源。 喻中升不是土生土长的牧场人,但他称呼这里为“故乡”。1968年,喻中升从北京到锡林郭勒盟东乌珠穆沁旗牧区插队,两年后考入锡林郭勒盟师范学校。毕业后他被分配至五一种畜场中学任教。 喻中升还记得,到牧区的头一年,10月份下起大雪,他骑马出去办事,回到住所时整个人冻僵,耳朵成了冰坨子。老乡用当地的土办法帮他,雪水搓耳朵,羊肚子处的皮外敷冻伤处,半月后痊愈;插队期间,他第一次回家时,老乡把一直舍不得用的布票送给喻中升,让他做了一套新衣服。 内蒙古的10年,喻中升对这片土地有着深厚的感情,“是这里养育了我。” 1978年,喻中升返城回京,进入最高人民检察院工作。30年后,喻中升带着家人和朋友回到牧场,他发现牧民们的生活与他离开时一样,住着土坯房,街道破旧杂乱。但生态环境的变化令他咋舌。连绵的草原成了大片的沙地,教书时经常带着学生们摸鱼、打野鸭子的水库早已干涸。喻中升从当地人口中了解到,自2000年后干旱的情况连年发生,上游河流断流后,水库在2005年前后彻底干涸。 牧民过度放养牛羊,加剧了草场的退化。牧民刘悦英清楚地记得,那些年,从场部北侧刮来的沙子几乎要“上房顶”,屋外三五天不扫,沙子就靠着墙壁堆攒下半人高。人们开玩笑说,“五一种畜场的沙尘暴,一年刮两次,一次刮半年。” 喻中升做了一个决定,要让眼前这片沙化了的草原重获新生。 艰难的开端:首年树苗成活率不足5% 2009年秋天,喻中升到牧场时胸腹部还压着绷带,出发前两个多月,他刚刚因为肝癌做了肝移植手术。 虽然手术成功,家人却反对他再去“折腾”。时任五一种畜场场长李炳臣也接到了喻中升爱人的电话,“嫂子再三和我说,他这个身体,我们都不放心。” 李炳臣心里也犯难,周边沙地如果能治理好,不仅牧民可以放牧,也可以发展旅游,这无疑是件天大的好事。而另一边,他也心疼这位刚刚从手术台抢回一条命的老大哥。 劫后余生,喻中升知道生命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我都活过来了,这应该是我这辈子想做的最后一件大事,我为什么不做呢?” 喻中升和五一种畜场签署了协议,承包下3000亩当时寸草不生的沙地。2010年春天4月,他购买了第一批黄柳条,雇佣了当地人一起扦插,这批树苗在春天种下。 四五月是当地的植树季节,也正是大风季节,风沙打在脸上睁不开眼,走不动路。喻中升冻得双手发麻、嘴唇干裂,脸被风沙吹得爆皮,被强烈的紫外线晒得黝黑,身上的衣服从里到外全是沙子。 没几个月,这些树苗枯的枯,死的死,大风一刮甚至连根都没剩下。 缺水是这片沙地的最大问题。喻中升开始在这3000亩地里打井,紧接着又扩大了种树种类,榆树、樟子松、杨树、苹果树,在和内行人取经后,他将这些树苗排在不同的位置和风口处。但到了第二年,这批树苗的成活率不足5%,几十万元的投入都打了水漂。但好歹,树苗是有存活的。 治沙11年:工作中养成韧劲和坚持 第二年春天,喻中升将这3000亩地用围栏圈起,并雇人看护防止牲畜啃食树苗。刘建国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的喻中升。2020年50多岁的刘建国一直以放牧为生,被喻中升雇来种了一次树后二人相识。得知喻中升有意找个人来看护沙地,负责日常的树苗灌溉和看护,刘建国把这事揽下。 自然条件的恶劣还不是最难克服的,最让喻中升挠头的是那些不听劝,赶着牛羊来放牧的人。刘建国觉得,牧民们心里对如何养护草原再清楚不过,但他们为了眼下让牲畜吃饱,顾不得那么多。“越是熟人越不好生硬来。我说喻老师这么远跑来种这些树,你们不帮也就算了,还来添乱?” 喻中升没想过放弃,他想起自己在检察院的工作经历。与共和国同龄的喻中升,自1979年从事检察工作以来,就负责渎职犯罪案件的调查,经手过一批在全国有重大影响的案件。 退休前,他是最高人民检察院机关渎职侵权检察厅副厅级检察员,也是该院第一位获得“全国模范检察官”称号的检察官,还曾经获得“全国十大政法英杰”的称号。 尽管已经退休11年,但喻中升说,自己退休前全年一半的时间都在各地出差办案,熬夜加班是常事,也经常被难住。“种树这件事遇到的困难还算啥啊。” 2008年8月,喻中升在广西调查“7·21”百色煤矿透水事故期间喉咙发炎,在医院检查发现可能罹患原发性肝癌,医生建议他尽快回京做进一步检查确诊。 喻中升在当地对同事只字未提,结束工作后才回京检查。在排号等待检查的两周时间里,山西襄汾发生了尾矿库溃坝事故,喻中升又赶赴山西继续办案。 回京后,喻中升确诊患有肝癌,并做了肝移植手术。退休后,这股子韧劲被喻中升带到了内蒙古五一种畜场,一干就是11年。 沙地变草场:牧场人吃上“旅游饭” 现如今,3000亩的沙地变草场。黄柳已经成熟可以打新枝条;原先和小拇指一样纤细的杨树苗已经长到手腕粗;尝试性栽植的黄芪已钻到地下一米多深,刘建国在背风处种下蔬菜,赶上夏季雨水充足,秋天能有不错的收获。 经常有人问他这些年买了多少苗,投入多少钱。喻中升心里没有明细,每次买多少苗要看当时自己拿得出多少钱,一般需要大几千元到两三万元不等,而且除树苗费用,他每次还需要两三万元的种树人工费。 这10年来种过几批树、一共多少棵他早就记不清,粗略算下来投入约有百万余元。这钱来自于喻中升的退休金和他生病时亲朋好友们的慰问款,以及中国政法大学校友们的捐助。 距离牧场不过两三公里的元上都遗址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每年夏季游客蜂拥而至,五一种畜场也成了一个热门的旅游目的地。刘悦英把临街房屋做成家庭旅馆,十几个房间一到夏季炙手可热。刘建国也会在夏天牵着自己的马到周边几个景区揽客游玩,旺季时每个月至少有3000元的收入。 牧场的人吃上了“旅游饭”,大家都感激喻中升。 以前,面对沙尘暴连年加重,当地人能想到的只是搬家。但喻中升给牧场的人上了一课,这是甚至比植树治沙影响更深远的一课。 “你看,一个六七十岁的北京老人,给我们种树,把沙治住了。”五一种畜场副场长刘玉雷说,喻中升种树这些年,周边其他沙地也逐渐列入草原生态恢复项目中,整个正蓝旗的环境较十年前有了明显好转。 除此之外五一种畜场下辖的几个分场,也主动把植树治沙延续成春季一项重要工作,牧场的人都动起来,刘玉雷觉得这是喻中升的功劳。 现如今,喻中升已有71岁,“我还能干多久?”他没有答案。眼下的成果比他期望的节奏要滞后。喻中升抓起一把沙土,用手搓了搓往半空中一扬,说“你瞧,还得继续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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