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辈子有三件难事:房子难盖,媳妇难带,老人难埋。
盖屋,娶亲,送终,都是复杂难办的事情,不是有钱就能立刻解决的家务,必定有许多遭遇,还会有许多周折,最后一定有许多遗憾。
以前说亲事,要是有几间房子,就要容易得多。
树大分杈。儿子结婚后,分家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儿子先是“下宅子”,在宅基地上,盖两间草房,做未来的偏屋,暂时做主屋。先要推泥“夯宅子”,也说“杠宅子”,就是在宅基地范围内,围绕房型做地基,推土垫高,需要请一批壮劳力推土,都是“打请工”,主家供饭,干活期间要不断散烟,红糖白糖茶伺候。
然后需要打夯,土话叫“打硪”,就是用绑起的碌碡或磨盘,众人围绕一起牵绳举起落下,砸实泥土,使地基坚固。打夯的时候喊号子,让大家动作协调有力,喊号子的人就像乐队的指挥,腔调变化与声音起伏是大家发力的节奏,号子可以有词句,活泼生动上口,激发众人的力气与耐力,有的就是赌咒骂人。
夹板墙是熟土层层加土,筑墙时把土夹在木板中间,用木棒木锤捣坚实,就成为墙。层层碾压,逐渐加高,厚实,坚固。《孟子》有“傅说举于版筑之间”,傅说是泥水匠,商高宗武丁时的贤臣,武丁寻访贤臣,选拔他为相,国家大治。
水踩墙是熟泥加草搅拌,逐渐垒砌,阶段性加高。这都要是一帮人协作完成,两天三天到一周甚至十天,吃喝招待就是盖屋的主要成本。
房屋上梁的时候,木工在屋顶敲敲打打,屋子周围就站满了孩子,等撒馒头、水果糖、小果子,鞭炮噼噼啪啪声中,硝烟火光中,大家争抢散乱的果糖;硝烟散后,大家寻找没有炸响的鞭炮。
麦草或者稻草都是苫屋的材料,有专门苫屋的工匠,把式好,屋不漏雨。
屋头顺坡搭简易茅棚,叫“山头棚”,安置锅碗瓢灶,有的是“连房灶”,屋一间住人,另一间烧饭。
盖两间草房子,不是容易的事,需要准备半年到一年。
条件许可了,主家盘算盖主屋。主屋比偏屋要高大,一般是三间。还是草房子。
经济条件可的,土墙砖包门。或砖站脚。砖站脚就是墙开始几十公分是用砖。砖包门,是门两边从下到上砖头垒砌,这比起大众的草房子要冠冕得多,好看。
土墙卡瓦,红瓦或灰瓦做屋面,前进了一步。社会进步,经济发展,后来大家逐渐都是盖瓦房,红砖红瓦。挖池子,开生石灰,到窑厂买砖,买瓦,买檩条,买木料做门窗。
七十年代,浙江余姚的小姨家寄来一张黑白照片,一家四口合影的背景是三间瓦房。
宿迁丁咀周下村,离我们家七八里地,像是另一个世界。屋舍俨然,喷淋灌溉,田块整齐,村里统一瓦房建筑,有酒厂袜厂,有三层大楼,是明星村。我们背山芋干去换酒,专门去爬楼,羡慕不已。
一九八〇年,分田到户,我们家所在的一组共同分到一头牛。各家轮流喂养,轮流使用,有小互助组的性质,稻事麦口,大忙时候,集体突击。各家劳力状况不同,难免不公,小互助组后来逐渐溃散。于是出一部分钱给其他人家,牛就是我们和二爷家的财产,一家一个月轮流喂养。
冬天,牛需要取暖,我们兄弟就是与牛住在一起,锅屋的两间,一张柴帘子隔开,一间是厨房,一间是铺床,床的对面,晚上住牛。听孙道临广播小说《人生》,牛的喘息伴随着我们入眠。
农村生活条件改善,劳力多经济殷实的人家开始盖瓦房,成为人们艳羡的对象,追逐的目标,甚至有盖“明三暗五”的,就是两头房子宽大,每间可以再隔成两间,也叫“锁壳子”。
我们家兄妹四个读书,只有父母是劳力,所以堂屋比同庄子上人家盖得迟。
因为筹备盖屋,经济十分紧张,每逢开学的时候我们都能感受到父母的尴尬。那年底需要还账,我拽着小独轮车与父亲推一大口袋米到庄子后一贩牛的姓史人家,他家与我家不是亲戚,不是本家,也无来往,为什么要送米到他家?姓史的主人家拨拉秤星,我与父亲抬起大米口袋,秤系在秤杆中间来回拨弄,我却经不住抬起米袋的长时间折腾,踮起脚跟,无限痛苦。后来知道,我们家借了高利贷,借一百块钱,一年利息是一百斤米。
那时村里建了土窑,烧灰色砖,父亲曾在窑厂摔砖坯挣钱。窑厂没有轻快活,摔砖坯需要力气,都是壮劳力。
街上开照相馆的张家第一个建起二层小楼。吊车起吊楼板,我们第一次知道吊车来是“按时间给钱”。接着是街上姓胡的镶牙医生家盖楼,是木楼梯,大家找机会蹭楼梯爬。
中国建筑房屋需求增大。街上南头开始建马赛克厂,计划生产帖墙的小面砖,是当时流行的建筑材料,高大的烟囱树立着,成为小街多年的地标,后来没有生产成功,建成了也就倒闭了,不断更换厂名,烟囱竖立在那里不少年。
钱钟书《围城》里说:一天忙,请客;一年忙,盖屋;一辈子忙,结婚。我们家用三年准备盖屋。
家后有两条人工河,黄泥土,砂礓丰厚,农闲富余时间,我们全家动员,捡拾砂礓,堆积起来,准备盖屋的材料,制作水泥预制块。
春风裂石,是做预制块的季节。二姑爷在乡水利上是砌石头的工匠,算是我们家的工程师,在他指导下,用几组木模子立架子,水泥砂礓沙子搅拌,旧报纸四面托底,均匀捣实,表面满浆,等凝固后,拆除木模,再做另一组,一排排的预制块整齐排列。全家动员,全员参与。
夏天,把预制块搬运到家后小河底让水浸泡,强化预制块的结构力,小鱼虾躲藏在预制块周围,成为抓捕的好地方。
卖粮食,卖金针菜,种薄荷,养猪,攒钱买檩条,买房梁。有一根梁底还是用我们家的几棵树置换的。
卖征购粮食,拉粮食在街上粮管所接受检验,主管抓一把粮食在嘴里嗑瓜子式的一咬,认定你粮食是否需要再晒晒,那种潇洒,父母建议我高考把粮食学校作为首选志愿。
打金针菜是每天最热的十一点到下午一点的功课,打金针菜喜欢阴雨天的凉爽,晾晒金针菜又害怕阴雨天的潮湿,太难啦。
薄荷就是万金油。县里有号召,那是各家的副业,家家种薄荷,全组有熬煮薄荷的全套设备,炭火烧煮,曲曲弯弯的管道,像酿酒的仪器,各家最后都有三五两薄荷成品,后来市场逐渐萎靡,根除薄荷。
各家喂猪,大猪小猪母猪,凭借各家运气,根据各家富余劳力,生机勃勃。我们家养母猪十年,总体状况良好,供养我们兄妹读书,更是攒钱盖屋的主要收入来源。
一九八五年春天,堂屋翻盖成三间“四不像”——预制块做墙的外围站脚,里面还是水踩墙;墙体整体是水踩墙,屋顶一半是草一半是瓦。
本来是计划全部是水泥瓦,定钱都给了做瓦的外地“窑侉子”,后来还是给要了回来,让我们交读书的花费,窑侉子并没有嫌弃我们父母的毁约,反而鼓励赞许,后来父母一直感激他们,多次和我们提起。
那年大哥从县中考到上海轻工业专科学校,成为家庭的骄傲。春节前,父母从王集街用平板车拉回水泥条几,布置上松竹梅中堂画,旁边贴上《周恩来在梅园新村》《上海滩》年画。我还从县城一地摊买了长卷墨色手绘《奔马图》。堂屋的两边,用花布做帘,布置上武中奇先生的“江雨霏霏江草齐”书法条轴。条几上布置上一些小物件,摆上收音机,水壶。
又请邻居木工打了一张简易大桌,几条长凳,一张粗糙的书橱。文化气息氤氲在我们家“四不像”的堂屋。
三间草瓦堂屋建成的时候,就是屋子开始漏雨的季节。让我很沮丧,一扫原来在屋内踌躇满志的兴奋。黄土宅基,墙体干湿容易变形。半年后,墙体有了罅隙,越来越大。
“屋不漏,墙不倒”,在学校读书,下雨天,会突然担心家里的堂屋,会不会倒了。
一九八七年,高一暑假,我们家土地被征用,作为窑厂的福利,使得我们有机会在窑厂给拉砖的拖拉机车装砖苦现钱,几个伙伴一组,一个上午,分到十块八块现钱,兴奋异常。盖瓦房的越来越多。
后来又盖了三间前屋,还是草房。
一九九二年我工作以后,有时会突然回家一趟,围绕堂屋转一圈看看动静,会不会倒了。
一九九七年,我们家整体翻盖成平房、瓦房。钢筋水泥模板,堂屋做楼房基础,偏屋是瓦房,砖墙院子,建高大门楼,整体贴瓷砖,跳过瓦房时代,算是跨越式发展。大哥主导,兄妹集资,我主持具体工作,弟弟协办,翻建拆屋,流行“包工”,很少有“打请工”的,不招待吃喝,说好工钱就行。上楼板的时候,还是热烈地摆了两桌招待,这也是在谈判范围,要么“开工一顿饭”,要么“起工一顿饭”,或者“上梁”“上楼板”一顿饭。
那时,庄子上基本没有草房了。
【作者简介】
李军,男,1969年生,江苏泗阳人,中学语文高级教师。中国第四届“百名网络正能量榜样人物”提名、2019中国平遥首届“清风正气”原创微电影展奖获得者。
江苏省“中学生与社会”作文大赛优秀指导教师。江苏省高中生作文大赛一等奖获得者指导教师、“优秀指导教师”。江苏省高中语文实验教材使用先进个人。江苏省网络读书竞赛优秀指导教师。2001年获得全国教育院报报告文学奖;2012年获得《小说选刊》文学奖;2013年有文集《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