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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勇强:吚唔呫哔(新人文小品小说)

 古代小说网 2020-11-29

1

许长云经常勉励学生:“古语道得好:‘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而今甚么是书?就是我们读的这些文章选本圣贤书了。人生世上,除了举业,就没有第二件可以出头。”

开始,学生还听他的,时间长了,就有几个不长进的在背后议论他,读了一辈子书,女儿的嫁妆都备不齐,还说什么荣宗耀祖,显亲扬名。于是,学堂里就闹开了。

2

孟德邻就在许先生的学堂里念书,念不进去,开口闭口都是俚语粗话,总被先生斥责。他气不过,索性退了学,仍旧跟着长辈做起世代经商的本业。

孟德邻的祖父曾经援例纳赀,买了官做。虽未臻显秩,而门庭炫耀,居然世家。所以,孟德邻便对人说:“我家黄金屋、千钟粟,不向破书本中吚唔呫哔得来。读书写字,点灯费油,看得两眼昏花,哪里比得上打算盘经营,转眼就能赚得盆满钵满。只有这颜如玉么,却不是勉强能得到的,还要有缘分。”

众人知道,他老婆毕氏长得难看,就都随声附和。

孟德邻老婆听说,与他大闹了一场。碍于老婆娘家是中堂大人远亲,孟德邻不敢十分得罪。

3

孟德邻在家里呆着不开心,就对老婆说,要去京城找中堂,也学祖父,买个官做。

谁知出门仓促,没看黄历,到了济宁,就听说暴雨将道路淹没,无法前行,困在了旅店。

夜里,忽听得窗外有人吟诗:

读尽诗书费尽心,
  几年博得一清衿……

吚唔再四,没有下句。

时值下弦,凉月如银,孟德邻从窗隙向外看去,只见一男子身曲如弓,衣皂布袍,以手作推敲状,好像画中贾岛驴背遇昌黎的样子,他不禁失笑。那男子兀自在推敲,突然闪过一个壮硕的身影,大喝一声:

若教只此寻常句,
何必连宵费苦吟。

吟诗男子闻言,倏忽不见。那身影也跳过墙头,消失在夜色中。

孟德邻不知是鬼是人,惊恐得钻进被子里。

4

天亮以后,孟德邻将昨晚所见告诉店主。

店主笑道:“这是隔壁原来的老王,叫王骨董。五十入庠,没多久就死了。活的时候,喜欢吟诗,死后犹未除结习。给他烧纸,也打不住。这倒好了,大侠一声吼,从此堵了他的嘴。”

孟德邻问:“大侠是谁?”

店主说:“客官有所不知。那位大侠叫颜鸣皋,是广东梅州人,自幼豪隽,原来也喜读书,经常说‘丈夫功名,当于诗书中求之。一朝发迹,释褐登朝。由他途进者,虽位极人臣,奚取焉!’后来有一个相士对他说‘观子骨相魁梧,他日当以长枪大剑,策名麟阁, 亦大丈夫所为,安事毛锥?何必咿唔呫哔,暗中摸索,望朱衣一点首哉!’所以,他就焚弃所读书,学习骑射,走了武科的路,京城刘大人极是器重,召他一起去治水,还听说朝廷要派他去镇守福建台澎,端的是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的好汉。”

孟德邻说:“你这话有许多我听不懂,想必他是命该富贵,又走对了路吧。”

店主说:“正是这个意思。”

5

好容易挨到洪水退去,孟德邻风尘仆仆来到京城。

中堂大人势位隆赫,孟德邻不敢贸然去见,找到毕家亲戚引荐。毕家的人说:“前些天发大洪水,下面的官员参中堂贪污了朝廷治河款,致使河堤溃塌。皇上着他带罪赔修,中堂正为此犯愁,你若能为中堂补些亏空,见面倒也不难。只是你言语不讲究,恐怕冒犯了中堂。”

孟德邻递过些银子,说:“少不得请你老人家教导一二,我一定记得牢牢的。”

毕家人就教给他几句颂扬及寒暄的话,嘱咐他务必背熟了。

6

中堂看过仆人递上的礼单,答应接见孟德邻,淡淡地说:“姻弟正值壮年,若得筮仕,展新猷,布雅化,老夫本当与有荣矣。不过,目今朝廷降诏,正要沙汰冗官滥吏,这些……”说着,用手指弹了弹礼单,接着道:“恐怕难以玉成。”

中堂的话孟德邻完全没听明白,只听到一个“难”字,急得脸红脖子粗,汗淫淫下,局促不安地说:“久仰大人老奸巨滑,为朝野所畏,想必……”

中堂一听,勃然大怒道:“胡言乱语,信口开河!”便拂袖而去。

陪他来的毕家人脸上也挂不住,气咻咻地说:“要你背熟记牢我的话,你却胡唚些什么?”

孟德邻懊恼地说:“我说的原不是我发明的。这几天在府上住着,总听说中堂老爷老奸巨滑之类的话,一着急就脱口而出了,难不成不是好话?”

毕家人冷笑道:“好话?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才是好画儿,你见过吗?”

7

孟德邻没买到官,财礼物送到了中堂府,却也要不回来,只得沮丧地离开京城。

回去的路上,又住在来时住过的旅店。

夜里,正没情绪,忽又听到窗外有人吟诗:

垂青无眼原知命,
坦白居心好对天。
扫尽吚唔呫哔苦,
而今快乐过从前。

孟德邻觉得耳熟,估计就是来时遇见的那个鬼,其他的听不太懂,只最后一句,他是明白的。不由地感叹,若是想通了,纵作鬼、也幸福的事,还是有的。自己到底还是吃了没文化不会说话的亏。

8

孟德邻回家后,虽不说书中有什么金玉之类的话,却把上了年纪的许先生请到家里来教小儿子读书。

那日,孟德邻害了些风寒,睡在床上,不想吃东西,小儿子进来问安,说:“父亲大人尊体违和,望安心珍摄,明日定然复元如初。”

孟德邻见小儿子已能讲他听不懂的话,料定是好话,就问他了些功课学得如何的话。躺在床上,听着小儿子吚唔不绝地背书,孟德邻觉得心花开了,分明难过也好过,分明那里疼也不疼了。

孟德邻让仆人给许先生送去些赏银。

                                                                                               2019年7月28日长春旅次

附  录

本篇素材见俞蛟《梦厂杂著》卷四:浙人孟德邻,先世业商贾,至祖父,遂援例纳赀登仕版。虽未臻显秩,而门庭炫耀,居然世家。每向人曰:“余家黄金屋、千钟粟,不向章句中吚唔呫哔得来,足征黄卷青灯,徒事辛苦,不如持筹握算,扑满缿筒,计日可待。所猝难得者,颜如玉耳。”盖其妻毕氏貌陋,故云。娶期年,生子芸儿,因产致疾,数月夭殂……

同书卷八《王骨董》:槜李陆生,农家子,读书不成,退而学贾。有间乡宦北平,携货物就之。至济宁,前途河决,不得进,休于旅店。夜分,闻窗外吟曰:“读尽诗书费尽心,几年博得一清衿。”咿唔再四不就,生亦睡去。次晚,梦中闻复吟前句。时值下弦,凉月如银,从窗隙觑之,有男子身曲如弓,衣皂布袍,左手持烟管,长尺余,右手作推敲势,不啻贾岛驴背遇昌黎时也。生不禁失笑,应声曰:“若教只此寻常句,何必连宵费苦吟。”倏忽不见,知为鬼物,因大怖以被蒙首。至晓,述于主人,主人笑曰:“此余邻人王骨董也。茅屋三楹,即其旧居,五十入庠,未几而卒。生时好吟哦,死后犹未除结习。且鄙俚若此,诚可笑耳。”

同书卷三《颜鸣皋传》:颜鸣皋,广东梅州人,自幼豪隽,喜读书。常谓:“丈夫功名,当于诗书中求之。一朝发迹,释褐登朝。由他途进者,虽位极人臣,奚取焉!”时有相士,谓:“颜君他日当以长枪大剑,策名麟阁,安事毛锥?”颜笑其妄,而攻苦益力。会其父母相继殂谢,苫块之余,年三十矣。急于进取,乘禫服未终应试,补学官弟子。为乡人告讦,被斥。或谓之曰:“相士之言验矣!观子骨相魁梧,他日为朝廷寄阃外之任,折冲御侮,亦大丈夫所为,何必吚唔呫哔,暗中摸索,望朱衣一点首哉!”于是颜君焚弃其所读书,习骑射。越岁,即能穿札超乘,一试冠军,遂登武科。(此传后叙颜鸣皋曾被荐举于主司刘文正先生,后仕至福建台澎镇,深得刘文正赏识。刘文正即刘统勋,史书颇赞其治河等政绩。)

同书卷二《国初某中堂》:国初,某中堂势位隆赫。有张姓者,以商贾起家,积资巨万,为人鄙俚不文,拙于语言,百计夤缘,将登仕籍,与中堂之从弟缔为婚烟。因谓曰:“余与若既为儿女联姻,则若兄亦忝在姻末,而从未识面,上游寅好知之,殊减颜色。倘得引之一谒,拜君之惠良多。”弟曰:“谒见殊易易,虑君语言获戾耳。”张曰:“君盍教之,当默记不忘。”因授以颂扬及寒暄数语,令复之无讹,遂为先容。越日,进见,中堂曰:“壮年筮仕,展新猷,布雅化,老夫与有荣矣。”张面赤,汗淫淫下,蹙踖而对曰:“久仰大人老奸巨滑,为朝野所畏。”中堂大怒,拂袖入。从者挥之,垂头丧气而出。人谓张之拙于语言固也:而中堂之老奸巨滑,诚然不谬。张殆闻之已稔,故仓卒间信口出耳。

以上诸篇,多见“吚唔呫哔”一词,遂牵合为一篇。另外,“垂青无眼原知命”诗借自清周在镐《六十自遣》。“而今甚么是书”“分明难过也好过”等语,化用《儒林外史》马二先生劝学语。“宋徽宗的鹰”云云出自《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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