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大文学家、书法家陆机写《日出东南隅行》,其中有: 美目扬玉泽,蛾眉象翠翰。 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 之句,从此留下“秀色可餐”的成语。 《美学散步》的文字不仅秀色可餐,它更像是一首曲,灵动飘逸、俊丽婉转,回荡在天地之间,悠远清扬。 这本书是一代美学宗师宗白华先生的代表作,自1981年首次出版以来,三十多年来四十几次印刷发行,可谓经久不衰。 宗白华先生,20世纪中国的哲学家、诗人、书法家、一代美学宗师。早年毕业于同济大学后赴德国留学,融贯中西。曾任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后合并到北京大学,即任北大哲学系教授。一生从事美学研究与教育。 宗老对中国艺术美学的论述是开创性的,独树一帜的,他对中国艺术中的绘画、书法、音乐、诗词、建筑、雕塑等论述可谓鞭辟入里,对中国艺术意境之阐述尤为精彩,韵味无穷;而对中西美学的比较更是别开生面,令人大开眼界。 再次捧起这本书感到又有新的领悟和启发,就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荡气回肠,舒畅无比。掩卷沉思,仿佛面前有一扇窗敞开的窗,心脾空气清润间,满目中江天辽阔。 《美学散步》中对“美”的论述林林总总,涉及的范围很广,难于在一篇小文中概况,故仅就一个点说说自己的体会吧。 美从何处寻? 这并不是件容易说清楚的事情。首先,什么是美,美在何处?其次,怎样寻找美,目的是什么? “你的心可以发现美的对象(人生的,社会的,自然的),这‘美’对于你是客观的存在,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你的意志只能指使你的眼睛去看她,或不去看她,而不能改变她。你能训练你的眼睛深一层地去认识她,却不能动摇她。希腊伟大的艺术不因中古时代而减少它的光辉。)”——宗白华 在宗老看来,美是唯物的,是客观存在。我们不妨打个比喻来说明,假定“环肥燕瘦”是美的(用‘假定’一词是因为客观存在的并不都是美的),那么,这种美与我看见与否没有关系。同理,文中引用的禅宗“女尼悟道”公案也正说明这点。女尼悟道后口占一首诗: 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 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很明显,春在枝头、梅香沁人,和女尼悟道没有丝毫关系,她悟道前,春意梅香就在,她悟道后,依然如旧没有任何改变。而改变的是女尼本人。 女尼悟道的过程和结果来自她的认知的改变。认知不但有一个变化过程,而且,存在个体差异。就如“环肥燕瘦”,或许汉代人认为“燕瘦”美,而到了唐代“环肥”被认为是美的;或许有的人欣赏“燕瘦”而有的人更喜欢“环肥”;或许有的人二者皆不喜。那么,这又带来一个问题,怎样感知美,或说美从何来? “美感乃人生对于世界之一种态度。”(《宗白华全集》第一卷第437页) 由此可知,对美的感知来自我们的主观认知,来自内心。 女尼悟道的公案让我联想到另一个非常著名的禅宗公案——拈花微笑。 世尊说法之时手拈一花,众比丘皆不解其意,独迦叶尊者会心微笑。留下“拈花微笑”的典故,后来迦叶被称为禅宗西天初祖。禅宗讲究“以心传心”,明心才可见性。悟道如此,审美类同。 “拈花微笑”的典故成为后世艺术家创作的题材,广泛存在于雕塑、佛造像和绘画中。这里仅举一例,白石老人的《拈花微笑图》。 画中罗汉低眉垂目,似笑非笑,与花共语。那神情仪态正如宗老文中所引诗人华滋沃斯的话: 一朵微小的花对于我可以唤起不能用眼泪表达出的那样深的思想。 然而,悟道非一早一夕之事,由一朵小花唤起深的思想也绝非偶然,做事是有条件的,审美也是如此。 客观的态度——或审美的态度,如见一开花之树,即直接看其树之本身色彩、背景,将树与己之关系完全划开,用客观的目光观察之,树之本体与原质乃毕现。此种态度,乃审美条件之一(审美条件尚多)绝无占有的、利害计算的、研究的、解剖的各种观念,必须如此才可审美。(同上) 态度端正了,条件有了,便可行动以达目的。审美的目的是什么?我想,是由对客观存在的“美”的认知而达到自我内心的充盈,换句佛家的话,得“大欢喜”,也可谓“艺术意境”吧。 从行动到目的是有过程的,这个过程也许很长很复杂甚至艰难,这个过程就是宗老所谓的“移我情”。其实就是思想改造和内心修炼的过程。 心的陶冶,心的修养和锻炼是替美的发见和体验作准备的。创造‘美’也是如此。 改造我们的感情,使它能够发现美。中国古人曾经把这唤做‘移我情’,改变着客观世界的现象,使它能够成为美的对象,中国古人曾经把这唤做‘移世界’。——宗白华语 “移我情”是改造自己,“移世界”是以“我”打扮或改造世界,以求创造“有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王国维语)。 中国古典园林便是“移世界”的最好范例。无论怎样使用“掩”、“隔”、“破”等手法,煞费苦心地抑景,添景,漏景,借景,障景,对景等等,都是营造巧夺天工之妙,使“物皆著我之色彩”。 多年前去苏州,正值春节之际,梅花盛开,暗香浮动。苏州园林雅致清丽,如诗如画,拍照留影那是自不必说的事了。拿来一张放入文中,以作本文之补充说明。(有碍观瞻,读者自行过滤) 梅花,天造自然,花之美无须我来打扮,我只去感悟就好,然而,举目观花花满目,何以我要选择这样的视角留下花之影呢?说白了,无非是自己想让花著我之色彩罢了。 如美国摄影大师安塞尔·亚当斯说过的一句话: 我们不只是用相机拍照,我们带到摄影中去的是所有我们读过的书,看过的电影,听过的音乐,爱过的人。 其实这是从寻找美,发现美到创造美的过程,虽说,这句话于我而言如喜马拉雅山的高度,但是,我想先有个态度就是件好事,也不枉读这本美学名著吧。 写文章总要扣题的,最后还是引用宗白华先生的话结尾吧。 美对于你的心,你的‘美感’是客观的对象和存在。你如果要进一步认识她,你可以分析她的结构、形象、组成的各部分,得出"谐和"的规律、"节奏"的规律、表现的内容、丰富的启示,而不必顾到你自己的心的活动,你越能忘掉自我,忘掉你自己的情绪波动,思维起伏,你就越能够‘漱涤万物,牢笼百态’(柳宗元语),你就会像一面镜子,像托尔斯泰那样,照见了一个世界,丰富了自己,也丰富了文化。人们会感谢你的。 所以,美在何处?美在世间,道不远人。美从何处寻?美从内心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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