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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 | 没有何处去相见

 阿菲读书 2020-12-09

她会粉碎他所有的不安、怯懦、敏感,在他心里安营扎寨。

01

张铭明扛着两个伊比利亚火腿,在马德里机场办托运。

他在当地开餐馆,专门卖卤水鹅,也帮相熟的回头客满世界地找食材赚点跑腿费。千里迢迢跑来语言不通的西班牙,就是为了把这种十年才出一批货的黑蹄猪火腿人肉运回去。在农场,张铭明尝了几片薄如蝉翼,透着红光的火腿片,顿时被细腻的油脂味打动了,他在广州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猪肉。

马德里机场几乎承包了整个半岛的航线,张铭明换了登机牌,坐在候机厅附近的餐馆打盹。正要睡着,有人小声地喊他:“张先生,张先生?”

“什么事?”张铭明抬头想看看是谁打扰他睡觉,是个空姐打扮的小美女。

“很抱歉,您这趟航班的乘客有点多。您介不介意换一趟,先飞福州,再去广州?我们可以给您额外的补偿。”

张铭明听她说完,歪着脑袋笑了笑:“介意啊,我包里还有火腿等着放冷库冻着呢。”

“西班牙现在的温度就跟冷库一样,真的不差这一两个小时。拜托你啦!”空姐深深地鞠了一躬,张铭明看到她胸前的铭牌上写着“郑子规”三个字。

“还是不行,你另请高明吧。”外面在下暴雪,目之所及白茫茫一片。机场里滞留的乘客很多,有的围在柱子旁边给手机充电,有的趴在椅子上打游戏,张铭明摇摇头,又眯上眼睛。

每年有几十万人买了机票不坐,航空公司心疼空座,有时便会超售。郑子规没想到这一班人数会超标,更没想到会连着被一个男人拒绝两次,她气呼呼地说:“不行就算了,我是看你长得亲切才来问你的,我去找别人帮忙好了。”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张铭明亲切。

张铭明从小到大从来都被别人评价眉目凶悍,他少年老成,总被同龄人喊叔叔,长得也饱经风霜,更何况今天还穿着撞色系的T恤外面套着貂。张铭明盯着郑子规,发现她的表情很真实,于是松了口:“好吧,我可以换航班,但是要坐你当值的那一班。”

“好啊,反正今天我是最后一天上班,也是最后一次在空中飞,之后就光荣退休了。”郑子规说着说着,眼眶一红,小幅度地吸了吸鼻子。张铭明怀疑自己听错了,眼前这个年轻女孩,人生还没划拉五分之一呢,却口口声声说要退休。

“看什么看啊你,没见过失恋了,为渣男哭的女人啊?”郑子规干脆放声大哭,眼妆花成一团黑色的阴影,惹得周围的外国人频频侧目。

张铭明递过去一包纸巾:“我还在想怎么第一次见空姐这么对乘客这么说话,也不怕被投诉,原来是闹辞职啊。得了,你也别哭了,这么多人看着多丢脸,擦擦眼泪,明天起来又是一条好汉。”

张铭明的航班被换到了下午,他在机场兜兜转转,买了好几个纪念品店的毛绒玩具,又在书店选购了几本成功学鸡汤,一起带上飞机。

从舱门走进去时,四五个空姐站成两排说着“欢迎登机”,张铭明四处张望,没有一张脸属于刚才哭得梨花带雨的郑子规。

被小丫头给耍了,张铭明有点懊恼,但也没办法,他放好行李就坐在舷窗旁边沉沉地睡去,做梦梦到他的火腿坏了,在给航空公司打投诉电话要精神损失费。

02

张铭明一落地就抱着他的宝贝火腿,风尘仆仆地去找朋友俞飞。他专心搞实体经济,市里好几个商场都是他开的,火腿是他要张铭明找的,每个品牌方分一小块,两条火腿很快就只剩下骨头。

俞飞炖了骨头汤,留张铭明喝两碗再走。张铭明摸摸肚子说:“还是一碗吧,一碗就够了。”

他告诉俞飞在机场的艳遇,俞飞看着他“咕咚咕咚”喝汤的样子,劝他:“老张,你也不小了,老天都看不下去了,还不考虑找个合适的人结婚吗?要不要我帮你打听一下,你那个店的回头客这么多,你又这么忙,就不能多雇几个人吗?这是跟谁过不去呢?”

“我不放心别人看着。”张铭明闷头喝汤,刻意回避了前一个问题。

张铭明的卤水鹅店开了三年,刚开始赔得内裤破了都舍不得买新的,后来越做越顺,现在每天的生意都很火爆。他的日常是早晨七点,溜达过布满电线杆的小巷和广场舞大妈云集的公园,在店里的后厨做准备工作,等送货的卡车卸下一箱箱新鲜的马冈鹅和广东菜心。

某天忙到深夜,张铭明被一条未读短信吸引了注意力,落款是郑子规,上面写了个地址,说要请他吃饭。张铭明没回,郑子规很快打来电话,让他务必要去,“我想当面跟你道歉。”

郑子规请他吃的是天河区的街边摊,不远处就是城中村。她不卑不亢地让老板在他的盘子里多加了一个猪脚、一个蛋,狼吞虎咽地说:“哥,我现在失业了,能不能帮我安排个工作?我特别吃苦耐劳,英语还过了六级。”

“你有手有脚的,不会投简历吗?”张铭明翻拣着蛋炒饭里的牛肉粒,觉得这个空姐摆明是来碰瓷的。

“我是觉得你亲切才来找你的,我身份证丢了,补办需要时间,不然也不会住在这儿。”郑子规可怜巴巴地看着张铭明,广州的夏天盛产火烧云、冰镇汽水和蚊子,他们在露天的大排档坐了一会儿,很快被咬得满身是包。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号码的?”

“走之前从航空系统里翻出来的。”

“真行,我问问朋友缺不缺人。”

俞飞的商场有几个化妆品柜台急招柜姐,张铭明把郑子规推荐过去,俞飞很满意。市中心的商业区从来不愁客源,大屏幕上放着时尚广告,人行天桥把ABCDE座商场连在一起,落地窗擦得一尘不染,里面陈列着当季的手袋和服装。

郑子规之前在飞机上服务,行程再长,也不过送两次餐,偶尔替乘客拿拿毯子,其余时间都是坐着休息聊天,等待平安落地。

柜姐就没那么好当了,底薪低,提成得看本事。

专柜梳妆台镜子上的球泡灯很耀眼,郑子规不是主角,只能围着客户打转,不管对方是否需要,都要殷勤推荐新出的口红色号、粉底液和鸡肋遮瑕膏。郑子规不够主动,人精嘴甜的男同事比她吃香得多。晚上回到家,她脱掉磨脚的高跟鞋,洗去脸上厚厚的一层化学物质,素面朝天地躺在床上敷面膜,心里幽幽地想:人类啊,总是擅长在错误的选择中迷失。

连着几个月业绩都垫底,被经理狠狠地骂了一顿,郑子规脾气不好,公然顶了几句嘴,被告到了俞飞那儿。经理想开了郑子规,张铭明听说了,跟俞飞说:“再给她一次机会吧,我去做做思想工作。”

这几个月张铭明的生活规律,和以前没什么区别,他不怎么和郑子规联系,只是朋友圈的点赞之交。张铭明很少去大商场,再说了,大老爷们儿逛美妆柜台,也太另类了。他想关心郑子规,又不知该怎么说,于是穿上外套,出门夜跑冷静一下。

可每次,无论跑得多快多远,路过了无数家便利店、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和反应迟钝的声控路灯,猎猎的风刮过他的脸,总晃不掉郑子规的那张脸。

03

张铭明鼓起勇气去了天河区。大型城中村里,矮矮的铁皮房挤在一起,看上去暗无天日。他对着地址找到郑子规住的那一间,里面伴随着锅碗瓢盆砸在地上的争吵声。

“我没钱给你!你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们都已经分手了!”

“你这么一声不吭走了,总要给点分手费吧?”

张铭明想也没想就冲了进去,一拳把男人打开,用肚子把他顶在门框上威胁道:“是你自觉走还是我喊警察?以后不许再来骚扰郑子规,听到没有?”

男人吓得直点头,好不容易挣扎出来,也顾不上整理衣服就跑了。遇到这么狗血的一幕,张铭明想谈恋爱真是麻烦。他打量着郑子规的屋子,墙壁上糊着水泥,衣服堆在床尾,水池堵了还残留着积水,一台老式风扇把热空气搅动起来,送出的风依旧燥热不堪。他撸起袖子帮郑子规搞卫生,还在墙边发现了一个耗子洞。他用水泥补上,终于忍无可忍了。

“郑子规,你就不能住稍微好点的地方吗?”

“实力上不允许啊。”

“你既然已经不是空姐了,那就脚踏实地一点。有什么工作容易?住在这里的兄弟,没有谁过得比你轻松。如果你没有下定决心,就回机场再去想想清楚。”

张铭明的无名火是触景生情了。郑子规住的地方,很像当年他大学刚毕业时,和初恋女友梁雪一起租的毛坯房。那是他身材最苗条的时候,也是他最苦的时光,梁雪陪他创业,张铭明帮小公司拍宣传片,梁雪写剧本,困了就用风油精涂抹太阳穴。他记得那种味道,是提神的青春的贫困的味道。

毕业刚一年,班上最早结婚的同学邀请他们出席,那时他们的公司刚有点起色,不敢催着客户要尾款,两个人连完整的份子钱都凑不出来。梁雪去银行取钱,过马路时精神恍惚,出了车祸,没救回来。那之后他关了公司,换了城市,开了餐馆,一直卖梁雪最爱的卤水鹅。

郑子规看着一反常态的张铭恩,嘴里嘟囔着:“我又没说后悔,你不知道女孩生活开销真的很大吗?从今天起我就洗心革面,争取早日搬离这里。”

张铭明切身感受过一无所有的慌张,也知道贫穷容易导致各种困境。他拜托俞飞给郑子规提供住宿补贴,差的那部分由他来承担。

“你是不是喜欢她?喜欢她就去追啊。”俞飞坏笑着看他。

“你别乱讲啊,我就是看她一个小姑娘怪不容易的。”

好在世界还够公平,即使很多时候我们没有支配生活的权利,至少还能通过付出换来一点慰藉。

郑子规把品牌手册上的介绍翻烂了,在新客人埋单后不厌其烦地询问时不时可以加个好友,下班之后和他们定向推荐热门断货款。每个月银行卡里增加的数字总是比上一个月进步一点点,她终于可以搬到商场附近的房子,奢侈地点一份豪华麻辣烫。

过年为了逃避催婚酷刑,张铭明没回家,郑子规也是。除夕的晚上,街边的店铺几乎都打烊了,冬天的广州也不冷,只是打工者迁徙后的街道十分冷清,像一座空城。郑子规找了一家平时舍不得吃的高级餐厅,点了一桌菜请张铭明吃饭。在烟花爆竹的岁岁平安里,就着电视机里的春晚,一个人吃了一碗饺子。

张铭明有点遗憾地说:“早知道就不在广州过年了,没意思,得去哈尔滨看冰雕、滑雪、吃铁锅炖,这样才爽!”

“那儿零下三十度,吃得消吗你?”

“又不是没去过更冷的地方。”

他们想起在天寒地冻的马德里机场的偶遇。

“那祝你明年梦想成真。”

“也祝你明年升职加薪。”

俞飞说漏了嘴,郑子规知道有半年是张铭明给她掏的房租,她很快补上了,让俞飞把多余的钱退回去。她没有在那个晚上说出在心里排练许久的肺腑之言,过年的气氛这么好,她不想轻易就毁掉。

郑子规拿出一个纸盒,里面是一只红色耳机,她记得今年是他的本命年:“新年快乐,张先生。”

张铭明急躁地挠挠脑袋,腼腆又不好意思地笑:“很久都没收过礼物了,糟糕,我也忘了准备。”

04

郑子规总是找各种借口来约张铭明,陪她去医院拔牙,去商场看明星站台,还找他一起去逛超市买折扣零食。张铭明习惯了孤家寡人,无拘无束,大部分时间窝在店里,小部分时间在高空飞行的日子里。和郑子规的约会中,他头一次发现广州还有大佛古寺、花城广场、永庆坊这样的好地方。

这是一个人无法平白无故激发出的诗意和探索欲。

郑子规在散场路口的红绿灯旁向张铭明表白:“张铭明你别装傻了,我喜欢你。如果你做好了准备,我们就一起迎接新生活;如果你没准备好,反正你是红灯,我是绿灯,我先走了。”

张铭明很怂地摇摇头,目送她的背影:“那你路上小心一点。”

郑子规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走远了,心里在想,他怎么还不追过来?

俞飞对张铭明说:“兄弟,我觉得郑子规这个姑娘挺好的,你放心去追。”

“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她,真的。”

“那我追了啊,你可别后悔。”

张铭明看着镜子里发丝稀疏,小腹微隆,还不到三十岁却常年操劳略显苍老的脸,他一直很自卑,从来不敢告诉郑子规,他算不上事业有成的人,只是个卖卤水鹅的厨子。他走不出舍不得遗忘的感情阴影,也没勇气接纳下一段未知的亲密关系,最重要的是,他不敢把郑子规的幸福砸在手里。

俞飞真的去追郑子规了。俞飞毫不避讳地在朋友圈晒电影票票根,张铭明先点了个赞,再私聊他:你发就发,@我干吗,不要影响我卖鹅。

他认真回忆和郑子规相处的半年,不是回到家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发呆的一潭死水,不是一眼望得到头的循环人生,不是空洞乏味、缺乏活力的悲催中年,他有点后悔没留下一张合影,可以在想念时翻出来看看。

张铭明借工作消愁,他去新加坡批发肉骨茶料包,途中飞机遇到了超强气流。他在空中颠簸了半天,两排氧气面罩一起掉下来,两个空姐在安全出口处示范正确戴法,可无济于事,飞机颠簸得越来越厉害,乘客们像在滚筒洗衣机里高速震荡。

空少分发了笔和纸,表情很沉重地让大家把想说的话写在纸上,装进铁匣子里,机舱的尖叫声和哭声混成一团。张铭明没有哭,拒绝了空少的纸。他想,如果这次能侥幸逃过一劫,无论如何也要当面告诉郑子规自己最真实的感受。

05

飞机迫降在印度,之后平安抵达广州。

张铭明从来没有如此刻一般想念广州,想念郑子规。

张铭明直奔商场找郑子规,柜姐们说她已经离职了。他又迫不及待地问俞飞:“郑子规在哪儿?”

俞飞耸耸肩:“我也不知道,她辞职了,现在人不在广州,你别白费力气了。”

“你不是在追她?”

“那都是想刺激你的啊,我怎么可能泡下属?”

下定决心要消失的人,是不会那么轻而易举被找到的。张铭明在卤水鹅的店门上贴了关店通知,他给郑子规发消息,如石沉大海,给她打电话,也没人接。他托了朋友和机场工作人员打听她的下落,却吃了闭门羹。

张铭明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他坐在空荡荡的卤水鹅店里,抱着头深深埋入桌子里,喃喃自语:“快回来吧,我什么都答应你。”

“老板,你不是打烊吗?怎么灯还亮着?我要一份烧鹅饭,不要卤汁,加猪脚、加蛋。”

张铭明还沉浸在悲伤里,头也没抬:“对不起,本店不卖猪脚。”

“你不是说什么都答应我的吗?”

张铭明惊愕地抬起头,先看到一双笔直修长的腿,然后是纤细的腰,再往上看是熟悉的脸。

“看什么看啊?没见过鼓起勇气裸辞,要去走不一样轨迹的人吗?”

张铭明站起来,膝盖被桌腿撞了,疼到失忆,大脑有一瞬间空白,但很快就被满满的喜悦填充:“见过,当初的我,然后,现在的我,想陪你一起去。”

郑子规还是学生时,在广州念过书,她逛街时遇到过张铭明,好像出了一起交通事故。他疯狂地拨开人群,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郑子规在惋惜的同时,也祈祷日后能遇到祸福相依的爱人。她会粉碎他所有的不安、怯懦、敏感,在他心里安营扎寨。

——原文载于爱格时刻·花与爱丽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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