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庄子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相濡以沫后用来指夫妻感情，也可用于朋友。比喻同在困难的处境里，用微薄的力量互相帮助。 对于夫妻来说相濡以沫是很不容易的，也很不好受。而相忘于江湖更像一种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法。 贾樟柯在他的新片《江湖儿女》里演绎了两个世界，一个是江湖情义，另一个是儿女情长。 贾樟柯的电影有这样几个特点。 一、女主角永远是他老婆赵涛；二、永远讲山西话；三、永远是底层社会；四、永远在电影里带私货（不带私货的导演不是好导演）。 《江湖儿女》依然保持他的电影《站台》、《三峡好人》、《天注定》、《山河故人》的风格，阴暗、低迷、残忍。 2 故事依旧发生在山西小城，时间从2001年起到2018年止。公主人公斌哥（廖凡）是小城里的地头老大，他的女朋友巧巧（赵涛）则被人称作大嫂。 斌哥手下有娱乐场、有迪厅、有麻将房等等平常人认为不务正业的场子。斌哥聚着一帮兄弟，罩着场子，拿起烟来有人给点，出来进去有人叫声大哥，是江湖中人。巧巧是国有企业的职工，没事就和斌哥混，场子里的人叫他大嫂，也对她动手动脚，她也喜欢这种生活。两个人在小城里混得风声水起。 电影开头有一段很突兀桥段，就是巧巧父亲组织下岗的煤矿职工闹事儿。这是电影对时代背景的交待，巧巧劝回了组织闹事的父亲，让他去打麻将。 所以说麻将在中国社会中很重要，它可以让一切社会矛盾化解为“四方城”内的角逐。 电影里很有趣的一个段落是，麻将馆里某人欠了某人的钱却不承认，找斌哥来评理，一个人拔了枪，另一个也不认账。 斌哥没有给他们评理，而是把关老爷像搬出来，让他们在关二爷面前讲话。结果欠债的人低头认账了。 关二爷在中国民间社会是个很有意思的形象，他既是财爷，又是江湖大哥，他既是忠诚的化身，又是义气的代表。 电影开头就给出了定义，江湖要靠义气来维持，关二爷代表义气。 所谓的江湖是平行于社会秩序体系之外的一个体系，社会秩序靠法律来维持，而江湖的体系靠的是义气。 这是一种看似冲突下的并行，法律维持下的社会成本太高，效率也低。而在民间社会，一个关二爷就可以解决一切，民间把这种方式叫讲理。 而义气与法律的冲突是永远存在的，在电影里的冲突就是枪。 巧巧在麻将桌上拿着枪玩，这是为后面的故事做铺垫。 3 小城的江湖里还有二号人物，叫二勇。二勇突然被杀了，老大斌哥自然要出面解决。二勇早年也是叱姹风云的人物，现在专心搞起房地产开发，喜欢上了国标舞。 显然是二勇已经完成了原始积累，一心想洗白。 二勇有两大爱好。一是看《动物世界》，另一个是看国标舞表演。 《动物世界》是丛林法则，弱肉强食；国标舞讲是固定强制标准，一丝一毫也不能差。 无疑，两者是矛盾的。结果二勇被不知轻重的小屁孩在停车场捅死了。斌哥能做的是在二勇的葬礼上请来两位国标舞演员表演。 这是电影对时代的讽刺——哪有什么标准？都是丛林法则。 可笑的是斌哥也受到了两个小毛孩的袭击，打伤了腿。 这说明江湖上也没有了规矩，世道乱了。 这时的巧巧还想着和斌哥成家，不行就到新疆去，相濡以沫。 这里的新疆是个代名词，指的是重新开始。 斌哥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他是江湖中人。巧巧说，她不是。 斌哥带着巧巧来到郊外，教她开枪，说，这回你就是江湖人了。 巧巧说她不愿意当江湖上的人，她想干净地生活。斌哥望着远山，说了句有哲理的话：只有火山灰是最干净的。这是这部片子的英文名，意思是活着就不干净。 后来袭击斌哥的两个小毛孩被抓住了，斌哥为了维护自己大哥的尊严和江湖的道义，说了句“你们年轻有为”，就把他们放了。 斌哥开车带巧巧去呼和浩特，却受到了一群小毛孩的袭击。 故事还是围绕着枪展开，枪代表暴力，是维持丛林法则的工具。 4 这些小屁孩并没有因为斌哥的仁义之举而改过甚至投报，而是骑着摩托把坐皇冠的斌哥打到满脸开花、性命堪忧。这时，在车里看着这一切的巧巧，掏出了枪，镇住了众人，救了斌哥。也使二个人都进了监狱。 巧巧一口咬定枪是自己的，没有连累斌哥，她被判了五年，斌哥被判了一年。 到这个时候巧巧就彻底成了江湖中人。 出了狱的斌哥受到了兄弟们的冷落，一无所有的他，没有去看为他顶罪的巧巧，而是去了四川奉节，找原来他帮过的潮州商人林家栋（刁亦男）做生意。也就是说他出了江湖。 吃了五年牢饭的巧巧还一心想念着斌哥，出狱之后，来到四川找斌哥。在船上，她的身份证和钱都被偷了，无法生活，而斌哥就是不接她的电话。 贾樟柯拍电影很会省钱，在这一段镜头里，他用了一些《三峡好人》里的素材。在这个桥段里交待了另一个时代背景——三峡大移民。而电影开头的背景是——山西小煤窑的国有化。 有的时候故事并不重要，重要是什么背景下发生的故事，背景是事件的原因，在阴暗的背景下，没有人的脸上有阳光。 巧巧几经周折，甚至要靠行骗才能生存，这好像是出狱后的种种江湖训练，也可以说是在监狱学的本领。在监狱服刑的五年间，斌哥没有探望过他，出狱时也没有来迎接他。而他到了四川，却连个电话都不敢接，只让林家栋的妹妹林家燕出面搪塞，并谎称两个人是恋人，让巧巧断了念想。 后来巧巧抢了要和她“办事”的摩的司机的摩托车，报警后才逼出了斌哥，她只想当面要个说法。而斌哥给的说法是我不在是江湖人了。 这是电影给出的主题，在江湖中有情有义，不在江湖中却无情无义了。 电影的质疑是，谁改变了江湖？ 林家栋倒是给出了一个答案：我们现在都企业化了。 5 其实，电影到这就儿可以结束了，可以有两种结尾。 一是巧巧坐着三峡蓄水前的最后一班客轮远去，两岸的景色被淹没。 二是巧巧投江自尽。 如果这样拍就不是贾樟柯了，贾樟柯要强调的是江湖依然还在，无论环境有多大改变。江湖的义气还在，无论是什么样的价值观。这是贾樟柯的价值观。 贾樟柯的这种表达是悲观的，或者说是理想化的，他很清楚有情有义的江湖早已不在。 巧巧说一切都过去了，告别了斌哥，独自踏上旅程。 在火车上巧巧遇见了满嘴跑火车的克拉玛依男子（徐峥），并且被其说动要跟着一起去新疆。跟克拉玛依男子走，并不是巧巧动了情，在这时候，巧巧还有没有情可动都不好说。跟他走的主要原因还是想有个依靠，有个美好的新生活，也就是说她还没想入江湖。 克拉玛依男子在路上说了实话，自己在新疆没什么事业，而巧巧也说自己刚刚刑满释放。可以看到，之前还试图与巧巧亲密的克拉玛依男子，在这之后自己靠着火车的窗子抱着包睡觉，而不是靠着巧巧睡觉。巧巧也明白，这条路的终点没有自己想要的，于是半路下了车。 老贾在电影里客串了好多导演，原来还有江湖郎中冯小刚，范冰冰事件后被剪了，国内公演的片了里没有出现冯小刚。 在漆黑的站台上，看到照亮黑夜的UFO飞过，巧巧笑了。这是她第二次告别，同过去的自己告别，同时从一个男性的附属品蜕变成为要自己掌握命运的独立女性。一个新的江湖女性诞生了。 UFO在《三峡好人》里也同样出现过，好人在这个世界就像UFO，有没有呢？美国人说，那叫《超人》。 6 巧巧回到大同，回到之前斌哥罩着的棋牌室，召集斌哥原来的兄弟，经营自己的新江湖。 巧巧为什么能召集来兄弟，而斌哥却不能。巧巧为斌哥顶了罪，她的江湖义气还在，而被改造后的斌哥已没有了江湖义气。 最终斌哥也回来了，没有骑着高头大马衣锦还乡，而是一把花白胡子、坐着轮椅上的半身不遂的病人。没有了江湖义气，健康也没了。 一个没有江湖的社会，也是一个不健康的社会，最起码是生态不完整。 斌哥和巧巧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还回来找你吗，因为全城只有你一个人不会笑话我。一个离开江湖的人反被人笑话。 与斌哥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巧巧推着轮椅回答斌哥为什么还接纳他的时候说，你不在江湖了，江湖上的事，你不懂。 自此，这两个江湖儿女的身份完成了转换，也预示着两个人必定走不回同样的路上。 在新年的第一天，好像寓言开启新生一样，斌哥也走了。巧巧追寻着他远去的身影，倚在门边失落而茫然。 为的是情吗？也许有，但更多的是她想重构的旧江湖的模样，有人有义的模样，到底还是坍塌了，如一场梦幻。这个结尾的感觉很像《山河故人》。 7 什么是江湖？有情有义的社会。但这样的社会在丛林法则的动物世界里早已不在了。 中国民间自治世俗社会的消灭让江湖干涸了。只能追求UFO式的相忘于江湖了。 庄子讲：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xǔ]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民间就是泉，泉干了，不但江湖没了，一切也都没有了。再去说是尧伟大，还是桀残暴就都没有意义了。 电影里的一切原由是一把枪，枪代表暴力，依靠枪建立的江湖一定会干涸。 这者是贾樟柯的私货，只不过他不会承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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