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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的玫瑰只留下其名字,我们所拥有的不过是空洞的名称

 向度文化 2020-12-17

迷宫中的玫瑰

文/傅铿

1968年夏天,意大利知名学者安伯托·埃柯(Umberto Eco,生于1930年)读了一个中世纪僧侣的回忆录,多年后他根据其叙事线索写了一部历史侦探小说《玫瑰的名字》,于1980年出版。故事发生在1327年,意大利北部山区的一个圣本尼迪克修道院里出现了一起杀人案。一位圣芳济格的修士威廉带着一个见习僧阿德索被神圣罗马皇帝派来调查案情。回忆录作者和小说叙事者即是这位见习僧。威廉是一位见解独立,并善于理性逻辑推理的智者。在他们到达修道院后,又一连出现了几起谋杀案,终于惊动了宗教裁判所。威廉闯入一个迷宫一般的图书馆,发现这一连串的谋杀都与一本希腊文的书有关。宗教裁判官想以抓巫婆的审批了事,而威廉则指明那些被谋杀者都是在探寻那本希腊文著作时中毒身亡。最后谜底水落石出,那本希腊文孤本是亚里斯多德写的《论喜剧》,盲人图书馆长佐治害怕信徒在大笑中颠覆基督教信仰,因而在那本经典中涂上了毒药。

小说的主题是倡导对异议和异己的宽容,同时也让人回味到用赤裸的话语权践踏人的自由和尊严之年代的残忍和凶险。书页中放毒的细节在《金瓶梅》和大仲马的历史小说《玛格丽特王后》中也有,迷宫和盲人图书馆长的形象则取自于作者心爱的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1899-1986)。《玫瑰的名字》被称作一部后现代小说,博学的作者试图印证“文本无穷地参照其他文本”的后现代命题。

透过扑朔离迷的叙事,小说显现了钟情于哥特式古怪离奇的神秘风格;作者也善于运用符号学的象征和哲学辩论来体现威廉的人生智慧,以及世事的诡谲与险恶。书名中的玫瑰便是“世界这本摊开的大书”中的一个象征。在小说的后记中,埃柯说到,他的书名受到了十二世纪一位本尼迪克教士伯纳德的一首诗的启发。伯纳德的诗句颇像中国古代的凭吊古迹的伤怀之作:“往昔的辉煌/闻名一时的城郭,可爱的君王/一切都坠入了虚无/昔日的玫瑰只留下其名字/我们所拥有的不过是空洞的名称。”在小说中,飘落的玫瑰可以是象征现已永远遗失的亚里士多德的《论喜剧》,或是整座被馆长纵火烧毁的精致典雅的迷宫式图书馆,或是那位与叙事者有过一夜情,但没有留下名字的农村姑娘。


《玫瑰的名字》 安伯托·埃柯/著

叙事者对那位街头姑娘深情地述说道:“那就好像——正如整个世界就像上帝亲手所写成的一本书,书里每件事物都对我们说着创造者的无限慈爱,每样生物都是生命和死亡的描述及镜子,最卑微的玫瑰变成了尘世进展的装饰——换言之,万事万物都蕴含着我曾在厨房的阴影中惊鸿一瞥的那张脸。”(译文出版社中译本,第25章)

后记开篇埃柯还引了一位墨西哥抒情女诗人克鲁兹(Juana Inés de la Cruz ,1651–1695)的一首诗,原诗流露了万物轮回,生命无常的感慨:“红玫瑰在草地盛开 / 骄傲地展现自己的娇美 / 沐浴在深红色的大海: / 沉浸于一片芬芳。/  然而正因你如此艳丽,/ 不久便会伤心悲戚。” 惊鸿一瞥的玫瑰只沉淀于历史的记忆之中,在倒流的时光中如幻如真。然而“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飘逝的玫瑰在适合的时机又会破土而开,犹若轮回转世。

安伯特·埃柯是象钱钟书一样的一位学者作家,写了多部畅销小说和艰深的学术著作。在多篇文章中,他坦诚地说到他的处女小说《玫瑰的名字》深受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影响,最明显的就是博尔赫斯常常把书和图书馆比喻为迷宫,而埃柯在小说中借用中世纪修道院的背景构筑了一座精致的图书馆迷宫,又把世界比喻为一部巨大的敞开大书,由各种象征符号构成数不清的谜语。《玫瑰的名字》成为一部象《围城》一样的畅销小说,发行量一千四百万以上,后来埃柯又写出了《傅柯摆》和《昨日之岛》等小说,也都畅销一时;此外他的美学著作《美的历史》和《丑陋论》也都是极其畅销的西方绘画史读物。

埃柯在一篇“博尔赫斯对我的影响及其焦虑”专文中,详尽分析了那位阿根廷作家与自己的关系。其中特别提到博的一篇短篇小说,尤其耐人寻味。这个短篇题名为《小径分岔的花园》。故事的叙事者是一位华裔的德国间谍,俞准博士。背景是一次大战末年,俞在英国掌握了英军炮兵部署机密,正在准备把机密传给德方时,发现自己已经暴露了,英情报人员麦顿上尉追杀而来。俞准从电话簿上找了一个叫斯蒂芬·阿尔伯特的人的住址,便坐火车直奔而去。在袅袅悠扬的中国音乐引领之下,俞准顶着迷朦的月光找到了知名汉学家阿尔伯特;他家里建有一个“小径分岔的花园”,一座根据一位中国前云南总督彭口的遗著修造而成的迷宫。据说这位总督写了一部比《红楼梦》的人物还要多的小说,从来没问世。俞登门后告诉阿尔伯特说,他是总督彭口的后裔彭熙。阿尔伯特热情款待俞,拿出了彭口的一封残笺给俞观赏,只见那蝇头小楷写道:“我将小径分岔的花园留诸若干后世(并非所有后世)”(Ileave to several futures (not to all) my garden of forking paths)。汉学家说,看了残笺他意识到,一本书就是一座无穷尽的迷宫。随后汉学家带彭熙来到花园中的一个亭子,上面写着“明虚斋”。阿尔伯特告诉彭熙说,最为让他着迷的是,彭口把天地看作是一座巨大的象征迷宫,其神秘更在于看不见的时间之迷宫。他接着说:“未来时间的组合产生出各种可能性,乃至象宇宙一样,包含着无穷的可能性。在某个时刻,迷宫中的各种岔路会汇聚到一起,比如说今天你来找我只是其中的可能性之一种,另外的可能是你成为我的敌人,或是我的朋友。”说到此,俞准掏出手枪打死了阿尔伯特,不久麦顿上尉赶到逮捕了俞准。第二天报上刊出俞枪杀阿尔伯特的新闻,德国军方根据新闻领会到英军炮兵部署在“阿尔伯特”城。

在为《玫瑰》写的“后记”长文中,埃柯总结了三种迷宫类型:首先是古典的希腊式迷宫,迷宫的中心是那个牛头人身的怪物弥诺陶;中心便是出口,只要你到达了中心就不会迷失,古典迷宫便是阿里阿德涅之线(Ariadne’s Thread)本身。第二种是风格主义的迷宫,其结构犹如一颗大树,根深叶茂,无数的迷路小径,只有一个无规则的出口,你需要沿着阿里阿德涅之线走出迷宫。最后一种迷宫是一个大网络,或者像法国后现代结构主义者德鲁兹所说的那种“根茎”(Rhizome),在这个大网或根茎上,每一条路径都与其他路径连接着,没有中心和边缘,因为它的边界是无穷的。毫无疑问,埃柯最欣赏的迷宫是那种无始无终的“根茎”,最为类似于博尔赫斯所描述的“时空的迷宫”,也是我们在网络年代的好莱坞大片《盗梦空间》中所领略到的那种如幻如真的奇想:理想的迷宫是圆形的,到处是看不见边界的周而复始的循环和巨型的镜子。

埃柯又说,一部侦探小说是一种由故事情节组成的猜想,而好的猜想能让读者联想到其他无穷的猜想故事。《玫瑰》中的迷宫是一个精致的图书馆,仍然是一种风格主义的迷宫,但是主角威廉兄弟所居住的世界,则已经是一个盘根错节的开放结构,人们的一言一行都在每时每刻塑造着那个无边无界的迷宫。埃柯吸收了博尔赫斯关于迷宫的几个要点:走出迷宫的要诀是“一直朝左转”,所以,威廉和见习僧闯入图书馆迷宫后,靠了这个秘诀才得以逃出来。其二迷宫中到处是镜子,埃柯说里尔克的一首有关镜子的诗让他着迷,镜子也出现在博尔赫斯假托的中国花园之中。最后,未来可能的无穷组合是“时间迷宫”的最为神秘之处,它与存在主义的人生命题具有异曲同工之妙:人的投胎犹如是被抛到世界之上,不过是大千世界中的轮回之一环。

然而埃柯在“焦虑”一文中说道,与其说博尔赫斯关于迷宫的描述启发他在《玫瑰的名字》中构想出一个迷宫式的图书馆,还不如说博尔赫斯启迪了他去重写一个中世纪的故事,因为自克里特岛上的古希腊人以来,有关迷宫的描述可谓汉牛充栋,而后现代理论家则认为几乎所有当代文学中迷宫是一个重复出现的意象。埃柯旁证博引地说:“让我们重新回到世界的迷宫式无序,那似乎是直接来自于博尔赫斯。但是我在乔伊斯和中世纪的作品中也发现了它。1623年, Comenius(捷克教士)便写了《世界的迷宫》一书,而且迷宫的概念是风格主义和巴洛克思想的一部分。宇宙的分类导致迷宫的构建,或是小径分岔的花园,这样的构想也明确无误地出现于莱布尼茨的作品中,以及狄德罗和达朗贝的《百科全书》导论中。”(埃柯:《论文学》,P128)埃柯试图用他的博学来证明,这种“文本无穷参照其他文本”的意象,本身就是一个迷宫;重要的是,一个作家在这条文本的迷宫链中留下自己的独特风格。人类所构建的岔枝蔓延的知识之树则犹如是迷宫的一种镜像:真知可以指引人前行,而谬见或偏见则会使人在大千世界的迷宫中迷途。

埃柯坦荡地承认他的畅销小说《玫瑰的名字》受到了博尔赫斯关于迷宫和图书馆等隐喻的启发。但他说,知识的影响不仅仅是A和B之间单向的启发,因为任何一个伟人本身也受到了前人的累积的濡染;再说每一个人都处在一个特定的历史时代,每个时代盛行的时代精神就像是如来佛的手掌,任何一个伟人也都会或多或少留下这种手掌的印记。我却从埃柯的话中豁然悟到,自从培根留下了这句“站在巨人肩膀上”的千古名言之后,大凡能够真正站立到巨人之肩膀上去的,也大都是巨人;一般的矮人根本就站不上去,即使偶尔站上去了也会摔下来跌得鼻青眼肿。所以一部作品受到了巨人或巨人们的启发,应是般若花盛开的得道象征。

博尔赫斯可说是一位用小说讲哲学寓言的现代奇人。他的那篇对埃柯启发最深的短篇小说《巴比尔图书馆》,与其说是一篇小说,还不如说是一则纯哲学寓言。全文没有任何故事情节。叙说者只是描述了一个像宇宙一样永无穷尽的迷宫般图书馆:每个阅览室都呈一个六边形,其中四边均有五个书架,共二十个书架;每个书架上放着制作相同的32本书,每本书一律是410页,由25个字母符号写成。每个阅览室的中心是一个通气管道。这里可以看到上面和下面的无穷无尽的相同阅览室。这个图书馆拥有世界上所有可以想象的书籍。巨大的圆周形的书称为上帝。图书馆在时间上亦是无始无终。天才的图书馆员发现每本书都是由象征符号组成的。不信神者则认为,图书馆的法规不是“理智”,而是“非理智”;“理性”是奇迹般的例外。在一个“狂热的图书馆里,一些随机的书不断威胁其他的书,它们肯定一切,否定一切,搅浑一切,就像某些疯狂的,幻想狂的神祗一样”。博尔赫斯在这个寓言中是想说明,人类永远生活在自己用语言创造和编织的迷宫一般的精神世界之中。人是自己构造的神话世界的奴隶。真正的宇宙永远不可企及。只要想想基督教的天堂和地狱,佛教的永世轮回,就可意识到人在自己构想的世界里是多么渺小。

埃柯小说的确切译名应是《无名的玫瑰》,因为小说中唯一的象征玫瑰的少女是一位到结尾叙说者都不知其名的谜一样的人物。在《玫瑰》中,埃柯不仅借用了博尔赫斯关于图书馆和迷宫的种种寓言化意象,而且还在修道院图书馆馆长的形象刻画上,可以隐隐约约看到博尔赫斯本人的身世:博尔赫斯曾任阿根廷国家图书馆馆长十多年(1955-1973),也是一位盲人,同《玫瑰》中的馆长外表上相似。然而《玫瑰》中的馆长不愿让世人看到《论喜剧》一书,是怕世人看了这样的书之后会嘲笑上帝和宗教教条,所以在那本书页上涂了毒药,以致多位尝试偷看此书的教士都死于非命。馆长信奉“智慧即是悲苦,知识通向邪恶”。前来参与调查谋杀的圣芳济格会教士威廉则抱着人道主义的信仰,把知识当作人类得救的一个要素。

《玫瑰》中震摄人心的叙事与其说是馆长的顽固和刻版,还不如说是生话中的荒诞不经。这种荒诞的形象表现即是敲钟人的古怪的外貌。敲钟人和那位无辜的少女都莫名其妙地被教皇派来的大审查官指为妖魔入身,用巫术杀人,因而被送上了火刑柱。埃柯不愧是描叙“狰狞之美”的大师,那些教会中的狰狞之徒,包括馆长本人,都净化成了“丑陋的意象”,犹如他那本《丑陋论》所收集的西方艺术史上的“狰狞面目”的艺术再现。这种“丑陋之美”和“狰狞之美”很容易使人联想到浪漫主义作家雨果《巴黎圣母院》中的敲钟人加西莫多的形象。

 “站在巨人肩膀上的巨人”恐怕也体现了亚里士多德在《物理学》中所陈述的一个古希腊诡辩学家芝诺的悖论:如果每样事物都有一个地点的话,那末地点本身也应有其自身的地点,如此延续,以致无穷。用形象的话来说,如果每一个巨龟都站立在另一个巨龟之上的话,那么最下面的巨龟站在什么上面呢?博尔赫斯和埃柯都会告诉你,巨龟都站在巨龟身上;没有一个巨龟会感到自己是最下面的巨龟,因为巨龟所处的宇宙或图书馆是圆形的。

里尔克的“致奥尔弗斯”十四行组诗第二部第六首中所吟诵的,仿佛也是《玫瑰之名》所要揭示的奥秘:“玫瑰,你花中之王,在古代 / 你是有单层花瓣的花萼。/ 可在我们眼里,你丰盈繁复,/ 是花,是不可穷尽的对象。/ 几百年以来,你的芳香 / 为我们唤来它最甜的名称;/ 它突然像荣耀弥漫在空中。”(林克译)迷宫中的玫瑰犹如中国的古话所言的“书中自有颜如玉”,其芬芳便是指点迷津的阿里阿德涅之线,引领着读书人进入和走出幻想的和真实的迷宫。

本文选自傅铿《烟雨乡愁》



傅铿,1959年生于上海,祖籍浙江奉化。1990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历史系,获硕士学位;曾任上海社科院社会学所助理研究员;1992年赴美国纽约州西拉丘斯大学攻读文化人类学博士学位,后改读该校信息管理专业,获硕士学位。现为旅美自由撰稿人。主要作品《知识人的黄昏》《烟雨乡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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