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荐读 | 罗伊娜:金陵记

 向度文化 2020-12-17

金陵不是个好写的地方。此城开江南门户,看江北风云,有样样大如意,受百端大灾难,几可问鼎中原,奈何温风帏幔。尝觉南京的人生便如中华的人生,南京的繁花便如中华的繁花,爱又爱不彻底,恨又恨不入骨。又尝觉南京之偏,还似悲凉过后的南山,但南山不是隐居的院子,雨花石前雨花茶,读罗伊娜典雅流水,笔墨行云,恍惚在金陵上空,又在城里芸芸。

——扶风

金陵记

文·罗伊娜

紫霞胜境

若外地人来金陵游历,断不会寻去紫霞胜境。这个隐匿在孝陵景区内的天池花园,素来不知迎头会客,只是要那有心的人,曲径通幽,穿林过溪,豁然于眼前,才把急急躁躁的心,收敛囊中。

紫霞的由来,浪漫主义色彩浓重,虽和西游记里紫霞真人路过朱紫国解救皇后相去甚远,但福地洞天,真人随手散下紫衣纱霞,湖中波澜氤氲,云雾升腾,方才心满意足,却是口口相传。此为一说,据今考证,多半还是归功于元末的道士周颠,因其在紫霞湖不远处的紫霞洞内修行,把“三十六洞天”里的第“三十一处”结缘结仙。待到明太祖得了天下,御封“紫霞真人”,依着瀑布山涧,成了真的神仙。此君最潇洒的来历,光明顶明教旗下五大散人之一。野史,正史,尚存蛛丝马迹,后人文藻修饰也是有的。倒是这湖,不为所动,历经几番人工蓄水,山上林木春秋轮转,色如画板。漫步其间的人,恍如隔世。抛却了许多怨怒,烦恼,皈依了许多善待,体贴。于心底还是叹服,一方清明简静中,唤起了点点良知,又拉回了剑拔弩张的思弦。水岸醒来,迎面曙光,柳与海棠,做完长长的梦。等着不慌的人来看。即便只是路过,也是好的。

久不来走湖,任凭山外人世璀璨,八面生风,湖却不曾变过。还是昔日林间读书的小路,还是颜真卿碑林外的肃穆。倘若到了夏天,也可靠在门边坐一坐,看那碑林上的字。蝴蝶,蜻蜓,蝉都有心仪的处所。读书的读书,临帖的临帖,吻花的吻花。那树上的薄翼君子,一面正襟危坐,一面气运丹田般喊热。纹丝不动,竟也那般热。它到底不能体会门外的人,胸襟无遮,凉风习习。定林寺早已全无烟火,只剩定林山庄里凭吊的石壁。无法追溯王安石在昭文斋里读书的场景,但那屋檐下的雀声,想来一致。自然之物,衷心远胜于人。东陵残垣下的引水沟渠,疏导之间,严谨得使人羞愧。前人写尽的诗,说尽的话,思考完的人生,创造的奇迹,今时连皮毛亦不知如何延续。学步不成,又失本心,荒唐聊赖中,竟是一番大大的悲切。

无论哪个时期的金陵盛景里,都没有记录紫霞的一笔。明万历的四十景里无有,乾隆朝的金陵四十八景里亦无有。嘉庆钱塘人陈文述居留数月,作诗三百,步及金陵旧迹三百余处,记录丰厚,也未见有所提起。此境没有北湖烟柳,牛首烟岚的声名。也没有清凉问佛,嘉善闻经的禅机。它在名士身后,独僻生息。清明前后,雨水充沛。天池里的水,透着纯净的浅碧。聊斋里的故事,也有井中美人巧笑相惑,便让色心未尽的人落井成骨。这紫霞仙子不曾诱惑人,可是每每冬泳夏游的人,也常殒命其中。年年的告示未必管用,勇士胆壮,不信那湖底的漩涡。食色性也。贪得无厌,多有劫难。但人性里的一点纠缠,总是烟火里的日子。一时惊,一时幽。一时迷,一时悟。一时亏,一时愧。一时潇洒,一时咎由。累积当下,成全棺中。走在清明的雨水里,嗅着草木洁净,心下的凉是不同于夏日林蔽间的。

见湖若此,每有投身的冲动。湖中未必有美人相惑,但那干净的地方,总是引人奋不顾身。傻话出口,交代一旁的亲友,“我若早逝,不可置那阴间的宅地。就洒在湖中吧。连岸上的海棠花下也不要。她们今时在,未必他日还在。但这湖,却可长久托付。”因了这句傻话,父亲一路批斗混账,母亲唉声叹气,复语童言无忌。一众亲戚,上前捂嘴。她们哪里知晓,能说这话的,未必早夭。只字不提的,却似昙花朝露,过眼则尽。姨妈说,还是夏天来吧。省得你许多胡话。是啊,这春雨霏霏的陌路中,阳气渐化。非得那烈日当头,不可识其幽。不可有一腔清朗阳刚的肺腑。

幽境偏多竹。这是两厢投入的怀抱。石阶下的青苔,和着飞雪一般的花瓣。没有人抖动那一枝一木,就这样静静地落,静静地落,直落到人坦然相送,无有哀戚。看门人换了几拨,依稀的是水池旁简易的一砖一瓦。几个旧花盆,盆里随意种点什么,都是林间拾来的。看门人热情地招呼,想喝水,屋里去倒。廊下晾着衣服。一只小熊的书包。芳草佳茵地,赤子喜悦心。赤子也有长大的那一天,林间玩耍嬉闹的景象,转眼就会流逝。那故地重游,墙外驻足的人,会柔软地想起从前吧。

清明时节,故旧相聚。一路奔袭,看那许多油菜花。没了书卷气的花,多了田野的生动与豁达。西方的画家,一样会爱上这样明朗璀璨的黄。密集的,活泼的,洋洋洒洒的朴素与灵动。最宜光影。穿着百褶裙的文艺青年,只合在花前留念,并不懂得这花海的意义。这花海,属于那卷着裤脚,河边浆洗的姑娘。自家塘里的鱼,红扑扑的手和脸。使劲一扔,青石板上三下两下,鱼儿卸了鳞。不像城里来的文艺,手忙脚乱。

姑娘说,没读过什么书,所以不懂什么。不懂什么,能说这话,多了不起。她懂好饭置好水。好鱼置葱辛。何为毒草不可沾,何为鲜美尽可怡。大家说笑话,壮与少装扮成丐,为骗救济金。少不允,壮偏行。及至领取处,管金者一眼看穿。少唏嘘,幸好我不读书,不知自欺欺人。壮亦叹,幸好我读过几本书,才晓得失败是成功之母。姑娘笑,你们这帮读书的人啊。等到粗陶大碗放上桌,她便去油菜花地唤那丢了魂的人,“魂回啊,魂回啊。”丢了魂的人依依不舍,姑娘很仗义,拽上胳膊,“吃饱了,看个够。我们这多得是。”富室豪门,风雅饕客,吃食其实多有野蛮。过去海参配鱼翅,元鳖烩蟹粉,或是取那鳝尾几缕丝,都是极尽奢靡浪费。但往往鱼不知鱼味,蟹不知蟹味。各自元神皆毁。油菜地里的姑娘只上一尾鲜椒炖鱼,便是红绿白步步为“赢”。我偶一愣神,那“魂回啊,魂回啊”的声音又起。姑娘说,再不吃,就没得吃了。闲聊之间,发现此姑娘从不说“硬气”的话。所谓硬气,多半如肯定句,不喜欢,我觉得,一定是的,必然不会……诸如种种人类口语通病。性格温逊,怕是娘胎里就落下的。一餐豪放得惊心,人人腆着肚子,目光呆滞。姑娘看在眼中,好不欢喜。 

其实,姑娘很爱美的。娘家带来的镜子,凤穿牡丹,红布遮着。拾掇拾掇,取下红布看一眼流海,又轻轻地遮上。即便她与那心如止水的紫霞仙子做伴,也不会寂寞。临别无话,却在心里谢她,谢她给了这弥足珍贵的烟火人情。

古董铺子里的“春天”

逛古城,会爱上她的“故旧”。如果北京,西安,洛阳,南京这样的古城,没了“古董”的铜锈,木木愣愣的逛去,多少有些缺憾。毕竟大多数城市进程中,面貌已呈雷同,若说是你,或是他,实在不好分辨。所见,所念,并无什么差异。所以住在哪里,是哪里人氏,也就无甚重要了。历史与文化的遗迹如同人身上的基因遗传,是前代与后世情感的承继,人无追溯或怀念,不免伤感,亦像是身上从未有一根挺立的骨,目光也从未有过归属。当然这里所说的是真正的“遗产”,而非后世的“面子”。

要让一座古城的基因延续下去,必少不了整理、搜集、修复、保护、承继的工作。没有情感浇灌的“古董”只是历史的尊严,文明的虚荣,并不能溶入到人的血液里。也就谈不上自觉与自愿。人并非生来邪恶,但生来都会有虚荣。虚荣催生邪恶,偏离朴素人性的初衷。所以,现在的人与“古董”到底应该培养如何的感情,反而比为“古董”建金碧辉煌的房子更切实际。加之现代保护措施的莽撞不通,很多措施的出台非但没有“降火”,反而激发了天下大乱。及至遍地火烧,真迹难求。

人总是如此,好的东西一多,不会太珍惜。食不果腹时,一点牙慧也要存以时日,以待后享。若遍地宝玉,就要连珍珠粉一起和到尘土里。南京城也不例外,年年搞建设,这些在地下千百年不被打扰的“古董”,时常伴随推土机的轰鸣横空出世。它们似乎出生得不是时候,甚至在某种意义上,“阻碍”了现代文明。掩在泥水里的残垣断壁,陶瓦石遗,只能引一时关注,却不能长久。唯有一些至死不渝的疾呼者,日日憔悴,目的只是不要让这些东西毁在一代人的手里,不要让“文明”本身毁灭文明。这非但是信念,更需要一些勇气。常常要让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甚至是念旧怀旧的小民,卷起青筋暴突的双臂,到处奔走呼告。实在不行,也只能躺在推土机的车轮下,以此来表明“共存亡”的决心。不知是“古董”最终与一个城市达成了某种“面子”上的妥协,抑或是人们开始真正用生命的眼光去看待这些“祖先”。至少,守护他们的战斗从未停止。倘若有一天,再无一个人愿意为他们挺身而出,那我们就真的“世界大同”,只需电脑上那一点“复制,粘贴”就可以了。用3D技术打印出来的古董,到底该陈列在哪里呢?

金陵城多的不只是书与花,有的也不只是血与痛。若干年城市的兴衰荣辱,非但没有使生命衰亡,反而激发了对生命的尊重与守护。就像春天里的下马坊,不再是昔日王侯将相下马步行的禁地,威严的孝陵卫也不再操练皇家卫队。曾经能容纳5000多人的行营,如今只有情侣放飞在天上的风筝替代令旗。尽管石制的喂马槽与狮子头的拴马桩被岁月催老形骸,可是谁来到这里,不会为康熙十三年御赐的免税碑文默默垂首,深感当年黎庶的度日艰辛。这才是活的历史,因它流淌在活的心灵。

我们很少能与菩萨那样无拘无束地相对。即使是在庄严的大殿内,也仍是佛祖在上,我诚心合掌。可是下马坊公园内就有那么一块传世的观音石壁。你真的可以毫无拘谨地与她靠近。桌上有香案,朴素无华,可以拜,也可以凝视。没有人为她镀熠熠的金身,有的只是随身带来的香与心意。她如同置身在邻家的亭台里化一餐饭。这彼此凝望,正对一泓碧水。莲花的石阶与水上的浮萍共生,如此,那个诉说心意的人,仿佛真的与佛对语。菩萨的影像隐藏于石壁之内。临湖的孩子与母亲一起网蝌蚪,看樱花。拎着小桶,站在石壁的面前,静静看那菩萨的面容。他大概想让石壁里的菩萨与他一起感受收获的喜悦。菩萨对着孩子微笑,远远看去,竟如蒙娜丽莎般神秘。也许,这才是菩萨真正的心意。与她相对,不要只带着敬畏和所求,她原是希望众生与她一般面带笑容,在彼此的眼中,看到爱与勇气。

古董最好的保存方式是深入人心,不能进博物院的,就在原址就地保护,还民于历史。原址已无踪迹可寻,遗物就迁往一处,六朝十代,也算回了家。其实,公园不必那么大的排场,无需叫板世界。只是给“古董”找个温馨朴实的处所,有专人维护,也有普通的百姓可以怀念。还公于民,不与私利挂钩,本身就是一种胸怀与情感。如此,才不辜负“天下为公”的良苦。这几年,南京城将能免费开放的博物院、艺术馆、文化公园、自然遗产尽可能开放,百姓不用掏腰包就能与自然、历史、文化亲近,这无疑是对“古董”铺子最真诚的爱护。虽然还有很多地方尚欠周详,但这毕竟是一个良好的开端。要让更多的人去爱惜这座“古城”,是要让城市里的人真正以此为家,每一天的守护,都心甘情愿。倘若那些花,那些草,那些唤起记忆的味道,那些大街小巷里的故事,那些静默的石人石马,那些书卷里的墨香,能让一个人“回家”,真正属于自己的家,那么,他还有什么理由去践踏呢。

花月春风十六楼

若说桨声灯影,醉不过秦淮河。若说盛极一时,渡不过东水关。可是散落在汉中门水西门与之并驾齐驱的南市楼巷西水关,却是因了“花月春风十六楼”的美名,才让人忆起随着繁华一起落幕的温柔。南京的城市交通可谓便捷先进。大小古迹胜景遍布城居,坐上地铁公交,即可处处畅通抵达目的地,且不必费心周转。与容姑娘拎着“四毛”漫无目的闲逛,一路向西,走了很远才看见提篮的妇人缓步桥边,她的发间银钗闪耀,手边是湿漉漉的芹菜。偶一愣神,人便从身边匆匆离去。原来依然有怀念的人打此经过,走着来时从未忘却的路。她定然不知那些酒楼的身份显赫,就像我身边的容姑娘一样执着平静。南京人还是不习惯那些现代名词,愿意叫未出嫁的女子为姑娘。容姑娘,青春正好,看着和大观园里的小姐们一样。

青楼的女子皆有“艺名”,酒楼有了文人墨客的才情攀比,也就有了顺应天时的雅号。南市里的酒楼何止十六,但这十六家确实系出名门,也因晏振之《金陵元夕》的诗句而声名鹊起。自古声名在外的酒楼不在少数,但是谁又能尊享如此殊荣,由明朝开国皇帝御赐敕造,且一造就是十六家,江东、鹤鸣、醉仙、集贤、乐民、南市、北市、轻烟、翠柳、梅妍、淡粉、讴歌、来宾、鼓腹、重泽、叫佛,光是这些酒楼的名字,便能令人浮想联翩。风和日丽,杏帘在望,哪一家不渡春光,谁人能不解风情。“花月春风”不过是他们的通称,过目的人一眼就能想见当日春游水暖,流光漫溢的得意人生。《明实录》说:“洪武二十七年八月庚寅,新建京都酒楼成,先是上以海内太平,思欲与民偕乐,乃命工部作十楼于江东诸门之外,令民设酒肆以接四方宾旅,既又增作五楼,至是皆成。”所谓“轻烟六朝梦,风月南市楼”,有文人雅士的地方,就有“秦淮八艳”那样的解语花,然而“花月春风”绝非一般的青楼雅肆,它暗合了皇家盛世,举国同乐的歌舞升平,官家在此设艺教习,宴请各国贵宾,类似于国宾馆,国家歌剧院之类的场所。官妓只许献艺,不得侍枕,那些文采风流的才子,门户显赫的老爷,自然断了亲近的念头,凡心已断,反倒成就了佳人的内涵品性,传出了不少“弱水三千”的佳话。如今的水埠码头,已不复当年金壁辉煌的盛世。高楼林立下也无法得知那些使臣云集,商贾如鱼的奢华景象。即便是偏安一隅的静谧雨巷,也只能向那些檐下的衰草,问一问往日的是非人情。

容姑娘很用心,每到一处,就指着并不存在的遗址在四毛耳边唠叨,“四毛啊,你看看,这里曾经有好多酒楼耶。”布盒子里的四毛,半眯着要张不张的眼,一脸不屑。刚刚才吃过豆豉鲮鱼的嘴,哪里会在乎那些过眼云烟。虽说是一只被托管的猫,但四毛有四毛的心愿,也有猫的尊严。“花月春风”倒像它心中的痼疾,明眼人都知道,它最大的心愿,是等着光秃秃的山坡没有一棵青翠的草,如此,大家再也不能笑话它是三毛还是四毛了。未到三月,四毛的主人就去了扬州。主人为了生计,四毛却大腹便便,地道的人来疯,自来熟。坐在专属的摇椅上,像极了加菲混世的表情。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养子”不比“亲儿”,不忍责骂。想想它的主人孤身在外,流离奔波,焦头烂额的样子,谁还能无视四毛那双望断亲人的眼。尤其是容姑娘,四毛的悲喜,仿佛关乎着她的人品。 

金陵地名文雅妙趣者甚多。一处地名,就是一段历史民俗的鉴证。它们才是城市活着的历史,即便是“箍桶巷”“鱼市街”这样通俗的名讳也能诉说来世今生。更不要说“桃叶渡”,“南捕厅”“碑亭巷”之类世袭的文史遗脉,比那些东西南北路,不知要动听多少。倘若夏天,就去清凉山扫叶楼避暑。扫叶楼为金陵八大家之首明末清初画家,诗人龚贤故居。楼前翠竹如洗,假山层叠,幽凉的石阶直通道善庆寺的门前。诵禅静心,自是一片悠思地。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山间扫地僧,一枝一叶不惹尘。世中扫地人,一石一砖也倾城。龚贤因写扫叶僧小像而名。晚年购得荒地半亩,自号“半亩居人”。建屋四椽,不事权贵。种花卖画而生。此间淡泊清苦,抑或其乐融融,只有那楼前落叶,园中瘦竹春秋得知。距此不远,便是金陵胜迹莫愁湖。夏日荷花,春时海棠能摄去人的魂魄。否则,唤作莫愁的洛阳姑娘也不会花落建康,魂归金陵。容姑娘要带着四毛去天妃宫晒太阳,民间有“三月二十三,乌龟赶下关”的谚语。郑和第一次从西洋归来,海上化险为夷,才有了天妃碑文的尊荣有加,才有了《明实录》里端庄一笔:“永乐五年九月戍午,新建龙江天妃庙成,遣太常寺少卿朱焯祭告。时太监郑和使古里、满加剌诸国还,言神多感应,故有是命”。“永乐七年正月初六,封天妃为护国庇民妙灵昭应弘仁普济天妃,赐庙额弘仁普济天妃之宫”。

春天里的妈祖庙,有时会有浩大的文化聚会。民间工艺、地方商贸、古玩字画,颇有些琉璃厂、磁器口的架势。妈祖连着两岸,更多的时候,只是笃信的人来此祈福。四毛自然是不稀罕古董的,也不介意自己的食盆是郎窑红还是快餐盒。看得出来,它更喜欢躺在远处的空地上晒太阳,时不时睁开眼,望着幽深的宫墙,仿佛那些盼归海外的“人”。我们这些人啊,莫要妄自辜负了它的心。或许它只是在等待某个可以“拈花一笑”的伙伴,在“花月春风”里舔着雪白的爪。此刻天光圆融,容姑娘打开盒中的牛奶。太阳如饮花雕,渐渐有了绯色。

桑泊记

眼瞅着没落大师傅在湖边端着茶呆坐,一大堆排着队的帅哥美人,佛道异事,神鸟花仙,就直往天灵盖上冲。不是血气方刚,而是一根筋与另一根勾搭上。看湖的人,总比不过跳到湖中央的人。一艘两脚使力的机械化天鹅船,悠悠荡荡的飘过去,岸边的人,心里其实是眼馋的。还有更眼馋的,撑一叶江南水乡特有的乌篷船,专捡城墙下的莲花荷叶隐身去。端着茶呆望的师傅,哪里还是眼馋,恨不能一个猛子扎下去,去追那私奔的才子佳人。即便不跳水,也是要跳脚的。外乡客多半冲着“玄武湖”的大名直奔湖心,本地人呢,则宠溺着叫它的乳名——“后湖”。因为在那钟山之中,尚有一母同胞的兄弟“朱雀”,自然也称为前湖。而我却只喜欢唤它最美丽的古名——“桑泊”。玄武湖,后湖,桑泊,太子湖都是它的名字,这皇家的御用藏书馆,昭明太子夜读的湖畔,确实担得起江南四大名湖的盛誉。

绕过郭璞墩,就可以去寻仙踪了。前湖后湖像极美人的双眸,水汪汪的似嗔实羞,拿捏着人的心胸,再大的戾气也作浮云。冬日里云鬓无人来理,等到四月樱洲如雪如荼,便把整个城头的温婉夺了去。草木无心,胜过居心。谁知道朱家的老四是何居心?昔日明成祖将这园子的门一扩再扩,四大金刚,皇亲贵胄把远在孝陵的太祖围个严严实实,一片“孝”字旗迷了良人的眼,却容不下亲兄弟的骨血。那时节,也写几个字:“莫谈国事”。

桑泊里永远有说不完的故事,朱明江山已是后来的意气。早年间,南唐后主从前园进,后园出,换着大小周后的手。他哪里知道那是神农尝百草的试验室。月黑风高,皇家花园,保安乘机潜进御膳房,便宜了盗木瓜的贼,却没坏手提金缕鞋的风流姻缘。看来,临湖的药物园是个虚衔,抵不得满园春色,情人颜面。只不过潮来潮去,在历史的洪流中,这茫茫玄武也要低眉,渐渐收藏满身清奇,只留一根傲骨,遮掩三分妩媚。壮士扼腕,这妩媚全无半点情愿。小时候,门口的石狮子,打个喷嚏也威风凛凛:“票价20,童叟无欺。”就算孔尚任拿了旅行团的回扣,香君也未必会来登船赏花。桃花扇上的血早就干了无数遍,那故国故乡的怨与念氤氲了整个湖面。无论是天堂的雨,还是人间的水,再也洗不净初时的情怀。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台城下的湖,湖边的柳,于这桑泊便是印信。如今这湖,有城门无门票,进出自由,彻底成全了世间的神仙眷侣。

看那高阁碧瓦,一湖山影,不过是为绝色之人系上披风,挡一挡这世间的烟尘。玄武湖既不像大明湖的明,也不似胭脂河的暗,既胜于瘦西湖的纤细,又稍逊色西子湖的丰满。不见商贾两岸繁荣,面对群山,背倚城墙。湖中有寺,墙外有庵,满湖妙音,又何必执着于昼夜。每家的子孙,都乐于翻老祖宗的家底,院子里的井真的藏过皇帝?有史为证,当真?问这话的时候很小声。雪白的名声,从墙头散去,怕只怕,拿回来的是功利。这湖,还是当年昭明太子的读书地,还是周郎点将的水军营,只是忆不起春秋,遮羞的面纱早被山大王掳了去。那城上的大王旗,搁不下“温存”二字。刀光剑影,富贵功名,都不如竹林里一句“如是我闻”来得真切。人间不以欺世盗名,斯文扫地为辱,却独好淫词狂语,何以相欺至此。

当公子小姐们望着这满湖潋滟一脸痴醉的时候,我看见了被巨大历史封面掩映的脆微和渺小。仿佛只要一只手,就能让这个新锐无比的时代定格在历史的轮回中,当然,这与他们手中紧握的南京地图毫无牵连。桑泊里的风景,其实不需要用眼睛去看。那里没有视觉冲突,没有神经压抑,有的只是静谧、古雅,润物无声。你当然可以上前展开双臂拥抱,如果你也感受到了那些城墙的温度,也就看见了想要看见的一切。天鹅船上的人,来来回回地游弋,像湖上的精灵。如果手中拿的不是尼康D300,而是一把留白的羽扇,我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去挥霍自己的神情。白衣,罗裙,桂花树下的缠缠绵绵。总之,几百年前,神雕侠侣就该出现。

如果我们要了解历史的前世今生,便不用走在这样的湖边,只消朝九晚五,在图书馆北大门厚实的玻璃橱窗后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面对湖水,有些笑脸,有些鬼脸,还有迎面孩子的哭声都显得贴近而真实。我们所能靠上去的,抚摸的那些沧桑,已经存在了很久。只是,从未能有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流。抬头,城墙上都是慕名而来的客。拜月亭里激越地清唱:“……哪一位去向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就说苏三把命断……”临湖而立,惯看风月,谁说这城上大王旗,浪得虚名。

面对一湖氤氲,在金陵,在玄武,人与湖凝神静气,正面相迎。你完全可以和这园中的每一位圣贤打个照面,哪怕埋葬的只是衣冠遗书。但你不会伤感,你会在午后两点,续一杯清水,聊以沉醉。或许,杯中原该有茶,只是无关惬意。是的,就在湖边,没有一个皇家警卫。

本文原刊于《向度》2019年夏季刊

罗伊娜,江苏省南京人,创作涉及小说、散文、诗歌等门类。作品发表于《中国新闻周刊》《文心杂志》《创作与评论》等刊物。曾获网络文学赛事短篇小说类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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