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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石之心 | 贾志红

 向度文化 2020-12-17

多年以前我父亲的那句话说得好:钻石,是用来取人心的。



宝石之心

文/贾志红

钻石

我第一次听说金刚石是因为父亲的工作。他是一位地质工程师,常年在大山里搞钻探。寂静的山坳里,钻塔孤独耸立。钻杆旋转着往地层深处推进,深入地下几百米甚至上千米,在钻够预定的深度后,滑车将钻具提升,想要取得的东西被提升上来。那些东西是圆柱状岩石样品,父亲称它们是岩心。他们通过岩心来研究和了解地下的地质和矿产情况。我小时候就喜欢岩心这个词,一直想象着,岩心是大地深处岩石的心,一定是火热的,像人的心脏一样会跳动。我喜欢一切有心的事物。

把地下岩石的身体钻开,那得需要多么坚硬的钻头啊,我就是在向父亲问询钻头的事项时,听说金刚石的。那时父亲刚刚编写完一本书,书名叫《金刚石钻进》,由地质出版社出版发行。谈起金刚石钻头,父亲有强烈的表达欲望,即使对着一个满脸懵懂的孩子,他也愿意滔滔不绝。这也难怪,人造金刚石钻头的研制成功和使用,为地质行业的小口径钻探事业立下汗马功劳,那是父亲一生的骄傲。我一直记得父亲谈起金刚石时眼睛熠熠发光的模样,他说,那是世界上硬度最大的矿物,没有它钻不透的岩石,没有它取不了的岩心。

不过令人遗憾的是钻头的金刚石大多是人造的,并非天然。虽然人造金刚石在硬度上已经毫不逊色于天然金刚石,然而,人们就是喜欢天然的东西,天然,是天赐予,意味着每一件都不可复制,都是唯一。只是那时候我还不懂这些,我只是从父亲谈起金刚石时的口气和神态中知道世界上还有如此美丽的矿物。

不过,一句人造的,让我对金刚石钻头的崇敬之情减弱了一些。看见我撇了一下小嘴巴,父亲说,当然是人造的,天然的金刚石你知道有多贵吗?傻丫头,那是钻石,是用来取人心的。父亲哈哈一笑,幽默地说。

很多年以后,我的朋友阿秀被一枚钻石戒指取走了心。

那时,她正在一段情感中纠结。一个追求者说,来,阿秀,今天是你的生日,今天之内必须要花掉这二十万。然后豪气地把一张银行卡拍在桌子上,洒脱地出差去了。

阿秀问我,天啊,怎么才能在一天中就花掉二十万啊?她神态迷茫,口气中有一些恐慌,也有一些窃喜。我无言。我们都是普通人家的子弟,习惯了过寻常的日子,哪里会一掷千金地去奢侈?

有大半天的时间,阿秀是在发呆的,她在心里权衡这笔金钱,也权衡这段情感。后来,想必她想清楚了,她出门,逛街。一粒钻戒帮助她完成了这项骄傲的任务。这名贵的生日礼物,在她的手指上闪耀着光芒。钻石非常成功地用它那无以伦比的光芒取走了她的心。这枚钻戒也帮阿秀完成了某种变化,我说不上来是什么变化,只觉得她再也没有小姑娘似的忐忑,她说,在珠宝店,不要说二十万,有多少都是不经花的。

时间也真是讨巧,四月的生辰石是钻石,阿秀生于四月。

我没有见过阿秀的那枚钻戒,她从来不在公开场合佩戴。钻戒在取了一个人的心之后,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沉睡在阿秀的首饰盒中。它已经不是钻戒了,失去了佩戴功能,它是财富,用以验证。

天然金刚石经过琢磨后,钻石横空出世。琢磨不过是利用工具,切割、成型、起瓣、抛光,但是在切、剥、锯、磨四道工序后,钻石的璀璨光芒吸聚了芸芸众生的梦想、渴望。金刚石,不过就是化学成分是碳的一种矿物嘛,但这个矿物偏偏就招致了远远大于矿物价值本身的附加值,钻石摄人心魄的光彩中折射着人的

财富、地位和荣耀。

阿秀后来和这位男士结婚,然后知道他隐瞒了不堪的生活经历。再后来男士经营的企业破产,他们到处躲避追债人,不得已卖掉了房子,也卖掉了钻戒。现在,那枚钻戒是在新主人的一根手指上闪耀呢?还是被另一个首饰盒敛藏了其灼人的光芒?

世上之人都爱慕追逐钻石之光,这要感谢古罗马哲学家老普林尼,是他最早发现钻石的璀璨光芒。这伟大的发现其实不过源于一次偶然,他在整理摆放原石时,不经意地将两颗原石碰撞在一起,粗糙的原石经过碰击的那一面发出了令全世界震撼的光。老普林尼在他的著作《自然史》中,这样描述钻石:一颗钻石蕴藏整个宇宙,世间最珍贵的就是钻石。是他预见了钻石的价值,老普林尼被后人称为钻石之父。

钻石之父预见了钻石难以估量的价值,这位睿智的哲学家想必也洞察了附着在旷世之光上的人的贪欲和罪恶吧。

我听说过几个著名钻石的故事。先看名字就极具气势:摄政王、南非之星、蓝色希望、光明之山。多么美丽,又多么霸气,令人想象它们非凡的出身和高昂的价值。不过令人惊颤的是,它们似乎总是在被转手中,而每一次易手,都有生命的鲜血喷溅其上。发现摄政王的印度人葬身大海;南非之星让金伯利城的人疯狂地在一天中杀光全城的鸭子,只为怀疑鸭嗉子中藏有钻石;蓝色希望呢,凡是短暂拥有过的人,都逃脱不了被暗杀或自杀的噩运;而光明之山,它惹起的祸端干脆就是国家、王朝之间的战争。

这是不是神的旨意呢?传说中钻石属于神,人类不能染指。神派毒蛇守护钻石,而后施魔法于这些美丽的石头,防范人类的欲望。老普林尼在《自然史》中也如讲述神话故事般讲述了毒蛇守护钻石的故事,毒蛇们喷出的毒液如小溪般流淌,几英里外就能置人于死地。

奇怪的是,凡有金刚石矿物的地方,毒蛇果真很多,比如印度木夫梯里的深谷和安得拉邦首府海德拉巴的戈尔康达,再比如南非的北开普省金伯利。果真是神的旨意么?其实这中间有科学道理,金刚石矿物有荧光现象,白天受到太阳紫外线照射,它们储存了太阳的光芒,在夜里释放蓝色的荧光。荧光吸引许多趋光性的昆虫,昆虫引来大量青蛙,青蛙招来许多毒蛇。

不过只是一个食物链的布置罢了,却被神用了去唬人。其实人类最终是被人类自身唬住的,所有的灾难源自人类沟壑般的欲望。

好在这闪耀美丽与罪恶双重之光的宝石终究是离普通人的生活很遥远。一些东西注定是用来远观的,远远地看着它们璀璨生辉也就罢了,就像遥望天幕上的一颗颗星辰。

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的朋友阿秀,她失联以后慢慢淡出朋友们的记忆。每每提及她的名字,我就想到那初始的单纯、忐忑,还有那枚不知去向的钻石戒指。

多年以前我父亲的那句话说得好:钻石,是用来取人心的。 

绿松石

我在甘南藏族自治州的夏河为自己买过一串绿松石手链。蓝色,带着天然的褐色铁线,15粒,不规则的形状。起初,我只是在那家小店里闲逛,柜台里的饰品太多了,我有些眼花缭乱,不过,我看见这串手链后,眼睛就亮了一下,我对蓝色的绿松石有着说不出的喜欢。

店家早已从我的神情里觉察到我动心了,他拿出那串手链,戴在我的手腕上,开始讲绿松石在西藏的传说。那可是藏王至高无上的王冠上的必备饰品,是佛家神圣的108颗念珠上的主要的珠子和垫圈。藏民族把蓝色的绿松石视为吉祥的象征。几乎所有的藏人身上,总有一件由绿松石镶嵌的饰品。它们或者被直接缝制在女人和孩子的衣裙和帽子上,或者被做成珠串,嵌在女人们精心梳理的108根长辫里,或者直接缠在腰际间,悬在耳垂下,挂在脖颈上……在古老的传说中,绿松石是和灵魂相关的宝石,女人们佩戴它,可以保佑家人平安,可以为一家老小祈福。

这个店家的口才极好,更好的是在他那张黝黑的脸上,我看到了闪烁着善意光泽的一双眼睛,他的眼睛大而清澈,令人联想到高原上的海子,那双眼睛里没有商人惯有的狡黠。哦,也或许我看人不准,但通常情况下,眼睛比嘴巴诚实,更容易使人相信和感动。

我是一个联想力丰富的人,一张藏家汉子的脸和一串绿松石手链,就仿佛使我抵达了雪域高原,看见蓝天白云下,藏家姑娘翩翩起舞,粒粒绿松石坠在她们的长辫上,随着她们秀逸的发辫一起飞扬,在阳光下闪耀着古老的光芒。

我戴着这串手链回到内陆,常常忍不住向朋友们炫耀。一位学地质的朋友在问询了它的价格后,煞有介事地要拿去帮助鉴别真假。我没有多想就答应了,可就在撸下它的那一刻,我又改了主意。我为什么要去鉴别它的真假呢?仪器当然完全可以检测一种矿物的真伪。可是,我又不是珠宝商人,这串手链,在我戴上它,走出那家小店后,它已经不是一件需要鉴别的商品,它的真伪对我已经没有意义。它就是一种心情,一份回忆,甚至是一颗心,它的心和我的意相融就是最好的珍品。我婉言谢绝了朋友的好意。

手链在我的手腕上,沉甸甸的,绿松石珠子又大又重。有一次,在我甩胳膊的时候,它脱离了我的手腕,落在地上,摔裂了一颗珠子。不过那裂痕很小,像一条较宽的褐色铁线。我捡起手链,一叠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另一次,雨天里我摔了一跤,手链再次飞离我的手腕,那颗有裂痕的珠子,它碎了,而重重摔在一条沟里的我,毫发无损。朋友说,你的绿松石给你挡灾了。我信朋友这句话,我信万物有灵。

捡起碎了一颗珠子的手链,撩起衬衣干净的一角擦去它身上的泥污,转身去了一家饰品店,重新给手链换了一根串线。店家姑娘说,14粒,数字不好听啊,再配一粒吧?但终究是没有遇到色泽、大小和质地类似的珠子,也就罢了。

14粒珠子的绿松石手链一戴就是很多年,这些年它安然无恙,我也安然无恙。

我知道绿松石硬度小,性脆。在宝石密语中,易碎的绿松石偏偏对人具有护佑的力量。传说每一种宝石上都住着一位神,那么绿松石之神是一位微神吧,它法力不够无边,它只能碎了自己来护佑他人。

令我难过的是,绿松石手链后来被我弄丢了。那一次,在一片草甸上,它似乎以更大的力量飞离了我,再也没有找回来。这古老的宝石,它跟着我,被我伤过。这一次,毫无预兆,它决绝而去,是不是有更大的灾令它挺身而出?而后香消玉损?它真的走了,去了神秘之地。

后来我在土耳其旅行的时候,又买了一颗绿松石的吊坠。我依然是一看见它就喜欢上了。椭圆形,上端略尖,像一颗饱满的水珠;令人迷恋的蓝色,蓝得有一些轻微的不均匀,细腻温婉,下端颜色稍深,整体看,那蓝色是天空向海洋在悄悄渐变。

据说绿松石的英文名称源于法语,意思是土耳其石或土耳其玉。这让人觉得在土耳其买绿松石是找到了正宗。其实土耳其并不产绿松石,之所以被冠名,是因为古代波斯产的绿松石最初是途经土耳其的博斯普鲁斯海峡运往欧洲的。而古波斯才是优质绿松石的原产地,至今在国际宝石界将绿松石分为四个品级的排序中,一品级就被叫作波斯级。不知我看中的这颗吊坠是否来自古波斯,只知道这家商店是家老字号,它位于伊斯坦布尔最热闹的商业街,有百年历史,每一款宝石都有详尽的说明、编号和检测报告书,而且终身保修保养。这样细致的服务和承诺,让我想起那串丢失的手链,吊坠和手链想比,像名门闺秀和乡野丫头。丫头终究是属于乡野的,它果真便归于乡野了。

我为吊坠配了一根黑色的细丝带,当场就佩戴了。那会儿是冬天,我把一滴从天空撒向海洋的水珠塞进衣领,捂在心口,凉丝丝地出了商店。当然,后来我暖热了它,此后也一直暖着它。我相信绿松石古老的密语,它的光芒被我捂在心口,温和,从不张扬,如微神默默地护佑。

许多年以来,我一直到处漂泊。既然是漂泊者便有最简单的行李,也有最少的首饰,绿松石水珠吊坠是我随身的唯一首饰。它磨损了好几根丝带,几乎每次去饰品店换丝带时,店员姑娘都建议我换条铂金链子,但我还是坚持选择了黑色的细丝带,若是我更年轻一些的话或许我会选择红丝带,总之是要丝带,铂金的光芒太亮太硬,也太强势,不适合一块温润的玉石,它们不是一家人,它们不和谐。而丝质的细带,那柔软的光泽和绿松石相配,恰恰好,恰恰好。

现在,绿松石水珠吊坠在南半球的新西兰,一位我喜爱的姑娘正佩戴着它。把吊坠送给她的时候,我是这样说的:亲爱的孩子,去换一根红色的丝带吧,红色属于青春,记住,要配丝带,丝带更暖。好好戴着,你们要互爱。

那天我说话的语气像一个老祖母,不过,绿松石,它的确古老得像个祖母,也慈悲、柔弱得如同祖母。

本文第一节刊发于《散文》2020年第2期



贾志红,笔名楚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驻会作家。作品见于《文艺报》《散文》《滇池》《草原》等文学期刊,入选多版本散文年选,获多种散文奖项。出版散文集《芒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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