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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的信物 | 指尖

 向度文化 2020-12-17

我交到母亲手里的这对手镯,经过十多年暗淡沉朴的岁月,此刻已经锈迹斑斑。



不朽的信物

文·图/指尖

直到许多年以后,母亲不经意打开柜子,伸手从包袱底下摸出一个小布包,极为踌躇地打开,我才想起,祖母曾将一件带有她的气息、记忆和温度的物件,亲手交到我手里过。

布包里的银质手镯,泛着清白而阴暗的质地,一脸漠然地面对着我们。那是一个阴天,并没有温暖的阳光努力洞穿门窗,踅转在屋内的角角落落。阴天给人的感觉总是幽晦难捱的,即便屋里并未冷到那种程度。母亲清寡的脸上,微微闪过一丝迟疑。我摊开的手中,卧下一只镯子。并没有疑议,或者我本质上就是一个对钱物没有概念的人,总之,从那刻起,我才在真正意义上,拥有一只来自祖母的镯子。

之前长达十年或更久的时间里,那对手镯一直在悬而未决的担忧中度日。但它们肯定记得,某个阳光灿烂的上午,院子里的花都开了,我家的黄猫卧在花墙上乘凉,它头顶,一群蜜蜂嗡嗡嘤嘤,要不是旁边那两盆黄月季挡着,它肯定要成为蜜蜂的攻击对象。祖母的窗户大敞,外面的亮光,如一束火炬,点红了半面炕,炕上蓝漆布晒得发软,上面的那片橘花,颜色渐渐变深。祖母趴在那里,一直翻腾她的柜子。那是一个年代颇久的黑木柜子,附在上面的铜质叶形锁盖暴露了它的年纪,与之相配的是一把泛光的铜钥匙。这把钥匙,被祖母用细绳系在大襟里面。因为紧贴肉身,它常年温热,每次,它都被祖母从大襟里掏出,插在被掀起来的锁盖下面,发出一声冷热交替的吧嗒声,仿佛它极不情愿开启通往未知的那扇门。现在,那把黄铜钥匙极其意外被祖母从襟前解下,胡乱地扔在了炕沿边,钥头在阳光的火炬里燃烧,钥尾的圆环和连接它身体的蓝线绳却在阴暗里藏匿。来自柜子里幽然的陈年樟脑丸香气,已经在屋里弥漫许久。祖母将两个包袱摆在了炕上,又探下身子,在柜子里寻翻,不久,她将那个白瓷糖罐拿了出来,又挑出一些书籍和本子,泛黄的鞋底和几个同样颜色的大小鞋楦。

在我印象中,村里年纪不一的女人们,对包袱有某种迷恋。我常常在不经意间看到女人们掀开柜子,将里面的衣物或其他物品翻出来,重新整理或者摩挲一遍,仿佛在进行一场极其庄严而不可忽略的仪式。有意思的是,每个小女孩对自己母亲或其他女人的这种行径无比迷恋,乃至羡慕和渴望。我们眼睁睁看着那些崭新的小手绢,布匹,和平展展的花衣在年纪不一的妇人们的手里展开,折叠,摞成一个正方体或者长方体,然后将包袱四角交叠,用别针仔细别好,重新放回形状不同的柜子里,总有散戏般的失落和遗憾萦绕心头。而与之相反的是,每个将物品重新锁回柜子的女人脸上,会露出微微的羞赧和满足,秘密和喜悦让她们泛着红光,好像刚刚完成了一件隐秘的,不为人知的事。

祖母的柜子比旁人要大很多。每次,她都会说,这是娶她进门时,婆婆为她新打的,仿佛是发生在昨天的事。但那个柜子,无疑是我少年时的百宝箱。每次生病,祖母总要从里面取出糖来给我吃。夏天,是浅黄的冰糖,冬天,是褐色的红糖。那里面,还有我父亲和姑姑的作业本,上面有密密麻麻的算式和涂抹过的痕迹,泛着微黄微淡的色泽。四月里唱戏,祖母从柜子里拿出包袱,找到那件鱼肚白衫子,穿在洗刷干净的身上,背上有深深折叠过的井字痕迹。秋天看戏,祖母又找出品蓝夹衣。冬天,那件青色棉衣便会被祖母穿在身上。在我的记忆里,似乎祖母一年四季的衣服,也就这几件。但显然又不止这几件,只是这几件宝贝似的衣服,跟她的寿衣,寿鞋,还有包在手绢里的钱,都放在柜子里,想来,是她所珍视和看重的物品吧。

大柜子里,还有个小匣子,祖母不常取出,但此时,她竟然也将它摆在了炕上。她喊我过去,我看到掀开的匣子里,放着一些首饰,耳环多些,还有几个戒指,铜钱等等。有对蝴蝶耳环特别好看,翅膀都是镂空的,端在手里,颤巍巍抖动着,翩然欲飞。

奶,你为什么不戴这个?

祖母摸摸耳垂上毫无趣味的圈状耳环说,这些花样年轻人戴才好看。边说,边将一个纸包掀开。

是我第一次见到祖母的银手镯,圆身,光面,开口,两个套在一起,泛着白亮的光。

这个是你爷爷从奉天府带回来的,送给你吧。

我犹疑地看着她。来自手镯沉甸甸的重量,让我的双手忍不住下坠。

从祖母身边快速跑开,怀着难以言说的喜悦和庆幸,掀开母亲的帘子。我没有察觉到身后祖母带着湿漉漉水意的目光,怎样洇染开来,又怎样收敛回去。我蹦蹦跳跳进了母亲的屋子,小声对母亲说,祖母给了我这个。母亲飞快地拿过来,眼里闪过热烈的光晕。

我交到母亲手里的这对手镯,经过十多年暗淡沉朴的岁月,此刻已经锈迹斑斑。

祖母于前几年离世。自她将手镯送予我的那个上午起,再没有问起过手镯的下落。仿佛,她已全然忘记了它们,那对曾经带着她体温和气息,心思和寄愿,乃至见证过她的岁月和经历的手镯。也仿佛,她之前的种种,都消失了痕迹,变成一片空白。

虽然母亲将一只手镯交还给我的同时,把另一只送给了妹妹,但我一直觉得,我担负了手镯的所有重量,那种沉甸甸悬在手腕上的感觉,或在举手之间不经意与衣服或身边物体碰撞发出的沉闷声音,总是让我心生警觉和悔愧。

想来,当日祖母是对我失望了的。她或许臆想过,在我接过手镯的时候,让我托她重新保管,到我长大,或她离世。但我为什么却在第一时间,将她的赠予转交给母亲?于今想来,讨好的成分要大过其他。但这个举动,极大地伤害了我的祖母,但她却无可奈何。

这对椭圆形的没有一点瑕疵的手镯来自遥远年代。那时,我年轻的祖父告别新婚的妻子,赶着马车出门,去往陌生的远方。在那里,他做过怎样的苦工,受过怎样的委屈,祖母从未提起过。也或许,是时过经年,现世的安稳让她逐渐忘记了昨日的愁苦?也或许,是我爷爷太过短命,他们之间短暂的夫妻情分,不足以让她如枷般牢记?我已无法向祖母求证了。而我父亲如我般迷茫不知。他记忆里的父亲形象,远不如他的叔叔更生动,更令他念念不忘。

我祖父留下的唯一的念物,就是来自奉天府打造的这对银镯子。

据说,这是祖父用两块银元打成的。

我常常会陷入假想:我年轻的爷爷,他消瘦疲惫的身影,出没在浑河码头的货船之间。他也替人喂马,夜里望着寒冷的星空,想念远在黄土高原的母亲和妻子。他被鞭打过,也被呵斥过,挨过饿,受过伤,但所有这些于他都是可忍受的。他终于拿到了俸禄,第一时间,他想到的是给妻子打一对手镯。于是,他走进一个叫“鸿兴”的银匠铺。在这里,他受到了小伙计的接待,对于一个苦力来说,这种关怀备至的问询让他感到人世的暖意。他一定查看过作坊里的样品,那些麻花镯,火车道,圆身的,扁身的,雕花的,刻龙凤的,光面的,开口的,闭口的……但对于他来说,结实的,就是最好的,也最满心满意的,所以他最终选择了一个常下的圆身开口样式,简洁,光滑,圆润,用料足,看起来更厚实坚硬。但也不排除另外的可能,那就是,这种样式的加工费是最低的。一对银镯子被定性,有时并不是随机的,而是被某神干预的结果,就像世上砂砾般生存着的人们。他从怀里掏出带着体温的银元,无比虔诚地递上去,仿佛把自己的性命和心意全部递将上去般庄严。

这注定是一对永远携带着体温和怀念的镯子,从它定型初期,一直到今天。如果镯子能说话,怕会讲出更多让人诧异的传奇吧。物体所具有的长久性,是人类远远无法估量的。而它从银元变成镯子,从交流的货币,变成人予人的信物,这种形质上的转变,使其具有了精神和气相。

寒冷的冬天,我的祖父冒着飞天大雪,踏上了归程。在长达一个月的行程中,他将那对镯子贴身紧紧捂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供养和温暖着它,直到,它终于被戴在一个女人的手腕上。

在那个年代里,镯子并非穷苦人家的常见物,我年轻的祖母,皓腕上戴着光闪闪的镯子,喜笑颜开,心满意足。当然,他们很清楚做成镯子的材料,曾经沾满了别人的唾液,耳锈,尘灰,乃至血迹,它们被土埋过,水泡过,乃至被蚍蜉和臭虫啃噬过,但这有什么关系呢,经过火的烘烤,旧气息都将被燃烧的火焰吞噬。像凤凰一样,通过涅槃,浴火重生。我年轻的祖母,干干净净的,她的镯子也干干净净的,像初生的朝阳,也像初绽的嫩叶。

在我记忆里,我们村的老婆婆们,并没有谁苍老枯瘦的手腕上,曾出现过一只闪光的镯子。也或许,她们像我祖母一样,将这个东西深藏起来了吧?但这对镯子,肯定曾吸附过无数女人们羡慕和嫉恨的目光,乃至会效仿,得到一对一模一样的镯子也是有可能的事。

在其后年月,我的祖父再未出过远门,直到他死去,他都日夜不离地守着家,守着他的妻儿。仿佛,那次远行,只是为了去寻回那对属于我们家的镯子,让它叶落归根。

作为担负着传家职责的物件,银镯子的质地有易保存和易传承的特性。在邻村,一直流传着一个财主的故事,据说他在没落之前,将所有的银元都装在几个瓮子里,埋在了宅子下面,他临终时,曾告诉后代说,银子是永远不会腐烂的宝贝,它们在地下,会长久地供养后世人的生活用度,使他们不受战争和天灾的影响。在更远的村里,另一个财主拥有一座银窖,就是将所有的银元通过烘烤焊成一团银疙瘩,直接埋在地下。所有这些传说都在说明,银子是庄户人家最珍贵的宝藏,它既有让活着亲人享受的功能,同时也有传袭的功能。

按照常理,祖母这对镯子的传承人应该是她的儿媳——我的母亲。她明明非常清楚关于传承的规矩,却要将镯子转送与孙女,这是件很令人费解的事。

而我的母亲,在保管这对镯子期间,完全可以将它堂而皇之地占为己有。但她并没有这样做,而是怀揣不舍和不甘,重新将它归还于我,遵从并延守了祖母当初的意愿。

祖母和母亲,像村里大多数婆媳一样,在年头岁尾,不停地吵闹。她们站在院子里,全然不顾自己的形象,披头散发,搜肠刮肚寻找最恶毒的语言,来咒骂对方,仿佛有无法解开的深仇大恨。那时,我家的院墙外,不止有看热闹的小孩,还有一些心怀鄙夷的男女,撇着嘴偷笑。

她们吵架的起因有时很可笑。比如,当我的祖母去走亲戚,回来进门后,来不及脱下自己的新衣,更来不及将它叠得齐齐整整,掀开铜叶子将钥匙插到锁孔里,等那吧嗒声。所有这些美妙的过程她都将忽略掉,她直接去往厨房,找寻,掀开锅盖,掀起黑瓷饭碗,像一条警觉的细犬仔细闻嗅。而后,她回到屋子,去看簸箩里的红面,在上面,有她的记号。掀开盖在酸菜瓮上的木盖,如果我恰巧跟在她身后,她会悄声问,中午你妈给你吃什么饭了?

童言无忌,我肯定会说真话。倘若我母亲并没有给我们吃白面,我的祖母会从容地脱下她的新衣,面带微笑。倘若我的母亲真的在祖母不在家的时候改善了伙食,那么,接下来,我家就会掀起一场风暴。

而我的母亲,仿佛在故意去挑衅祖母的极限,十有八九,她都要在祖母不在家的时候,给我们吃焖面,或者二合面河捞,所以,当祖母在厨房闻嗅的当儿,年轻的母亲就开始酝酿要说什么样的话,来对付祖母的暴跳如雷。

这事到了令我害怕的地步,导致每次她们争吵,我就躲在角落里哭泣自责。而她们之间的仇恨,似乎日益加深,有时半月二十天两人不说话,但生活并未发生变化。每天早上,母亲做好饭,祖母照样去吃,吃完她也照样洗碗。而中午,我母亲从学校回来之前,祖母已经和好了面。更有意思的是,如果这时候有来自外部的侵袭,比如与邻家发生矛盾,祖母和母亲会齐心协力,同仇敌忾,共御外邦,仿佛她们之间从天地初生就是一块的,并没有隔阂和嫌隙。

母亲生下我小妹妹后,祖母的失望更加明显,她变得沉默,也很少再跟我母亲吵嘴,即便吵,她也变得畏畏缩缩,远不是我母亲的对手,这事让母亲的确扬眉吐气。而今想来,我的祖母在晚年,不止失望加深,还有对儿媳传宗接代的功用的渐渐绝望,如此,她肯定不可能将自己心爱的镯子,传给儿媳。

我母亲十九岁过门后,曾经有一段极其艰难的岁月。这是一段长达两年之久的日子,白天做饭,做好饭第一碗端到婆婆面前,婆婆会说咸了淡了,很少满意过。年节下做糕,豆沙馅有两样,我母亲一直不知为何,直到有次趁祖母离开,她偷偷尝了一口,才发觉一半是甜的,另一半是淡的。但她胆小,不敢将它们混搅在一起,只是在吃糕的时候,贪婪地盯着祖母碗里黄澄澄的糕。而入夜,吃过饭,媳妇时间正式拉开,祖母要喝茶,吃烟,而她需要人来伺候做完这些。我母亲一直记得油灯下自己昏昏欲睡的情形,其时我祖母茶意正浓,浅浅的茶碗里,需要不停地斟入开水,我祖母严格要求儿媳要遵循茶七酒八的标准,不能倒太满,也不能倒太浅,一有差池,她会呵斥我母亲缺家少教。夜深人静,睡意频袭,母亲疲惫不堪,打盹的当儿,祖母的烟袋锅就会朝她身上敲来。她惊恐地睁大双眼,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世人之间有特别微妙的关系,陌生人初见,总有占上风一方。我母亲对祖母的怨恨应该来自于此,当然,她在怨恨的同时,还有惧怕的成分。这种惧怕在日后生活中,以另外的方式呈现,比如,偷偷炒豆子给我们吃,做好吃得给我们吃,或者强撑着惧怕,跟祖母不停吵闹。但当她面对银镯子,面对这对来自祖母身体佩戴过,弥散着祖母的体温和气息之物时,那种熟悉的恐惧让她将它再次出让。她不是不敢吞侵,而是不想沾染祖母的气息,不想获取一个死去之人来自深处的笑话和谴责。

后来我想,也或许并非如此,当我家生活条件渐渐转好,母亲曾经带过好几块手表,梅花牌的,凤凰牌的。在那个年代,银镯子是件土气的饰物,人们更愿意追求时尚之风,来显示自己的美和值得。

由于祖母的举动,让镯子的意义发生了极大变化,它将不代表家族的传承,而仅仅是一件信物存于世间。这应该是祖母斟酌再斟酌的结果。而我们,也不过遵循和演绎着这个结果。

我将暗淡的,带着艰涩锈迹的镯子戴在了手上,仿佛有人紧紧攥着我的手腕,又仿佛有人死死拉着向前,一个物件的重量,让我不再觉得身体轻盈。但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将镯子弃置一旁。有三个原因,一是我真心喜欢这个简单而圆润且具有重量的镯子。二是这么多年对它的忽略,怕故去的祖母失望。三是我需要一件物品,来掩盖左手腕上的疤痕。

那是一条锁住我青春时光的枷锁,是巫术,或我生命的图腾,更像一只隐形手镯,被我携带了很多年,并在年月中痊愈成淡淡的一条白痕,现在,因有镯子的掩盖,我就可以直接忽略掉它的存在。在度过最起初的疤痕和镯子互相摩擦互相排挤的不适感后,那些红痒的过敏反应便消失了,从此它们之间和谐一体,同时掩盖和接纳着彼此,并努力同化成我身体的部分。

我曾幻想,如果祖母将镯子送给我母亲,那应该是一个极其完美的结局。那时,她们之间的嫌隙和怨恨,会被镯子的信任和接连而真正消融,如此也免除了日后地下重逢时的尴尬。而作为传家之物,镯子的意义也将更加深远。但这种假想,永远不可成真了。

“物品接受着世界的全部混乱,吸收了渐渐冷却的人们尸体的热气,承受了人们抛弃一切熟悉东西时的绝望心情,无数双手触摸过它,那些抚摸过它的手都对它寄予过无限的深情和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这是一件带着思想印记的信物,一件完全背离了目标和含义的信物,它的永恒和不朽,来自时间的漫长和世间生物的周而复始,生生不灭。

比较蹊跷的是,妹妹那只镯子,无论颜色、光泽还是圆润度,都停滞在从母亲包袱下刚刚出来的那个时间里,它青涩而害羞,一直在留恋怀念过往,一些可爱的,可痛的时光。也或许,它是被旧时光的泥沼陷住了,无法跋涉出行。妹妹不止一次用羡慕而遗憾的口吻对我说,怎么我这只永远亮不起来呢。是啊,明明是一样的材质,一个银匠,一炉火,一把锤,一人赠予,为什么,他们要有不同的呈相?这是令人费解的地方。一些夜里,我会暗自祈求祖母,请她原谅母亲将一对镯子分开。我想跟她说,即便镯子分开了,即便我和妹妹替不同的人家传宗接代,死后埋葬在他人的坟前,请她看在我跟妹妹是她的骨血后代的情份上,将妹妹的镯子还给她吧,还给正常的时间秩序,让它在被珍藏怀念的同时,也成为好看的饰物。

母亲手腕上的手表后来又经历过电子表,石英表时代,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渐渐落幕。她偷偷在老凤祥购买了一只镯子,不是翡翠的,纯金的,而是银质的。新银子有亮眼的白芒,她将它藏在衣袖下,并不显露。直到夏天,我们才真正见识她的镯子,扁条的开口镯,上面雕着龙凤呈祥的图案,经过两个季节的贴身陪伴,它依旧带有灿新的艰涩感,仿佛镯子跟身体两两相隔,即便时间和性命,都无法教它们握手言和,彼此接纳之外的物品。

跟母亲闲坐,她幽幽地说,自己的镯子是假的。

见我疑惑,就让我将左手的银镯摘下,她拿着镯子在沙发布上一阵摩擦,浅色沙发布上,出现了一道青痕。而后,又将自己手上的镯子在沙发布上摩擦,沙发布依旧清爽干净。

你看,真得就有银锈,假得就没有。

我笑了,说以前的银子不纯,所以会有青印子,现在提取工艺更先进,所以更纯,就没有了青印子了。

她将信将疑地将镯子还给我,有些迟疑地说,想买只金手镯。

我说可行啊,回头咱们去看看。

她叹口气道,人死后,可以戴耳环,戒指,但不能戴手镯。这是老辈人留下的规矩,破不得。停顿了一会,她又说,你看,你祖母那么金贵那对银镯子,不也没有带走吗。

窗外的暮色,一点点渗进屋子,先是离窗户最远的饮水机暗了,再是沙发,电视墙,最终窗前那把椅子也暗淡得不成样子。拉百叶窗的时候,手腕上的镯子一下一下地撞着我。

本文原刊于《湖南文学》2020年5期



指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出版《槛外梨花》《花酿》《河流里的母亲》《雪线上的空响》《最后的照相簿》等多部。散文集《最后的照相簿 》获山西省2016—2018年度“赵树理文学奖”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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