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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 | 冯杰:我的文学“北中原”

 向度文化 2020-12-17

向度访谈

冯杰:我的文学“北中原”

冯杰,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散文集《丈量黑夜的方式》《泥花散帖》《捻字为香》《说食画》《九片之瓦》等十余部。 

曾获林语堂文学奖、台北文学奖、《蓝星》屈原诗奖,三夺联合报文学奖、时报文学奖,四摘“梁实秋文学奖”等。

逃过课学,卖过菜,种过地,做过银行小职员,是中国文学界的草根传奇。

斩获台湾几乎全部重要文学奖项,被台湾文坛称为“获得台湾文学奖项最多的大陆作家”。

左手书画,右手诗文,在纸笔间闲庭信步,是繁杂世事中且雅且俗、亦庄亦谐、至真至趣的赤子。



向度文化:在文学创作中,“地域性”是许多作家无法回避也不可忽视的一个身份标识,如贾平凹的商洛,莫言的高密乡,孙方友的颍河镇。而在您的创作中,“北中原”则成为一个不断被书写挖掘的资源宝库,这次作家出版社的新书散文集更以《北中原》为名字。请您谈谈作家与地域的关系,以及“地域性”对文学作品的影响。

冯杰:你说这几位作家他们文学地域符号多是实指,文学领域和成就博大精深,都是我的文学师傅,其中孙方友先生我俩还是文学院同事、老师,可惜英年早逝。

每一个作家作品都会带着自己的口音和气息,像驴腿上那一枚“夜眼”,用于走道。

“北中原”这一符号是我多年创作里虚构的一个文学地理符号,最早启发来自沈从文先生的“湘西”,因为敬佩一个作家,我曾一人专程到过湘西凤凰沈从文故居,沈从文一生有意或无意地写湘西。我受到感触,觉得文学需要先分产到户,要先有一块责任田,然后才说地里种庄稼打粮食。或者说像大山里老虎撒尿,先得有一方以自己气味为边界国境的文字园地。然后围绕这片园地用草木灰构画自家符号,“北中原”这一词开始是出现在我诗歌里,后来出现在散文里。这本散文集即使不用《北中原》命名,里面所涉及素材也多打上这一符号烙印。

现实生活里你只能当一匹纸老虎,但写作时需要作家当一匹文老虎,去撒尿圈地,在自己的气味里,梳理属于自己的胡须和阳光里的斑纹。

“北中原”也许只有在文学领域里使用才合情合理,若当真在生活社会上使用“北中原”一词,显得矫情不明就里,还有被人民政府和官员以私设机构为由罚款拘留可能。

我觉得只有现实地理上的“湘西”和文学地理上的“北中原”叫起来才和谐顺口,合理,其它南中原东中原北平原东平原叫起来对我而言,显得模糊。我只有面对“北中原”这仨字时,才会文思如涌,像瘾君子闻到鸦片的气味,像鲸鱼听到远方深海里涌来的潮声。

向度文化:“北中原”是您文学创作的素材库,也是您孜孜不倦书写的精神原乡。在您以后的创作计划里还继续书写它么?有没有想过尝试一下开垦一片“北中原”之外的文学园地?

冯杰:我是“文学唯心主义者”,觉得每一位作家的写作坐标上,在哪里镶词是一定的,上帝和文曲星在如此安排,似乎写什么都有定数。“北中原”文学地图它只是个形式,没有乡界,大到无边小到芥子,它不仅是固体的北中原,还是液体的北中原,气体的北中原,有型号的北中原,无形状的北中原,许多食材都能装到里面让你调配,这里也没有文学内外之分。

“北中原”文学地图漏洞百出,没建制完善,目前还不考虑下设“二级机构”。

向度文化:“有着传统文化浸润,有浓郁的中原地方特色。”这是河南作家李佩甫对您文字的评价。您认为他所说的 “中原地方特色”具体来讲是一种怎样的文学特色?它是不是河南作家群体所具有的一种文学风格共性?也请您顺便谈谈中原散文的优势与短板在哪些方面。

冯杰:我只在纸上的“北中原”写自己的文字,努力把句子写好读,把颜色调好看。中原文学整体颜色我觉得就是“麦的颜色”,即使现在小麦品种繁多,文学创作多样了,也是万变不离其宗,就是文学的“根系大地”情怀,河南文坛,从苏金伞李凖到乔典运李佩甫,一脉相承,这也是河南作家一贯的文学传承。

关于中原散文的优势与短板问题,我不是散文领袖,不了解当前文坛散文全貌,看不到中原散文优势与短板在哪。我只看到眼前自己的小农作物,文学局部,它们都小于麦田。我在《泥花散帖》一书跋里说,喜欢看到我书的读者不会超过二十个,其中十位沾亲带故,属于心里话。

向度文化:海外评论家陈芳明说您能在最庸俗的地方,酿造不可能的贵气。张辉诚说您具有一种“化俗为雅”的文学能力。何怀硕则把它归结为您自身所具有的一种中原文化底蕴。请您谈谈您所理解的中原文化。以及这种文化在河南人身上的具体表现。

冯杰:说起中原概念,我这里只局限于狭隘的河南。历史上因为“逐鹿中原”,因为“得中原者得天下”,因为“八方风雨会中州”这些所谓的大词,注定这块厚土包含苦难,折腾,烽烟,求生这些因素。造成河南人有一种执著隐忍的精神,历史上典型如“愚公移山”,包括当代的“红旗渠”精神,焦裕禄治沙精神,都是向大自然被动求解;但在这里也有“列子御风”,也有“庄周梦蝶”,也有老子“玄而又玄,众妙之门”的超然度外。

中原文化是复合型的,中原文化只是中国文化里的一部分,中原这块土地经历苦难太多,有抗争,也有无奈,有时为了“活着人生”就不能“讲究人生”了,因此,河南能大能小,钻牛角,也舒缓,格局大,多开涮,多喷空,多胡侃,这是用另一种形式在化解障碍,河南人生存能力很强,其他地域人民不屑的劳作形式河南人都能承担下来,我到外地,基层的一问都是河南人,打工,泥水,搓背,开车这些南方人不做的河南人都做。另外河南人传统上有出人头地的理想,岳母刺字只有在河南发生,其他地方的岳母不需要这种形式。

向度文化:中国有一句古话叫“民以食为天”,老百姓对吃饭一事是很重视的,这种饮食观反映在文学上,便出现了一个专门的散文类别——饮食散文。远至清朝的袁枚,近至民国以来的林语堂,周作人,梁实秋,汪曾祺等,都写过大量优秀的饮食散文。近几年此类书籍和作品出现得也非常多。饮食散文在您的作品中也占据了很大比例,如《一个人的私房菜》《独味志》《说食画》《水墨食单》等。您觉得一个作家写饮食类散文,怎样才能写得不落俗套?

冯杰:没有“饮食散文”一说,这是伪命题。那样会随着出现“服装散文”“体育散文”“家具散文”一系列批量产品的。

我小时候,跟着姥姥步行走亲戚,之所以不远数里从一个村到另一个村,除了增长世界观,就是为了吃上一顿鸡蛋卤捞面,这情结一直沉潜在味蕾里,记忆里,不写是要冒酸水。我写的都是自家的私家菜,我吃过的才去写,没吃过的不写,那是要冒犯口味的。写的终究不是菜谱是亲情。

向度文化:众所周知,您的身份是作家,也是画家,所谓“左手书画,右手诗文”。一边画画,一边写作,大约是您的常态化创作模式,想请您谈谈书画笔墨的艺术力量如何融入文字的精神里。

冯杰:我画画和写作两者没有区分开,这和“长垣厨师之乡”里的一位打烧饼师傅兴致一来要炸一锅油条一样,无非转个身,都不是庄重严格的事。我小时候做的是画家梦不是作家梦,属于“不忘初心”。台湾联合文学出版社出过我新书《画句子》,封面引用的一句就是“我是把一幅画当作一篇文章来写的,或者一篇文章当作一篇画来画的。”现在画画和写作对于我而言,形式上属于不能干喝,一定要“喝酒叨菜”:文字是养心,书画是养身。但我更喜欢写作,这才是一位作家要坚持的本分,找其他理由骨子里是不敬业的表现。我这里没有对书画的不恭。我想起大书家何绍基在文学面前谦虚的态度,他一直小视自己的书法,连齐白石也多喜欢称自己“诗第一,画第四。”这都是文人的小心机也是真情道白。

向度文化:就散文写作来讲,最近几年的趋势是“越写越长”,主流散文观以“大散文”为新风尚,而您却是越写越短,越写越小,在新书《北中原》的跋里,您说“我是在种植文学的小农作物”,请问您这种“逆势”的写作理念是什么?您觉得它的优势又是什么?

冯杰:我喝酒喜欢53度以上的高度酒,尽管酒量不大多虚张声势。喝高度酒只能用小盅来喝显得恰当。吃钻石用克拉,吃砒霜用一捏。这和写短文的精神都近似都相同。

如今散文的舞台有点像时装展,即使再不可理喻拖泥带水的服装都有人能穿出来,在走动在展示,且有喜欢的观众在喝彩。我写的散文上不了时装台,顶多是微量元素。你喜欢的就尝一口,不喜欢的去吃其它,喝彩不喝彩与我无关了。

一个人写了半辈子散文还有“散文腔”,这和不喝高度酒有关。因此,散文家一定要先喝酒,要“论酒盅”,“论克拉”,“论一捏”。

我认为你问的我散文里面也没有“优势”“劣势”“逆势”之分。我手中所持的图纸是号称“北中原”文学地理,这就不是“大中华”文学大地理图,有了这种推脱之词,就可以说我写的是大麦田边缘的小风景,它是小的,局部的,片段的,零碎的,我偶尔也写过长文,字数上也有过万,长短不是散文的标准,想到苏轼在评论自己文学创作时一段话很中用:“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苏先生也没有以长短来论功夫。苏先生讲文学话简直像是神论。他竟然是“论尺”的。

因此,我不但要学习苏东坡吃荆芥和猪头肉的良好习惯,还要学习他写散文的精神和态度。

向度文化:《北中原》的内容囊括了乡村事物中常见的动物、食物、器物、节令习俗等几大类,在体例上比较杂,这似乎是和您之前的几本书有所区别,在文本意义的延展性上它和您之前的书写是否有所承袭?

冯杰:我的文章打个比喻,大体是北中原我姥姥们平时打的那种乡村的“纸手牌”,这种纸牌中原人知道,里面都是饼、条、万,是宋江、晁盖、时迁,但纸手牌又不是那种麻将牌,没有大家打的麻将复杂和科技含量高。纸手牌显得不惊险。我的文章纸牌可随时编排组合,组合的方式不同而已。一直是原来的那一副纸牌,后面执牌者依然还是旧人。

向度文化:作家张炜在《文学的八个关键词之一:童年》这篇文章里说到“作家的童年时代对其一生的成长与书写都是极其重要的”,您对他的观点认同么?您觉得您的童年记忆对您的文学创作有多大的影响?

冯杰:我视野狭隘,还没有看过张炜先生《文学的八个关键词之一:童年》这篇文章。我不了解其他作家,我一直觉得一位作家后面,都有源头,站有一位“文学的姥姥”,有文学的起航码头,还要有一池童年的源泉、氛围、背影,不然没有文学的第一枚嫩芽萌发的土壤和条件。

上学时写作文老师让写理想,我每次写都是“实现四个现代化”,写几年老师也不讨厌,后来转到“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更早一次是小时候,大人问我长大有啥想法,那也是谈理想,我说想在天安门城楼上吃鸡蛋卤捞面条。传为坊间佳话。但真正实现很难。长大后没有上去吃过捞面,哪怕汤面也行。可见吃上理想里的捞面不是容易事,理想破灭,但不登天安门吃捞面并不影响我生活里吃姥姥的捞面、炸油馍。把它写下,把姥姥炸油馍过程记录下来,就是实现另一种文字理想。童年对于作家而言,是一位作家的一块文学酵母。可能有另类作家本身是一块酵母,跨越童年直接写人生。我一直没有跨越过这一道“童年门”。

向度文化:看您的简介也挺有意思:“逃过课,种过地,卖过菜,做过银行小职员,是中国文学界的草根传奇。”“草根作家”是这几年来被屡屡提到的一个代表文学身份的词语,您认为一个“草根作家”所具备的基本要素是哪些?您现在还把自己当作“草根作家”么?或者您觉得自己已经脱离了“草根作家”这个文学阶层?

冯杰:“草根作家”这一概念是营销策划精心编制一顶帽子戴给我的。达标的“草根作家”应包含大地底气和生活的元气,我不具备。从出身上论,每一位作家都有自己的那一段草根,都是不同领域的草根,高楼大厦平地起,没有一位作家生下来就是作协副主席主席秘书长。每位作家都要经过文字内外的奋斗,花言巧语,句子算尽,诗外功夫,才达到自己的位置。是否“作协会员”并不是划分作家作品好坏分界线。抬杠可以举例曹雪芹和蒲松龄都不是作协理事。

我认为作家没有“贵族作家”“草根作家”之分,哪怕她是张爱玲,是纳兰性德,也不能称为贵族作家。我分作家只有“可读的作家”和“不可读的作家”两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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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北中原》是作家、文人画家冯杰的新著。作者左手书画,右手诗文,将文作为画来“画”,又将画作为文来“写”,在纸笔间闲庭信步,在繁杂的世事中且雅且俗、亦庄亦谐、至真至趣,尽显赤子情怀。

作品以乡村常见的畜类、食物、器物、节俗等精彩呈现心目中的故土,渲染勾勒出其干净、原色、本真、朴实的精神与气度,是作者用文字精心培育的“小农作物”,读者在“吃”了大量“主食”之后,自可从中品出一番别样滋味。

编辑推荐

但有“世俗味”,却无“文艺腔”;仍怀“真童趣”,绝无“伪沧桑”。

格草木、格生灵、格器物,格美馔、格旧事、格乡土……在“格物”中“致知”生活的本质,生命的大意,人间的真情,世界的秩序。

文中可读出诗意画韵,画中可品出诗文意趣,一位自诩为“局外的乡下人”的文人在书画间挥斥诗意。

将绵密拙朴的文图,付之诗意的针脚,织就对北中原浓浓的乡愁。

且刚且柔,亦庄亦谐,《北中原》是一把暗藏“锋芒”的“抓挠”,让人时而敛声警醒,时而忍俊不禁,一叹一笑,一悲一喜;是作者用文字精心培育的“小农作物”,读者在“吃”了大量“主食”之后,自可从中品出一番别样滋味。

名家推荐

他的文字从不暴烈,不激励,有着传统文化浸润,有浓郁的中原地方特色。

——李佩甫(著名文学家、茅盾文学奖得主)

冯氏文章有奇趣,画宗白石老人而更清简。他到底有中原文化的底蕴,他的画基本上是齐白石,不在乎粗细,有很趣的文字便可观了。

——何怀硕(台湾著名画家、艺术理论家)

一挥参化育,众卉出精神,无复池中物,惊为天上人。

——王鼎钧(台湾著名散文家)

以前读黄庭坚,都说他能“化俗为雅”,当时不是很懂,看了冯杰的散文之后,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冯杰这就是了。

——张辉诚(台湾知名作家)

读冯杰,需要心静,细品,回味。冯杰之笔,不滥情,走质朴、简约之风。对他而言,以千字或数百言,叙述或描摹一个场景、一道美味、一段情愫,足矣。然而,恰恰是这种不愿多加一字的斤斤计较,使其文章质朴处显老辣,简约处多回甘。

——李辉(当代著名作家)

我癖梁实秋的雅舍。我癖汪曾祺的小说。我癖吴鲁芹、张晓风的散文。最近我癖冯杰的散文。冯杰的散文都是诗,别开生面。这与人品有关,有福生有这份心,真好。

——管管(台湾著名诗人)

他总是在最寻常处,创造不平凡的灵光。在最庸俗的地方,酿造不可能的贵气。

——陈芳明(台湾文学研究所所长、著名文学评论家)



跋:我在种植文学的小农作物

在我们村里,一年四季生长的主粮永远是小麦、玉米。它们长相壮实,丰硕,丰饶,丰收。除了当家做主的人民,它们也是主人,是村子的主要组成部分。

它们也在日夜走动。

我的作品和其他作家的相比,是小农作物,属于小杂粮,譬如文学的豌豆、文学的黑豆、文学的绿豆、文学的豇豆之类。

它们特点是:种植面积小,产量少,是一种在田埂或空隙边缘上的点缀。

小农作物的用处是:可以调节,喂驴喂马喂羊,牲口们喜欢,开始打喷嚏,之后就有了力气;可以造醋,造酒,做风味小吃,搭配一下。小农作物里面有微量元素,但是,它们左右不了中国人的农业走向,顶多是对小麦、玉米这些主粮的注脚补充。

如果比文学的厚重和力量的话,我们还要依靠中原那些主要农作物,主要农作物都在坐标之上标注。

如果吃了主粮之后,想换口味的话,那要看我的文章。它具备有片刻的温暖,即失的怅然。

还有这么一回事?这还有点相当于河南人吃荆芥。



选读:北中原民间环保手记

与一条河流的关系

我记录的是北中原一条河流的历史,“现代河流简史”。

它叫“天然文岩渠”,由两条天然渠组成,最后注入黄河。

这条河流与我休戚相关,我上小学、初中几所学校都离这一条河流不远,似乎要围河而转。后来降级复习一年,在一个叫堰南的初级中学读书,校园干脆坐落在黄河大堤下面,对面黄河堤下就是这条河流。

学校临河的好处有二,其中一个是便于逃学,在河里偷偷游泳。另一个是便于捉鱼。

同学间有很多向大人隐瞒游泳的方法和秘诀,上学前,家长在孩子后背用圆珠笔画上符号,近似画押。如果回来笔迹不见,就证明是游泳时洗掉了。挥掌开揍。为解决这一难题,我会帮助重新画上。我模仿能力强,奠定了我以后的局部绘画事业。

有时游完泳肚饿,会情不自禁去偷河岸瓜地的菜瓜、黄瓜、茄子。传说两岸有水鬼出没,一般在午后出场,偏偏这时正是我们游泳的最好时机。有时水鬼们化装成小孩子,和我们混在一块儿游泳。趁机拉走一个,灵魂便可以托生了。

计算一下,游泳的孩子群里,必藏有一个水鬼,可大家都不具有分辨妖怪的能力。

最焦急的是父亲。父亲看我午饭后早早上学,形迹可疑,终于找到了规律。父亲戴一顶草帽,冒酷暑在远处的黄河大堤上远远寻觅,跟随。

父亲看到后来实在管控不住,便采取“开放政策”,主动下河教我们凫水(游泳)。我和同伴后来会游泳,踩水如履平地,都是父亲教的,让我受益终生。这近似“大禹治水”的一种疏导开放之法。

没想到我与这条河有如此缘分,父亲在这条河里教我游泳,如今我又带着小儿子在这条河里游泳。我把河流时间混淆了,我关注着这条河的清与混。

我有一段小众环保者的记录。我记录这些文字,是对一条河流的速写,是对一条河流的纪念,是河两岸小人物的“草根环保”在这几年行走的片段。附带还可衡量两岸的鸟情。款待鸟语。

鸟道

在我家上空,高处有风,风上面有星星,星星周围有一条神秘的天空之路。

地理坐标北纬35°24′、东经114°29′,在这个地方,高架有一条低于银河,通往东北亚的“鸟道”。每到冬春之际,这条鸟道开始灌注丰沛的鸟语,漫溢银河。

我自私地称之为“北中原鸟道”。

雁之语

我在黄河大堤下面的孟岗小镇生活,夜半梦中,常被黄河滩上南归的大雁惊醒,仿佛它们在头顶鸣叫。出来撒尿时看,三丈高的月色里,大雁一群接着一群,“之”形或“人”形,连绵不断,它们过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人们开始着篮子去拾大雁粪。在村里,雁粪主要用于喂猪,也有晒干当柴烧的,号称“有焰”。

昔日大雁景象近似梦境,现在看不到如此壮观的雁队了。

雁队过后,小镇集上会有卖雁者。我们悄悄在上面拔雁翎。

过去两岸的村民在黄河滩上主要用火铳长枪射杀,远距离就可打雁,两百米之外就可怀揣心机。如今火铳长枪多被收缴毁掉,猎杀大雁只用另外两种:毒杀和捕杀。

毒杀是用一种叫呋喃丹的剧毒农药,此药毒性强,我老舅说过,在树下埋上少许“呋喃丹”,树上十年都不会生虫。可见毒性之烈。

村民将小麦、玉米拌上农药,撒在大雁栖息路过的黄河沙洲上。他们早上下药,下午便可去捡拾。

比起火铳,毒药更是毁灭性的打击。火铳只是部分击伤,而下药则是大小老幼都可药死。还有一种是将粮食拌上“呋喃丹”和火碱,大雁吃下后喉咙发渴,焦躁地要找水源拼命喝水,最后大多脖子被烧烂,死在河沿。

捕杀用的工具是连环铁夹,十几个夹子连在一起,中间有细绳连着木棍,插在地上,被夹住腿的大雁飞不走,拼命挣扎,雁是有团队意识的鸟类,一只大雁被夹,其他大雁哀鸣不止,围着照应,纷纷营救或喂食,恰恰中了捕雁人的诡计,周围会有更多的大雁踩中铁夹。

2007年12月冬至来临前,在黄河长垣段,有一次毒杀大雁的行为,几天后,黄河里漂满数百只被药死的大雁,浩浩荡荡,随水漂流,为浑浊的黄河增加了厚度。

幸存的大雁在天空发出哀鸣。昔日曾一路同行,如今却不能同归故里。

我去调查时,老马说:“你早来一天还能看到,河里早过完了,漂一河面的死雁。”

两只小苇的下场

中国汉字带“鸟”字旁的很多,字典里满是清脆鸟声,能滴落下来。只怕多年后,不仅鸟消失,有关的字也随着鸟羽消失,无法对应。“”,我便在字典里查不到、电脑里打不出。

这一天,我家的两只狗在门口叫。是小儿子冯登的同学在喊门。冯登出来不一会儿,紧跟着来了两个孩子,带来一个纸袋子,放在院里。狗的嗅觉极好,围着纸袋子转来转去,一脸狗笑。狗显得比人都激动。

孩子们从纸袋子里掏出一只鸟,脖子黄褐色,尾短,黑色,两羽颜色深,有明显的浅色翼斑。像水鸟。

问我。

我鸟类知识有限,也叫不出名字。我说可能是灰鹭的一种。

这只鸟落到一个孩子邻居家的鸡窝上,飞不动了,他便养起来。刚开始鸟还吃一条蚯蚓,后来开始绝食。今天这只鸟已飞不起来。站在那里,摇摇晃晃,像个小醉汉。还有只眼睛看不清楚,是一只“独眼龙”(称“独眼鸟”更准)。我看它时,鸟脖子围着我转360度的弯。我一伸手,它的长喙竟本能地忽然往前一伸,要叼人。

冯登回厨房“砰砰啪啪”剁了几块鱼肉,三个孩子掰着嘴喂它。鸟勉强咽下几块。

那两只狗被关在屋里,焦急地在喊叫开门。

门开了。

老石从他老家雨淋头村骑摩托来了。

我电话里喊来民间环保协会的石喜钞。老石有鸟经验,抓起来看了看,说叫“小苇”,属国家二级保护鸟类。我忽然想起了那个汉字。

他说前一段路过村里一片杨树林,也在地上捡了一只这种鸟,交给县里林业局郭局长。第二天,他不放心,去林业局再看,鸟没有了,问局里负责人,局里答复说放生了。

老石说不可能的事,那是一只幼鸟,尚不会飞。去交涉那天上午,他看到林业局院子里有一只猫在窗台上从容散步,声音大于局长,就知道八成叫猫“协助”飞了。

小苇是鹭鸶的一种,属“小型的鹭”,喜与芦苇为伍,才叫小苇。鸣叫时发出“kok——kok”的声音,多出现在四到十月份,相当有规律。我家的这只可能是穿越黄河湿地时,被人误伤或误食了毒药。

大家商量后决定先把它带到县城北面的陈墙村林场养一段,我和陈场长是朋友,林场还有一方大水塘,有鱼有虾,有蒲有荷,自然环境好。

这一只误入城市陷阱的小苇命大,能养活的话,估计到八月十五时我们就能放生。

两天后,陈场长自林场发来一条手机短信:

“对不起,老冯哥,那只鸟一时没看好,飞走了。”

鸟眼看不见的天网

在北中原,有一种捕鸟的工具,当地叫“天网”。

鸟网用柔韧的尼龙丝织成,是埋伏在空中的白色陷阱,鸟眼根本看不到。一般是捕鸟人张网,两天后去收网(北中原方言叫“起网”)。这种网对鸟极有杀伤力,有时一张网下来,上面会密密麻麻,粘住的鸟像秋天的树叶子。古人说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大概说的就是这种天网。

2006年4月的一天,省和县电台的人要到黄河湿地录些民间环保活动的镜头,我们几个人带着他们去湿地。竟发生一件巧合之事。

林子那边有人喊“有下网的”,到跟前一看,路边的杨树林里布有一张大鸟网。刚开始我还以为是同来的小周在“作秀”,怀疑是他提前布置的。没想到这是真的,想演都演不到位。

刚扯下一张鸟网,那边又有人喊:“这里还有一张。”

真是露脸了。更大的收获是抓住了一个下网者,是附近赵堤乡人。

捕鸟人黑瘦,一条腿瘸,六十多岁,推一辆旧自行车,后座上挂两个欲装死鸟的空塑料袋子。

大家质问他,不好好在家,为啥捕鸟。

他说卖给饭店,换钱。

“那你不会找个其他营生,非得捕鸟?”

他说自己是风湿腿,其他活干不了。

最后大家要把他交给乡派出所。至少能罚他几百块。看那可怜样子,也榨不出二两油,只会造成恶性循环。

我对老石说,不如把他放了,以后和他勤联系,说不定日后还能成为我们环保协会的护鸟人。

我统计一下,捕鸟人主要捕斑鸠、鸽子、麻雀、鹌鹑。这些鸟饭店收。其他鸟如喜鹊、乌鸦,随手扔掉不要,我问原因,他说喜鹊肉酸。我想起来时在树林里看到被弃掉的几只喜鹊的骸骨,原来是它们肉酸。

那天,一共收缴了大大小小十来张鸟网。都装在车上,带回县城。

一个冬天我们累计收了二十多张鸟网,保守计算,也有近千只鸟免于触网入口。

冬日的一天,冯登告诉我,在我家北地一片空闲的草地,他前几天发现有人偷偷在支天网捕鸟,我俩就骑自行车去了。

在一处不易被人发现的空地,横起一道天网。如果不是两边支撑的竹竿高高立着,在风中,那一道透明的天网根本看不见。

地下还有一张丢弃的残网,上面粘着一只早已死去的喜鹊。

我说拆网。冯登问我,要是支网人来了咋办?我说,就说我们是环保协会的。

我俩把竹竿拔下,把天网用小刀子割断,揉成一团。路沟草丛里有一只早已干枯的小鹰,我看是一只小隼,是被捕鸟人网住后丢弃的。冯登随手带回家做标本。他照着一本《黑龙江鸟类志》上的图案,制了一个鸟标本,因没有专业制作的药物,第二年一过夏天,就生蛆了。

关于收缴的那些张天网,猛一看它们像一团团假发,装在我家一方空花盆里,再来看,觉得暧昧不清。

冯登后来怕家中的狗好奇吃掉天网,卡住喉咙,干脆一一剁碎,一把火烧掉了。

猫头鹰书签

它是午夜的歌手。

近几年,北中原猫头鹰逐渐多了。

在陈墙村林场里,老陈悄悄支一张网,三天后网住一只猫头鹰,它垂挂着,一动不动,料是死了。老陈说猫头鹰烧灰可治头疼,他说自己因贷款的事发愁一直头疼。老陈摘下来那只猫头鹰放在地上,只见它依然躺着,仍一动不动。空当中,突然听到“噗”的一声,那只猫头鹰竟飞向天空。

原来它是装死。“北中原的猫头鹰聪明啊!”老陈说,“他妈的也不头疼了。”大家都笑,让我想起苏东坡写的那只老鼠。

我劝说他还是把天网收了。想尝鲜的话让老石从滑县捎来一只道口正宗的“义兴张烧鸡”。

2006年春天,老石作为民间环保代表去日本交流时,说要给友人送礼,还要争取资助项目,我们的民间环保协会是一群乌合之众,自己没钱,又买不起大礼,他想起用我的画来出国送礼。

我画了两只猫头鹰。双目炯炯有神,像牛睾丸。老石出发时就带着我画的这两张猫头鹰斗方作礼品。

老石从日本回来说,有一个日本环保人士收到后,感动得直流泪。他说在日本,猫头鹰是吉祥物。

老石在酒桌上趁着酒兴,交给我一张一千面额的日元票子,我在银行干过,知道一千日元的价值,不值钱,只相当于七十元人民币。一千日元是我两只猫头鹰的价钱,和我认可的画价不成比例,我后来夹在一本诗集里当了书签。

国兔

环保会员宋太国,大家喊他小国,最善于打兔,一年四季都在经营“兔事”,他电兔,卡兔,网兔,套兔,会多种捉兔大法。大家说有国歌、国旗,干脆称他“国兔”。

一年四季,隔三差五,他就邀请我们聚会,吃他捉的野兔。他很有成就感。打下新兔,见他用中药配料把野兔肉的青草气息拿了,一院子装满兔肉香。煮肉时,家里的狗都兴奋得转圈。

好长时间没见他邀请去吃兔肉了。

听说他不再捉兔,我问原因,他不说。后来听他邻居说,差点病死,起源于一次打兔。

初春那一次打兔,他追赶一只受伤的大肚子野兔,撵了三里,眼看撵到跟前,那只兔竟突然站住,还立起来了,抬起双爪给他作揖,连作三个。

回家以后,他大病一场,从此把那一杆兔枪毁了,再不打兔。

老马

我们第一次去马寨找老马,不在家,邻居说八成又到黄河边去看鸟了。问手机号码,邻居笑了,说老马根本没有手机。

我们也没事,干脆溜达到黄河边。走过一道堤堰,远远见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东张西望,到跟前,果然是老马。

老马是民间环保协会最老的一员,1949年生人,属牛,他卖老,说自己按说也算新中国成立前的人,受过旧社会的苦。

2007年12月的一天,老马打电话来,说有人在黄河当中的沙洲上下了拌上毒药的玉米,在药大雁。老马骑车在黄河沿跑了好几趟,手都冻得结痂了,也没有捉住一个下毒者。

几天后,黄河里漂满死去的大雁,有一只在天空哀鸣。西岸边几个村的村民开着三马车去捞死雁,有一天装了满满一车。

老马经调查得知,药雁的是河对过山东东明黑岗村的人,他们和饭店有约,把野味卖给饭店。一只大雁能买三十元。

老马生长在黄河边上,知道大雁迁徙的规律,他说大雁从北往南飞,路过这里准时九月九,自南北归,路过这里准时三月三。他对我说,自己靠观察和听老一辈人讲,雁有雁语,大雁之间都能听懂,飞行中当有雁受伤,其他雁都会来营救。

老马在黄河滩里有七十多亩地,这数字听起来很大,有时却靠不住,每次汛期黄河发水“漫滩”后,只剩下二十来亩。

老马对我说,他人生有点倒霉,五年里,姑、父、母、叔和三儿子相继去世。三儿子是在县里医疗事故死去的,一直在打官司,至今还背了几万元的债。

老马忽然说,他自己有一套治理黄河的秘诀,最主要一项是风力发电、风力抽水,一台风车能浇十来亩地。但相信他话的人不多,他把自己的发明反映到县委,许多人都认为老马有神经病。

他对我说,有一次给河南省长、书记寄信,最后也没啥结果。他说前年还向中央写信反映,也没啥结果。他怀疑镇上邮递员根本没有把信寄出去。要不,省长早给回信了。

后来民间环保协会得到了三笔申报环保项目的款项,按道理是专款专用,专门用于协会环保使用,我建议先配全设备。老石是会长,认为环保协会是自己创办的,自己要先挪用一下盖房子。晚上,大家开会和他理论,老石说自己在村里住的还是三间破屋,老婆整天埋怨“鳖囔”,儿子也马上要娶媳妇了。没有新房,刚在孟岗说的一个新媳妇横竖不进门。

大家说,开一个资金分配会吧。他问老马有啥要求。

老马说:你起码得给我配一个手机,一条棉大衣。

申请“大鸨之乡”

后来,听国兔们说要申报“大鸨之乡”。大鸨是一种有着虎纹背羽和洁白腹羽的大鸟,国内现存数量不足一千只。国兔说大鸨就是“鸟中大熊猫”。

每年冬季,大鸨都会从内蒙古迁徙到北中原黄河湿地,在这过冬的有三百多只大鸨。

湿地的名气越来越大,吸引来郑州摄影家,还要设“自然和艺术基地”。为了获奖,有的摄影家会一直追着它们拍照。大鸨是一种警惕性很高的鸟类,艺术家一出现,整个鸟群开始受惊不安。

老石想得好,如果“大鸨之乡”能申请建成,区域经济知名度会有很大提升,还能引来保护资金项目。担心的是,更多人到此后,大鸨的栖息环境和生活可能都会受到影响。有一天又消失。

后来我听说,申建“大鸨之乡”的工作应由政府部门牵头,民间环保志愿者只是起辅助作用。我出席一个宴会,知道县林业局曾就申建“大鸨之乡”的事咨询过省林业厅,不像国兔一群人想得那么简单,由于硬件条件太差,不符合要求,县林业局一直没有启动具体申建工作。

一位同学是地方官员,先和我碰一杯酒,然后对我说:“大鸨就是老鸨,大鸨性淫,和谁都干。操,这活动按说不能过于支持,万一申报成功,成‘大鸨之乡’了,岂不有点尴尬?我们以后出门再喝酒,酒桌上别人说,这是来自‘大鸨之乡’的,人家还以为我们这儿专出小姐呢!”

大家都为他的智慧笑了,说:“喝酒喝酒。”

三句话

多年过去了。

父亲也去世多年。

那一条河还在继续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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