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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初地理考,24

 史客郎骑行 2020-12-23

重答李峻之君对余《周初地理考》之驳难

李君说我文章中“最让人不满意的地方,是全盘接受了从《尧典》、《世本》、《五帝德》,以至于《古史考》、《路史》等书荒诞不经的古史系统。”其实我对于古史的见解,并不是这样的。这一层是李君的误会。

李君又说:“试问既然承认了尧、舜、禹、稷,乃至于许由、伯夷、神农氏、金天氏等,都是真有其人,那么可靠的古史,还从何说起呢?”其实尧舜禹稷许由伯夷神农氏,固然无法证明他们存在,但也同样无法证明他们不存在。最多在今天只能说这些古史都属于传说,那么就传说而言传说,也未尝就没有思辨探讨的余地。

比如顾颉刚先生《古史辨》第一册的见解,说夏禹治水的故事,起源于南方民族,由楚国传播而进入中原。我的文章仍然主张旧的传说,即夏禹治水的故事本来就起源于中原的黄河流域。顾颉刚先生认为夏禹治水的故事流传到中原,为时已经很晚了,尚在《周颂》三十一篇之后,我的文章则仍然本着旧的说法,认为夏禹治水故事的流传,其实很早,并不是在周人拥有天下之后。

又比如康有为《孔子改制考》的见解,那么神农氏全是战国时期农家许行的门生学徒托古改制的伪学说,我的文章则依照旧的观点,即神农氏的故事流传很早,应当是起源于山西的姜姓民族。

按照旧传说的一般见解,周族的祖先后稷,源起于陕西,我的文章不同意这种旧说,而认为后稷故事的流传,最早应当在晋地的汾水流域。

依今天的现实,留存下来的记载残缺不全,地下考古的发掘材料有限,物证不足是一个事实,而要完成十足可靠的古史,恐怕是不可能的。请问研究古史的专家们,如何能直截了当地判断尧舜禹稷都是虚构的人物呢?而且我的文章中也没有断定尧舜禹稷就是确实存在的呀。我的文章只是就传说而言传说,假定传说最初的状况是这样的。如果这一类自古而来的传说是这样的,并非全是后人的伪造与说谎,那么古人的传说,即便不全是历史的真相,我们也可以从中窥见古史真相中的一个方面。李君说尧舜禹稷倘若真有其人,可靠的古史就无从谈起,对于李君这样的见解,我觉得稍嫌过激了。

李君又说:“现在我们对于禹是否存在这件事还无法弄清楚,他坟墓上的封土究竟在那里,更不是几句空话,几条传说中的证据,可以断定的。前提既然无法断定,那么后稷‘瓒禹之绪’如何就必定在河东呢,这岂不是还没有看见本人,就武断地说照片像不像吗?”“现在我们既然已经确定了稷和虞夏,毫无关系,那么《周语》上说‘昔我先王世后稷,以服事虞夏云云’当然是一篇谎话了。”其实稷和虞夏是否毫无关系,现在并没有充分的证据,可以来确定。《周语》上说的,也未见得一定就是谎话。如果就传说而论传说,如果说古人的传说,也有相应的来历,并不全是伪造说谎,那么我文章中所论及的,也未尝不是有意在古代传说中努力寻求其中更加会通、更加合情合理的一种解说。李君说我没有看见本人就武断地说照片像不像,也嫌过分了。

稷封有邰这一层,李君力辩说战国以前没有这种说法,最早看到这一说法的是在《史记》中。我认为古人的传说应该活着看,不应该死着看。稷封有邰,不妨看成是稷居住在有邰,封建自然是后世的制度,而《诗经·生民》“即有邰家室”,李君也认可是后稷的事迹。那么稷封有邰等等,可以不用争辩了。只是李君说有邰在今天陕西的武功,这本来就是传统的说法流传下来的。但是考虑有邰是否就是陕西的武功,则不仅是战国以前没有人提及,即便是《史记》也没有交代。

李君说“该地正当在渭水的北岸,正是周民族最初活动的区域”,其实并没有什么可靠的来历。也不过是古人的一种传说,经过了记载,之后又经过后人的解说,就是这样云云。

李君既然说古人的传说大多不可相信,记载的文字也大多不可相信,没有悟到有邰在陕西武功这一层更是属于后人对古代传说、古籍记载的解说,实在是更应该有我辈中人怀疑的态度。我的文章尚且不敢轻易怀疑古代传说、古代记载,只就古代传说与记载中发现的后人解说有矛盾、不可相通之点,努力寻求另一种更加会通、更合情理的新解说,以此来推测古代传说和记载的真实含义。所以我的文章中就《诗经》《尚书》《易经》《春秋左氏传》《竹书纪年》《穆天子传》《逸周书》《孟子》《史记》等种种古书中涉及的种种古人的言语记载,而怀疑有邰在陕西的旧解释,另外创立有邰在山西的新解释。李君说我“于是把陕西的有邰,轻而易举地移到了河东去了”。这看来也是李君误解我文章的用意了。

李君又说:“古代部落之间的迁徙,是非常困难的,尤其是农业发明之后。他们的发展,只有沿着河流逐步地向着下流推进。”李君基于这种见解,说我文中所说周代初年居住地的迁徙,未免过于曲折。但是我文章中只是就史料而作出的解释而已,当史料还没有得到确定的解释之前,还很难确立一种一般的原则。而且我文章所论及的周初的迁徙,多半是由于受到外力的逼迫。

李君对于古代民族迁徙有这样肯定的原则,对我的文章也没什么妨碍。如果按照旧的说法,后稷的有邰在陕西的武功,公刘居豳在邠县,这样的迁徙路线,也不符合李君所定下的原则。太王迁岐山在凤翔,这条线路更不符合李君的原则了。而且商人屡屡迁都,李君的原则也很难适用。所以李君的这一原则,并不足于说明历史的真实,不足于维护旧有的学说,当然也不足于驳倒我文中的观点。

考古这门学问,时代越久远,越是感到茫然。但到后来,那么史籍的记载比较详细,未尝就没有可靠的把握。我文中论及文王居岐,凡是所说及的岐山、岐周、岐丰、岐毕、岐阳、荆岐,我一一考证了它们的地望,最后定在泾渭水的下游,所列出的证据,不下一二十处。李君驳我的文章,可惜在文王这一节没有加以注意。应当想到文王的岐山既然在泾渭水的下游,可以推翻前人的说法,那么太王、王季的岐山,何必就一定在泾渭的上游呢?何必恪守汉代以后的解说不可呢?李君如果早注意到此处,想必能够同意我的文章的。

李君解诂“自土沮漆”一句,说“历来解释这首诗的,大多将‘沮漆’误认为是两条河流的名称,其实大误。《毛传》‘自用,土居也’,本来还可以自圆其说,而钱先生把‘自’解释为From的意思,把‘沮漆’两水作为目的地,这句诗简直就讲不通了。”其实我的文章中是这样说的:

民之初生,自土沮漆,陶复陶穴,未有家室,这是说沮漆的地方,人民居住在覆穴之中,在古公没有来之前,还没有什么所谓的家室。

我的文章中正是依照《毛传》,训土为居的,李君所说的,又属于误会。李君认为“土”字指的是凤翔的杜山、杜水、杜阳谷、杜阳川,把沮改为且,并且训诂成前往的意思。但是“民之初生,自杜往漆”,两句连文,也不是很妥当。

李君又驳“豳就是邠”这一层,说:《史记·周本纪》引《佚周书》升汾之阜,汾解释成豳,是“后人根据《说文》回去改动《史记》,自然越讲越不通”。这也错误了。《孟子》已经写成太王居邠,《吕氏春秋·开春论》、《淮南·道应训》都是如此记载,这些都在《史记〉之前,不能说全都是出自后人根据《说文》的更改。

《公刘诗》逝彼有泉,我的文章中认为就是古山的古堆泉,李君说《诗经》中有观其流泉,“除了绛之外,天下果真还有不流的泉吗?”李君此处的话,有些轻慢了。我特别指出古山有古堆泉,正好和《公刘诗》中的意境相符。至于说出了绛一地之外,天下还有流泉,自然是人尽皆知。但要指出的是,我文章中并不是只凭据古山有流泉,就认作是《公刘诗》所吟诵的对象。

李君又说:“钱先生既然明明白白地说:‘《禹贡》晚出,远在《大雅》之后。’又考证《大雅·皇矣》所说的‘居岐之阳’,和《绵诗》所说的‘至于岐下’,都在咸阳泾阳一带,说明陕西早就有了岐这个地名。但钱先生在解释《禹贡》的‘治梁及岐’时,曾经说‘狐岐得名,也是因为狐戎,而称之为岐山,是因为山势盘旋分歧’。后面解释泾阳的嵯峨山的时候,又说:‘古公从邠而来,他本来居住在岐山,看到此山岐峰互出,因而又以岐山命名它。’这样不仅是又承认了《禹贡》的时代早于《大雅》,而且在论理的方法上也陷入了循环认证的错误。”

其实我的文章中特别假定河东梁岐的岐山得名在前,泾阳嵯峨山得名岐山在后,凤翔的岐山得名更在后代。《禹贡》所指的是河东的梁岐,《大雅》所指的是泾阳的嵯峨,而后人都误释为在凤翔。我并没有说《禹贡》出现在《大雅》之前。因为《禹贡》成书时河东仍然有岐山的名称,所以《禹贡》的作者自然指的是河东的岐山。这就像甲文出在乙文之后,而甲文说到了孔子,比乙文提及的孟子要早,并不能说甲文是出在乙文之前。此处是李君读我的文章不仔细造成的。

李君又说:“钱先生往往只凭了孤证,就作出结论。比如根据厉和烈,界和厉,都是声转相通的原则,就断定界休的界山是烈山氏原住的地方。”其实我文章中认为厉山氏就是烈山氏,证据并不孤呀。又比如我认为烈山就是介山,那是因为介山有焚山的传说,而又和“随”地有关联,才开始作这一假说,也并非只有声转相通这一孤证。

凡此种种,都属于小节,出于误会的,一经解释,就可以释然。李君还论及我对于材料的取舍尺度过于宽泛,有的出于后人的附会,绝不可信,而我的文章一并加于征引,不加取舍。可惜他没有具体地指出来,我无从答辩。

接下来就李君文章中所提的正面立论来讨论一下。比如根据《说文》以及章太炎《检论》提到的姜羌一族,又根据《水经·渭水篇》有姜水,说姜姓的故事传说早就流传在陕西,政局似乎稍嫌单薄。如果说陕西也有姜氏的故事是可以的,但未必姜氏就一定起源于陕西。又引证青铜器鄦(许)子妆簠中记载了秦许通婚的故事,说许氏必定在陕西的西部。但是如果秦人居住的城邑还没有确定,那么这个结论也很难自圆其说。我将另写一篇《秦居邑考》讨论这件事。至于说春秋的时候有姜戎的记载,更不能成为姜姓起源于陕西的证据。我的文章对于姜姓的起源,也是语焉不详,将另外再写一篇文章来讨论(好像后来没有写)。

李君说:“后来的秦楚,明明是和华夏诸族毫不相关的两个部落。”所以对《史记·楚世家》和《秦本纪》所记载的秦楚两族的祖先全都不相信。但是李君没有详细解说。我将另外写一篇《楚族起源考》和《秦居邑考》分别讨论。

李君说山戎孤竹,即便以小匡篇论,“何尝露出是在太原的痕迹呢”。我的文章中对于这一层确实论证得不够详细。但是山戎确实不在河北燕幽一带,我另外有详细的证据,以后会撰写《春秋时代戎狄考》来全面地讨论。

李君指责我文章对九夷的论点,我的文章对此确实也太简略,另外准备写一篇《古东夷考》。

李君引述吴先生的观点,说“京就是镐”,反驳我引述的“九京另外称为九原”,用来解是《公刘》的京原。没有领悟到金文说描述的,已经属于西周后期的故事,未必可以用来论述周代初年。地名的演变,都是开始为通名,后来才成为专名,实在未见得“京”字必定是专指镐京的。我已经写了《古三苗疆域考》,其中就有例证。

录自《清华周刊》第三十九卷第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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