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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文】流水方舟 丨生命的硬度

 昵称71028402 2020-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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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硬度

——记红旗渠工地爆破手李虎山

  □ 流水方舟 /  文 


那是一个燃烧的时代

即使你是一根湿漉漉的柴

也会憋出冲天的青烟……



一、生死未卜

 
1963年4月12日,任村回山角朝西的半山腰上,红旗渠工地一派繁忙。高处插着红旗,隧洞南北,曲折绵延的工地犹如一条长龙。

午后,44岁的爆破手兼安全员李虎山像往常一样,认真地查看着隧洞壁和顶。洞内光线昏暗,仍弥漫着炸药爆炸后呛人的硝烟。叮叮当当的凿击声从隧洞深处传来。

这时,虎山忽然发现洞顶一块石头不对劲,待他仔细查看时,吃了一惊,他立刻对已经走到跟前的出渣民工和身边的桑根生大喝一声:“注意!躲开——!”

这声大喝在声音嘈杂的隧洞内,显得异常突兀、吓人!

现年76岁的桑根生:“听他一声大喊,我赶紧躲在了洞边。这时哗啦一声,就见一块圆形的大石头挟着很多碎石砸在虎山身上。”老人顿了一下又说:“要不是他大喊那一声,我可能就没命了啊!”60年过去了,老人的语气里仍然带着深深的感激。


“虎山被抬到洞口,浑身是血,一动不动。我当时年轻,吓得我呀不敢多看!”桑根生老人说完这句话,嘴不由地向两边咧开,露出了稀疏的牙齿。当年惨烈的情景仍然让老人心有余悸。

把出渣的平车去掉轱辘,用车棚把虎山抬到了几百米下的河沟里,随即虎山被拉到了回山角工地临时医院。

当虎山的弟弟——宋家庄连的连长李福山赶到隧洞口时,他没见到二哥。他提着二哥那双沾满土和血、钉着掌的鞋,望着回山角方向,一时呆成了石头人……

此时,血红的残阳下,太行群峰齿列,阴影里,台壁如铁。


二、我要去修渠


近一米八个子的庄稼汉李虎山,是城关公社宋家庄大队魏家庄村人,他是在小队食堂吃晚饭时听到《引漳入林动员令》的。他找到正在拟定修渠名单的小队队长和党组长,一看名单上没有自己,就一句话:“我要去修渠!”

看着虎山,队长一脸不解:“就你那家!能离开?”

虎山楞着头顶说:“咋不能!谁说不能!?”

挨着山,属于坡地的魏家庄,土薄石厚,雨水不存,旱季来时小旱就是大旱,大旱庄稼完蛋。村民祖辈都在为水发愁。

早就听消息说上面准备修渠引水,虎山一直暗暗憋着要去修渠的心。

队里同意了他的请求。没想到回家和老婆秦二妞一说,老婆死活不让去。

“你瞧瞧!你瞧瞧!能不能去!?”秦二妞指指3岁、7岁、12岁的三个孩子,又指指75岁身体不好的公公和近70岁的婆婆,用近乎吵架的语气反问。

“这是小队派的咱去修渠,能不去?谁家没事!?全县都要去修渠,今天咱不去,明天也得去!”虎山当着老婆的面,没敢把找队长的事说出来。


回头虎山又对着灯光暗处的大闺女说:“放了学就回来,替娘看弟弟妹妹!”

秦二妞想去找队长,可谁都知道队里决定的事,差没二派。她抽泣着走到院里,摸黑坐在一块石头上。虎山过去抚着老婆的肩头,轻声说:“全县都要去修渠,况且咱也不能给老四拖后腿啊!”

虎山四弟李福山在宋家庄大队当副支书,明天一早就要领着几百号民工去修渠。

拗不过倔丈夫,秦二妞不说话,只是抹眼泪。黑暗里,虎山紧紧攥着老婆的另一只手,手心都浸出了汗!

第二天天不亮,虎山满怀对水的渴盼,背着工具行李、映着曙色的身影在村头的土路上一点点变小,最后融进了蜿蜒向北、气势决绝的洪流当中。

千年缺水的林县人,一经登高一呼,就再也不能等下去了。

而等待虎山他们的将是与红石崖崭的浴血较量。


三、开山猛虎


“天黑才到山西西丰村。第二天起来,用雪搓搓脸,扫开山上的雪,二话不说,我们就干开了!”同村今年77岁的老人李贵生说。

贵生他们年轻,分在了打钎队;虎山年龄大,做事沉稳细心,被分在了爆破组,当了爆破手。

爆破手是最危险也是最讲技术的活儿。每天捻炮焾儿、装药、点炮,侍弄的都是危险的雷管、炸药。一天两次,每次都要点几十个炮。

一开始的时候,虎山当爆破手经验少,就差点出了大事。

那次,是虎山和魏文吉一起点的炮。由于经验不足,炸药装多了。炮一响,结果“撒了渣”,碎石飞起很远,一个小石子砸到一个民工头上,出了血。

这可不行,要是石子再大一点,还不要了人命?

那顿饭组长没让他俩吃,并在吃饭现场进行了批斗处罚。

虎山一声不吭,忍着饥饿的肚子,咬着嘴唇,瞪着红崖,暗暗下了狠心。

从此,每一炮装多少炸药,炸成什么程度,从哪儿打炮眼,导火线一分钟能燃烧多长,炮焾儿捻成什么样儿,又不熄火还能按时爆炸,虎山有空就请教、琢磨、测算。封炮口时黏土的干湿程度,捣固的轻重,特别是雷管周围捣固,要特别小心。每次爆破后,虎山都要亲自查看爆破效果,并前后对比。


平炮、立炮、药壶爆破、小炮修边、边凿眼边扩孔的“烧炮”,还有抽芯炮、坐炮、老炮等等,虎山通过学习、讨教,对每一种炮都了如指掌,运用自如。特别是哑炮处理,更是一项危险活儿,必须是熟练的爆破手。宋家庄连队处理哑炮都派虎山去。

每次爆破都安安全全,达到了预期效果,还为连队节约了导火线和炸药,虎山为此受到领导和民工的一致称赞。

逐渐,虎山成为宋家庄连队爆破组的爆破能手!成为一只开山猛虎!

“你硬,我比你还硬!”太行轰然裂开,渠道在峭壁间显现。

最硬的太行红崖,低头屈服在虎山脚下。

1962年10月20日红旗渠总干渠第三段工程开工。李虎山又随宋家庄连队来到了石界村对面的回山角。

虎山仍是爆破手,只是最大的一个责任变成了巡视工地的安全。每天上工要比大家早,下工却要比大家迟。

爆破后,到处都是松动的岩体,浮石经常坠落。除了平时巡视安全,晚上组织民工学习,虎山还要拿铁挠钩、长钢钎,在松动的岩体上除险。

而除险异常危险,既得胆大还得心细。即使这样,虎山还是经常被无法躲避的碎石砸中。

“我们攻(拱)洞的山,土搅着分化的石头,就是这个原因,上面才设计成跨度很小的鼻子洞(一渠双洞)。谁知道,还是出事了!”当年和虎山一起修渠的魏存喜老人说完神色黯然。


四、生死之间


虎山被石头砸住,生死未卜。但这件大事,却一直瞒着老婆秦二妞。

虎山右腿多处骨折,且失血严重,一连几天昏迷不醒,再加上内脏受伤,大小便失禁,工地临时医院对领导说:估计不行了!趁着还有口气,让他回家吧!

魏家庄四个小队,各派一个人去抬虎山。

李贵生老人:“我们四个人到那儿后,谁知道虎山“醒”了,哭着要留在渠上!第二天,我们空手回来了。”

其实,虎山当时还处于半昏迷的癔症状态,说话前后不搭。把打针的护士叫成了本村一起来修渠的年轻媳妇合花的名字。

这期间,指挥部直接把虎山送到了安阳解放军十三医院。秦二妞得知丈夫出事,已是虎山在安阳住院十多天后的事了。

当第一眼看到浑身纱布绷带的丈夫时,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丈夫打着石膏的右腿直直地挺在床上,吊着的药液一滴滴地流入身体,一条导尿管伸出被子,接在一个搪瓷便盆内……

虎山扭过缠着绷带的头看着老婆,忍着剧痛,蜡黄疲惫的脸上明显带着安慰老婆的微笑。



命是保住了!

没人知道,这段时间硬汉虎山是凭着怎样的毅力,从死神的怀里挣脱出来的。

老婆秦二妞擦屎端尿,认真伺候着虎山。每每看到虎山咬牙咧嘴忍着巨痛,大汗淋漓时,秦二妞总是背过脸,偷偷抹泪不敢看。而虎山内心忐忑,他不知道自己啥时候才会好,还能不能再去修渠!

如今,73岁的虎山大闺女李变英虽然对渠上的事不太了解,但对当时家里的情况还记忆犹新:“父亲出事后,为了替娘分担,我谎称有病,退学了。俺娘去安阳伺候俺爹,我当老大就在家拾柴,给老人和弟妹们做饭。”

四五十天后,虎山从安阳转院到林县人民医院继续治疗。

在林县医院时,变英坐着叔叔福山的自行车经常替娘去伺候,让娘回来给全家缝补拾掇。

就这样,1964年的春节,饱受伤痛折磨的虎山和老婆是在县医院里度过的。

直到临近夏天,病床上躺了一年多的虎山才出了院。


五、生命的硬度

 
爆破手李虎山再也不能去修渠了!

他被人扶着、拄着双拐儿“走”进家里时,仍然是小便失禁。右腿膝盖一直到臀部,手术刀口缝得密密麻麻,把皮肉揪得变了形。右腿成了一条不能弯曲走路的“直棍儿”。

对于曾经能飞能跑的虎山,这绝对是沉重的打击。

一开始,吃饭、上厕所都得人帮助。

可虎山还是改不了自己的“硬”脾气:“恁硬的红崖咱都不怕,我就不信,这能难倒咱!?”

吃饭,他固执地不让喂,把僵直的右腿放在床边,斜靠在被子上自己吃;

走路,他尝试着双拐儿变成拄单拐儿,好腾出左手来干活儿;

上厕所,他故意不叫人帮助,右腿僵直蹲不下,扶着墙半蹲半站着如厕,夹着拐儿单腿立着系裤带……

为了对付小便失禁,虎山把猪尿脬绑在僵直的右大腿根,再在尿脬下面插一根指头粗的输液管,捆在右腿上,一直沿裤腿顺到脚跟处。虎山只要在哪儿站一会儿,右脚跟儿地上就会湿一片。后来,有了计划生育的避孕套,才不用猪尿脬了。可是,时间一长,贴着肉的地方都给捂烂了,钻心的疼。虎山咬着牙,不吭一声。

裤裆不干,身上有尿骚味,街上的人和他说话时总要保持一段距离。

今年63岁的虎山二闺女变花:“冬天就难了。裤子裆部冻成了铁疙瘩,走路都难。俺娘要准备六七条棉裤,让他替换着穿。阴天,用熥篓熥,屋里时常一股尿骚味。床上的棉被和铺的,被尿扎得烂成了一个个大窟窿!身上穿着的裤子泛着碱花,被尿渍得僵硬,洗的时候得反复揉搓才能变回原先的柔软。”

就是这样,硬汉虎山也从不把自己的伤残当成炫耀的资本,从不向队里提任何要求。但大家都看在眼里。

为了减轻虎山一家老小的生活压力,魏家庄一小队每年给虎山记360个工分作为补助。

对于这样的照顾,虎山说:“咱不能白挣工,总得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


在他的一再要求下,他拄着拐儿到村西通往山坡的路口执勤,当护林员;到村边的“鸡嘴地”撵鸡,护夏、护秋;庄稼下来,夜里麦场巡夜,都是虎山的事。村里村外,黎明的曙色和暮晚的黄昏里都有虎山一瘸一拐艰难行走的身影。

1974年魏家庄村西南的水库基底施工,虎山拄着拐儿到工地去喊夯。

面对着一圈一圈抬夯的人,虎山似乎又找到了当初修渠的感觉,好像又找到了红崖轰然爆开,翻滚着坠入河谷时那个激动、豪气的自己。他用随口编的夯歌斩齐所有人的行动,指挥着抬夯。

石硪是更大、更重的石夯,抬的人更多!虎山喊起来更是用力!胳膊夹着拐,双手还做着用力的手势:

“石硪砸地震天的响诶!

水库打底要实在在的诶!

修水库是为了咱的子孙诶!

打不好水库底要留祸根的诶!”

沉重的石硪在夯歌节奏的指挥下,被人们用力抬高,再轰然砸下!

嘿哟!嘿哟!几十个抬夯者深沉、粗犷、原始的应和声伴着石硪撞击大地的沉闷,在红旗渠畔回荡!虎山用吼声释放着自己体内憋了多年横冲直撞的力量。

这是一种硬度对另一种硬度的撞击与对抗!

这是不屈如铁的生命对生活发出的铮铮强音!


几年后水库建成,虎山夫妇就吃住在水库北边荒凉野外的两间小房内,成为水库日夜的守护者。巡视水库安全,浇地时节开闸放水,清理库区荒草成为虎山夫妇的工作。

闲了,虎山夫妻就爱呆呆地盯水库里漾动的波纹,就爱看水库、红旗渠里映着的粼粼阳光,好像他俩永远也看不够这荡漾的水,好像这水里有无尽的秘密……

1977年春末,老婆秦二妞辞世后,虎山仍独自坚守着水库。

1979年秋后,虎山开始感觉浑身无力,卧床半年后于1980年正月24日辞世。享年62岁。死后,葬于距红旗渠一干渠不远的山坡……

开山的隆隆炮声已经远去,硝烟已经散尽。如今,一条孕育了共和国创业精神的大渠蜿蜒在太行陡峭的山腰。

无数方正的红色山石砌成了这条蜿蜒的大渠;而无数红崖般坚硬的生命铸成了红色精神的基石!

此时,静静的红旗渠水从硬汉虎山身边缓缓流过,滋润着林州的广阔田野。

此时,金色阳光下,美丽乡村丰收的景色正是当年修渠人浴血奋斗的梦想和憧憬!

而回首太行,丹崖如血,大山如碑,巍峨入云。

 ——  The  End——    

流水方舟   实名刘俊生,《芝兰园》文学平台编辑。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协会员,河南省诗歌创作研究会会员,林州市作协常务理事兼副秘书长。著有诗集《趺坐的人》《与风絮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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