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岷县有个龚秀才,到西安去赶考。这次考试叫做乡试,在夏历的八月里举行,如果考中了,就成为举人。 龚秀才骑着一匹老马,带着一个仆人,一路上晓行夜宿,奔西安行去。这一天中午,在店里打尖,因为吃完了饭还要赶路,所以没有单要个房间,只在外边卖散座的地方坐下来,要了点饭菜。仆人呢,一面张罗着喂马,—面另外找地方吃饭去了。 编辑 龚秀才坐在那里等着上菜的时候,忽然闻到一阵阵扑鼻的清香,四下一看,原来那边墙角下有一棵桂树,正盛开着桂花。真是“花开万朵黄金蕊,叶簇千丛碧玉枝。”想不到在山村野店里,竟看到这样名贵的花木,龚秀才说了声“妙哉!”不由得走过去,左看看,右嗅嗅,顺手折了一枝桂花回来。 联想到人们把乡试中举比喻为蟾宫折桂。心里十分高兴,自言自语道:“这真是吉利之兆,看来我这次乡试是必中的了!” 于是,在饭菜之外,又要了一壶酒,自斟自饮地喝了起来。喝了一口,正咂摸着滋味,忽见有一位身材高大的汉子大踏步走了进来。那汉子长相威武,一双虎目,顾盼生威。他走进店内,来到这张桌子前面,便在龚秀才的对面坐下来。刚一坐下,鼻子一动,两手向桌上一按,身子向前边一探,望了望龚秀才面前的杯中酒,哈哈一笑道:“好酒!” 龚秀才这时正在高兴中间,也不怪他冒失,就虚让了一下。那汉子更不客气,随手抄过一只空碗来,斟满了,把大嘴凑近碗边,只一吸,就喝干了,又赞了一声“好酒!”接着就自报姓氏道:“俺姓苗,你姓什么?” 龚秀才见他非常粗鲁,心里瞧不起他,面上不敢得罪,勉强笑道:“敝姓龚,是到西安去乡试的。” 苗生毫不在意,抄起酒壶来,又斟第二碗。那壶里的酒已经快空了,斟了个壶底朝天,也没斟出多少来。苗生用眼睛瞧着龚秀才,那意思是希望再来点。龚秀才用筷子夹了一口菜,装作没理会。 苗生把酒壶往桌上一放,说:“酸文假醋的,实在令人憋气?”说着,站起身来,走向柜台,掏出块碎银子,往柜台上一拍,说:“来坛子好酒!”提着个大酒坛子就回来了,让着龚秀才:“来来来,咱们痛饮一回。” 龚秀才推辞道:“不、不、不,我要用饭了。” 苗生一把抓住龚秀才的胳膊:“现放着好酒不喝,你怎这么不痛快呢?” 这一抓,抓得龚秀才痛入骨髓,胳膊差点没折了,哎哟哎哟直叫,忙道:“我喝,我喝!”就揉着胳膊,愁眉苦脸地陪着苗生干了几杯。 苗生也不管他,自用大碗,连斟连干,还笑着对龚秀才说:“俺不会让,你随便喝。” 龚秀才连声说道:“是是是!” 苗生一通豪饮,喝完了,把碗一推,坐在那里就打起呼噜来了。龚秀才赶紧悄悄地算清饭账,让仆人牵出马去,上马就走,恨不得立刻跑出老远去,甩开苗生。哪知道,那匹老马不禁跑,没跑上几里路。前蹄一软,倒在地上,口吐自沫,任凭怎样拽它、打它,就是起不来了。马上还驮着行李,龚秀才干着了会子急,望着那匹老马和那堆行李,毫无办法,坐在路旁,直叹冷气。 正急着,只见苗生敞着怀,又大踏步走来了。龚秀才心里直打鼓。苗生走到跟前,向龚秀才打了个招呼,问道:“这马怎么了?” 龚秀才看他并无恶意,不好说是跑的,就道:“这马大概是病了。” 苗生看了看,那仆人还在死鼻子汗流地抬那马屁股,就笑道:“闪开,闪开!”上前卸下行李,扔给那仆人,说:“这行李,你扛着。这马,交给我了。”说着,一弯腰,把那匹老马像扛小猪仔似的扛在肩膀上,说声:“走!咱们到前边找店去。” 这苗生扛着马,大步流星地走了二十多里路,来到一家客店,把马放下,叫店家找个兽医给看看,自己在店外买了一大块驴肉,蹲在道旁石头上就大嚼起来。吃完了驴肉,这时龚秀才一主一仆才嘘嘘带喘地赶了来。 龚秀才一见苗生,就连连拱手道:“吾兄真神人也!”龚秀才让店家赶紧预备酒饭,向苗生致谢。 苗生笑说:“这饭可以不必了,我的饭量大,你请我,我也吃不饱,还是来坛子好酒吧!” 酒来了,苗生打开封口,捧起坛子,咕突咕突就喝完了一坛,放下坛,抹抹嘴,哈哈大笑道:“这顿酒喝得痛快?”接着,向龚秀才告辞道:“你这马,看来还得养些日子,我不等你了,先是一步!”说罢,迈开大步,扬长而去。 编辑 龚秀才在店里歇了几天,等马好了,这才上路,一路平安到了西安。还好,没有错过考期,一连三场考过,大事完毕,只等发榜了。龚秀才趁此机会,游览起名胜来。 这一天,龚秀才和几位一同去逛华山。这华山在西安附近,是有名的五岳之一。远看像朵莲花,峰峦奇秀,气象雄伟。到了华山庙处上了万寿阁,往下一看,那黄河一线,像金带般环绕;那梯田方顷,像鱼鳞般排列;真是锦绣河山。大家找了个平坦的地方坐下来,摆下带来的美酒佳肴。 众人正喝着,忽然山石后面转出一条大汉。龚秀才一看,原来又是苗生。他抱着一坛黄酒,提着一个肘子,几步就走到跟前,把酒肉往席上一放,说道:“我也来凑个热闹!” 龚秀才连忙站起来,向大家介绍道:“这就是我曾向各位老兄称道的,那位举山拉鼎的苗兄!”众秀才也都仰面拱手:“久仰,久仰。” 于是,腾个地方,请苗生坐下,一同饮酒。龚秀才先和苗生对干了一杯。大家且谈且饮,说说笑笑,非常快活。 喝着喝着,有人提议说:“今日盛会,何不每人赋诗一首。” 又有人提议道:“赋诗不热闹,还是联句吧。”众秀才都拍手:“好,好!” 苗生对这不感兴趣,反对说:“还是喝酒吧,何必费那心思。” 众秀才兴头上来了,哪里拦得住,七嘴八舌地叫嚷着:“联句!联句!” 其中一位秀才,还摇头晃脑地背诵着古文,“不有佳作,何申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 众秀才都手舞足蹈,说:“对,对!罚酒三杯。” 苗生笑道:“这算什么罚约,依我说,做不好的,就按军法从事。” 众秀才都笑起来,说:“好厉害,哪有那么大的罪过。” 苗生冷笑说:“要是做不好,不砍脑袋,那谁还不会,我是个粗人,也能来两句。” 众秀才更笑起来,一位秀才道:“苗兄要是加入,那更好了,一定很热闹。” 又一位秀才道:“最好请苗兄别把酒喝光了,给我们留点。”众秀才都哄然大笑。 大家互相谦让了一番,坐在首席的靳秀才起了一句:“绝蠍登临眼界空” 众秀才都夸了一声好,苗生不假思索,立刻就续了一向:“唾壶击缺剑光红” 该着下首那个秀才续了,他哼哼唧唧地搜索枯肠。苗生皱着眉,自己喝了一大碗酒。过了一会儿,那个秀才好容易才续上一句,既不像诗,也不像顺口溜。苗生文皱着眉,自己喝了一大碗酒。 往下一个接一个,越续越不像话,甚至连文理都不通了。苗生叫道:“够了!老兄们,饶了我吧,别再做了。”秀才们还继续做下去。苗生忍不住了,一声长啸,山鸣谷应,站起来跳了一阵狮子舞。大家的诗兴被搅乱了,这才罢休。 又喝了一会儿,都喝得半醉了,几个秀才就背诵起自己在考场中所作的八股文章来,你夸奖我,我称赞你,说得津津有味。苗生听着不入耳,就拉着龚秀才划起拳来。“哥俩好啊!”“快喝酒啊!”嚷嚷怪叫,互有胜负。 那几位秀才还在那里互相吹捧,没完没了。苗生厉声道:“得了!早就听够了。这种狗屁不通的文章,也就是坐在炕头上,向你老婆念去。却在这里絮叨,真是讨厌!” 众秀才都臊红了脸,可是,不怪自己庸俗,却怪苗生粗鲁,反而越发地高声朗诵起来。 苗生气极了,跳起身来,二目圆睁。趴到地上,一声怒吼。不好了,登时变成一只斑斓猛虎。众秀才吓得魂飞魄丧,骨软筋庥,要想逃跑,哪里能够。老虎早就扑了上去,抓住一个,咬死好几个,一路吼叫着跑进深山密林去了!游华山的这几个秀才,结果只剩下龚秀才和靳秀才两人。 靳秀才就在这次乡试,中了举人。过了三年,靳秀才到北京去赶考。这次考试叫做会试,如果考中了,就成为进士。 靳秀才骑着马,路过华山脚下的华阴县,忽然遇见了嵇秀才,他就是那年在华山被老虎咬死的。“坏了,活见鬼了!”吓得靳秀才拼命地打着马就要逃跑。 嵇秀才追上去,一把抓住了马缰绳。靳秀才一看跑不了啦,只好跳下马来,浑身颤抖地说:“我……我可和你没仇啊!” “你别怕,我不是来害你的。” “那……那……你……你有什么事啊?” 嵇秀才说:“嘻嘻!你知道为虎做伥吧?我现在就是给姓苗的做伥。这份差事苦透了,他老是叫我找秀才给他吃。还好,他最近叫我找个替身,说是再吃一个秀才,就让这个秀才替我。三天之后,该着有个秀才命丧虎口,不过必须是在苍龙岭下站着的,才是我的替身。咱俩过去是好朋友,请你那天多邀几个秀才来逛华山,就算是救了我啦!”靳秀才当时急于脱身,只好答应了。 编辑 回到店里,靳秀才左思右想,想了一夜,也没有想出个好办法。最后,一狠心道:“豁出去了,我宁可失信,也不能害一个去救一个,任凭嵇秀才的鬼魂骂我去吧,以后我躲着就是了。” 第二天早上,有个表亲蒋秀才来看他,靳秀才就告诉了蒋秀才,还说:“你看这件事怪不怪。” 蒋秀才是个有名的才子,不过同县有个尤秀才更胜过他,总是考在他的前面,蒋秀才心里非常嫉妒。如今听靳秀才说了这件怪事儿,心想:“这可真是个好机会。”回去就写了份拜帖,邀请尤秀才一同去逛华山。 逛山的时候,他故意不穿秀才的服装,尤秀才甚感莫名其妙。二人到了苍龙岭的半山腰上,摆下了酒肴,蒋秀才对尤秀才特别殷勤招待,老兄长,老兄短,一会儿斟酒,一会儿布菜。可是,心里直着急,怎么老虎还不快点来,把他叼了去呢? 巧得很,这天知府也逛华山来了,在苍龙岭上面。知府和蒋秀才家是世交,听说蒋秀才在下面,就打发人来邀请。蒋秀才不好穿着便服去见知府,只得和尤秀才商量,临时调换一下。谁知,刚刚换上秀才的服装,一阵腥风起处,忽地跳出一只尚睛白额虎来,一口就把蒋秀才给叼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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