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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花理丧

 介子平 2021-01-05
近代教育先驱、维新党人叶浩吾,曾被蔡元培请到北大教授中国美术史。这位规行矩步、束身自好杭州名士,其子叶少吾却多大逆不道行径,曾撰写《中国之维新党》一书,渲染维新党人瑕疵。 

辛亥后,开议会,四方贤杰,纷纷北上,上海名妓也趁势移师入京。其中一位花元春,刚在八大胡同住定,便染疾而殁。举目无亲,谁来葬侬,此时正在北京流连勾栏瓦舍的叶少吾不惧流言,仗义出手,先声明与这位姑娘未曾瓜葛,随即负担起了殓葬费。给烟不给火,纯属调戏我,人性经不住考验,一考验便穿帮,相对于风月场上变来变去的承诺、没完没了的谎言、热情而虚伪的周章、新鲜又浪漫的短暂,叶少吾此举着实感天动地。玉女无亲,公子有情,慢卷珠帘,芳心寄托,“我先走”与“我走先”,流花桥边,我去从容,次序不同,归途一致。岂料几个月后,其也客死京城,同样遇到无人殓葬情形。消息传出,八大胡同的姑娘们联合起来,群花理丧。叶少吾事略登报后,竟名播南北。湛然一片,白云浮过,在花瓣的透明里,可以相信一次世界。离开红尘,还在红尘,有人挽之:“秋雨梧桐悲一叶;春风桃李泣群花”。生活在可能世界,忽然为谁涌上泪水,同是天涯沦落人,一个在市井被投瓦石,一个在店堂遭受白眼,却从未丧失对世界的关怀、对他人的热忱。

翻检历史,也只有柳永有此传奇。出身世家,少有文名,逾弱冠,即入词林,却是两次科考落榜。一气之下,挥笔一阕《鹤冲天》,其中的“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时人竞相吟诵,也传至寿春郡王赵祯案前。未几,赵祯即位,是为仁宗。几年后,柳永又考,仁宗于名册簿见其名,不禁摇头,御批“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一句。可怜词人,一句断送一生,身后的门从此关闭。

放弃科举、遁入烟柳的柳永,时常招来侧目之视,索性混迹市井,恁偎红翠,道德制高点位置,历来不乏其人。就这样,三教四部,五经六艺,兼贯九流,旁涉百戏,日子并不寂寞。有所失,必有所得,天关一道门,地开一扇窗,在此学会了做人不以智为先,而以尽心为首要,处世不以成为急,而以结缘为自然。据叶梦得《避暑录话》载:“柳永为举子时,多游狭邪,善为歌辞。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余仕丹徒,尝见一西夏归朝官云:‘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柳词之所以广为传诵,只因难得写出了相似的心情,其词虽有风月烙痕,却是俚而不淫,俗而不媚,其行举止光明,其心不染尘埃者也,为陶谢李杜之外的别样风格。花下销魂,月下销魂,赢得青楼薄幸名后的柳永,死时家无余财,葬资竟无所出,一代词人的结局,如此不堪。然仗义每从屠狗辈,群妓合金葬之,留下一段令稗官野史无限想象的佳话。至此之后,妓家供起柳三变牌位,四季祭祀。冯梦龙《众名姬春风吊柳七》载,每逢清明,青楼人空,半城缟素,载酒爻饮于柳永墓前,后人题诗柳墓:“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可笑纷纷缙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秋声随入户,骚客凄凉,已然老去;渐霜风凄紧,名花零落,雨中残开。多少的故事,不知结局,却清楚不会太好,杜宇声声不忍闻。

可信不可爱,可爱不可信,这些兑了糖精的故事,后人闻听,津津有味,对于当事人而言,生而何欢,只求速死。低微动机,源自本能,人生困难处,不是怎样活下去,而是怎样不活下去。秋霜未降,荷叶先枯,生命抛弃你时,连一声再见都不肯说,好在清白良心,是一个温柔的枕头,可供长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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