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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访戴,何止妙趣

 闲情偶的 2021-01-20

访

一个雪夜,驻足窗前,明月清冷。突然想起一个典故,雪夜访戴,出自《世说新语》之《任诞》篇。该典故原文如下:“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①]

初读觉得甚是有趣,夜半大雪皎然有趣,徽之梦中醒来开门观雪有趣,咏诗有趣,雪夜乘船访友有趣,不见而返有趣。短短数十字,快意畅然,写尽王徽之在某个雪夜煮酒观雪的雅致,乘船访友的随性,到而不访的洒脱,处处吐露着随心自在,从容淡然。如果将这个雪夜作上一幅画,那一定也是别样有趣。“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这样的有趣以及自在,让人心向往之。

再读此篇,于魏风华的著作《魏晋风华》之《雪夜访戴》一文,该文被纳入《放旷不羁》一章,该章还包括竹林七贤、刘伶醉酒、支遁放鹤等典故,作者似乎将王徽之列为放旷不羁名士。该篇还列举了王徽之的其他典故。王徽之好竹,某次拜访一位隐士并暂住隐士居所,便安排人在这暂住居所种上竹子,“何可一日无此君”?另有一日,王徽之拜访阿乞,阿乞正小睡。徽之等待时,看见阿乞有一张珍稀西域毛毯,便命人卷起毛毯送回自家去。阿乞醒后不见毛毯,问毛毯去向。徽之面不改色,说毛毯被一个大力士背着跑了。我看完这部分典故抚掌称快,古代竟有这样的奇人,随心所欲,自由的似乎没有了边界。从接受法律思维训练伊始,我所学习的理念是自由是相对的自由,应遵循规则以及公序良俗。徽之擅自在别人庭院种竹子,将别人的珍稀毛毯拿回自己家,从公序良俗视觉而论,多有不妥;从现在的规则视觉而论,徽之可能会被要求承担责任,庭院主人可以要求徽之将庭院恢复原状,毛毯主人则可要求徽之归还毛毯,还可一并探讨徽之的行为属于不当得利、非法侵占亦或是盗窃。但这典故发生在那个放旷名士与雅量名士相唱和的魏晋,具有时代性,若苛以当今的规则,也不尽合理。徽之不问自取将阿乞毛毯拿回家,阿乞心知肚明,却也未有不悦。于是,我收起谨慎的规则思维,尽情领略这份有趣的放旷。

在我看来,雪夜访戴兼具形韵以及神韵。看那雪皎然,闻那酒芬芳,吟咏“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②],孤舟蓑笠寒江雪,见“石泉漱琼瑶,纤鳞或浮沉”[③],举手欲敲雪中门,但心中兴致已尽,不如不见,于是泛舟而回。溯流历史长河观之,宛然亲见,历历在目。纵然相隔千年,不觉陌生,但觉感动。细品其中之味,试说一二。

心与行

心之所至,行之所踪。夜里落雪,徽之醒来,开门煮酒。微醺未曾醉时,突然想起老友戴安道。微醺是恰到好处的意境,少一分则为清醒,清醒时多有束缚;多一分则为醉态,醉时容易狂放恣意。恰到好处的微醺,见雪更胜雪,吟诗更增兴致,时空寂静,若有戴安道的琴声,那便甚好。

于是,尽管有一夜行船的距离才能到达戴安道居所,但兴之所来,徽之即刻前往。徽之的难得在于洞见人心,活在当下。从执行力视觉考察,徽之的执行力能列为上等。从王阳明的心学视觉来看,徽之早已“知行合一”,只是二者专注方向不同,王阳明是积极入世者,建功立业,立心,立言;而徽之是出世隐者,仅仅流传几段典故。

如果在现在的一个雪夜,你醒来,刚好想起一位老友,纵使交通工具已经方便千万倍,你会随着兴之所致去探访吗?至少我没有,纵有如雪般漫漫诗意,但思量着次日好几件重要琐事而催促自己趁睡意尚朦胧时再次入睡的焦虑会占据心理优势。如若突然夜半访友,唐突叨扰,也会给友造成不便。那皑皑雪清冷,寒风吹打窗棂,思绪便止步于暖屋,不曾走出去过。早已习惯就地画界,墨守成规,各自舞台各自舞,是为规则与秩序。

不遵守规则者,便会成为众矢之的,犹如那只不遵守规则而伸手拿香蕉的猴子,难免被一阵痛打。曾耳闻一则瓜田李下纠纷。某邻家院落的杏树长势喜人,有人眼见秋实诱人,便从墙外摘了些许,于是引发争议。普遍的观点都支持杏家主人,谴责那擅自采摘杏儿的人。时值杏子成熟季节,市场上何其多的杏子,干嘛不问自取人家院里的果实。纵使那杏子无人采摘,落地化泥,那也是院落里人的自由。这便是规则的力量,有界限,有分寸。徽之遇到类似的事,可能会另有一番见解。一次,徽之与领导一同出行,下大雨了,徽之径直钻进领导的车里,领导特别惊诧,徽之说:这么大的雨,你怎么好意思一个人坐在车里?[④]出生于琅琊王家的徽之,有此等不同凡响的气魄。

徽之不是在规则里的人,别人院子里栽竹子,夺别人的珍稀毛毯,未邀自行与领导同车坐,宛若一个顽皮而俏皮的孩子,似乎莽莽撞撞,总要做些出格的事。这样的出格试图模糊界限感,突破世俗规则。有人深以为恶,但当这出格不算严重时,有人可能会心一笑,予以宽容。这份宽容大约也是与我们自己和解,我们也有一份顽皮,只是将它驯服了,当看到有人展现这特质来,仿佛也是替我们释放了出来,心里是放松以及惬意的。

见或不见

每想象徽之就是否敲响好友院门而犹豫时,总会浮现出这样的场景来:河流在你门前暂停,我看到你的院门静静关闭,雪落无声。我行走一路,披风戴雪,稍有狼狈,一路畅想着与你相见的喜悦。及致门前,我已疲惫,兴致也尽。那么,不见也罢。待来日方长,执手执酒,再言欢笑。

天地高远,山水空灵,行走其间,渺小如蚁。徽之朝向有你的地方,背负着深情思念跋山涉水,心境是喜悦的。茫茫时空,天地一沙鸥,夜雪不是阻碍,却是陪伴我走向你的见证。此情此景,澄澈明净,仰天长啸,思绪无边,体验通透畅达。徽之就在这一路风雪夜行中,完成了一段身心合一的旅行,成全了自己的兴致,使精神得到自给,突显出一种超常的专注于己身的魅力。见或不见,均为我自己意愿,不为外人眼光所累。我来见你,甚至也与你无关。他不仅活在当下,而且活得明白。《恰如其分的自尊》一书将自尊分为四类,高自尊、不稳定的高自尊、不稳定的低自尊以及低自尊。按此论,徽之实应属于高自尊一类名士,自我意识强大,受外界影响小,又非常坚定。

对于在屋内的戴安道,典故短短数十字,并未有所着墨。从魏风华所著《雪夜访戴》一文,窥见戴安道的轮廓,擅长弹琴、绘画以及雕塑,绘制《竹林七贤图》,雕塑“中国化”的佛像,颇有才华,隐者名士。在徽之到达未访时,室内的戴安道何所思何所见?或许他也夜半醒来,煮酒调琴,远远看见徽之的小船从风雪中驶来,不惊不喜,正是他所了解的徽之的品性;等待良久,未见敲门入户声,却见徽之登船而返,戴安道也是不惊不疑,这还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徽之。也或许他正在睡梦中,梦中听到敲门声,哦,那是雪落在院子里的声音吧,翻转身体又沉沉入梦。

雪继续飘落,掩盖了徽之的足迹,及至清晨,“万径人踪灭”。徽之小船荡开的水纹也早已被清波抚平。这一夜,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尽兴之后

 “盛宴过后是斋月”,繁花落尽是清秋。雪夜访戴典故并未描述徽之的返程,我却有一些返程经验可以分享。每年数次往返于南北的故乡与他乡,每次旅程熟悉又陌生。去年初秋由北而南回乡,满心欢喜,前方路的到达点,有思念的人以及等待我的光亮,自重庆转乘,路途目光所及处都是明媚,一树又一树红白木棉花风情万种,不似秋日倒似阳春三月。数日后由南而北返程,斜风细雨,不见木棉,只见远山层云,重峦叠嶂,一幅巨大的青绿山水画在路途两旁铺展开来,宛若那《千里江山图》。那半隐藏在郁郁葱葱山林中的房屋,看似一个个盒子,与小小孩的玩具屋无异,越发显得人的渺小。看雨滴在玻璃上蜿蜒垂落,思念万千,从童年时那场绝无仅有的大雪,到凤凰山上香樟树下闻着一墙之隔的某名酒厂飘出酒香读书的日子,甚是感念。旅途真是神奇所在,可任思绪飘忽,万马奔腾,时空穿梭,任性徜徉,这便是在路上的清浅妙处。

徽之的返程是怎样的呢?典故中写徽之到达戴安道居所用的词语为“经宿方至”,看来徽之经过一夜行舟方才到达,那么徽之返回时天已黎明。此时风雪或已停驻,小船缓行,徽之或站在船头傲然回望,或坐在船舱凝思聚神,微醺酒意经过一夜风雪涤荡已经飘远,兴致已尽,回到尘埃,是否有些落寞孤寂之意呢?返程的船儿如离弦的慢箭,离戴安道居所渐行渐远。都说徽之性情潇洒随适,心性自由,但当按照心之欲望去践行时,被心所驱使,似乎也是一种束缚,这束缚有心甘情愿为初衷,有作茧自缚的韵味。譬如徽之好竹,“不可一日无此君”,走哪栽哪,这竹子便似一把枷锁,徽之缚于其中,自得其乐。“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与其说归结于人具有局限性,不如说人主动选择了枷锁。心中有悲喜,眼里有好恶,而这番真性情也是人之可爱处。因着不同的傲慢与偏见,你与他、她、它便有了区别。兴尽后的黯然,在白茫茫天地中挥洒,就着凛冽风咀嚼回味,这品鉴的过程与戴安道无关,与你我无关。我溯回千年,寻找那条访戴河,已不见那时那景,只是我知道,曾经有一叶扁舟在风雪夜顺流而下,又溯流而返。

在那次旅途返程中,我读到一篇文摘,《下次你路过,人间已无我》,摘录了生长于逆境中的温情,逆境有多令人哀伤,那深情就有多浓烈。那温情就像一盏亮光,能回望过去的路,也能看见前方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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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刘义庆编撰:《世说新语》,花城出版社,2006年12月第1版,第539页。

[②] 左思《招隐诗》:杖策招隐士,荒涂横古今。岩穴无结构,丘中有鸣琴。白云停阴冈,丹葩曜阳林。石泉漱琼瑶,纤鳞或浮沉。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何事待啸歌,灌木自悲吟。秋菊兼糇粮,幽兰间重襟。踌躇足力烦,聊欲投吾簪。

[③] 见注释[]。

[④] 魏风华:《魏晋风华》,中华书局,2017年1月,第10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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