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开口奶是:酒。 才七八个月大,被祖父抱在怀里,被酒熏着。祖父每喝一口,就唱:宝贝孙子哎,哈酒啊…… 未满一岁,我冒出人生第一句话:哈酒。 祖父高兴坏了,用筷子尖沾了酒,点到我的舌尖上。我的五官肯定皱得没孩子样儿了,因为大人都嘎嘎地笑抽了。 母亲哭了,央求道:爹,这么小就叫他沾酒,惯瞎了孩子…… 祖父眼一斜,母亲禁声了。她懂得祖父翻出的眼白里至少俩意思:酒是我的命,孙子也是我的命。你有胆量拿? 脚没沾地嘴先沾酒,从添筷子就赢在喝酒的起跑线上,两岁多的我,已经能喝一小匙酒了。 我坐在祖父腿上,他喝两口,用匙子舀一点灌进我嘴里,再夹一点咸蛋喂我。那咸蛋只有祖父跟我能吃,其他人都不敢动筷子。 一老一小,每天晚饭都要喝点,这画风比春风都惹人醉吧。 祖父是被人称作酒仙的:喝酒不用吃菜,只喝三盅,多一口也不喝。三盅过后尽开颜,那张阴天滴水似的脸有了笑模样,母亲也敢把我从他怀里抱回去了…… 微醺。祖父喝到微醺即止,从不贪杯,天天如此,年年如此。 有好多年,他只喝一种别人送的酒。那人是临朐山里的,拿泉水用古法酿制。祖父收山货时结识他,成了朋友后,他每年送两坛子酒,一坛新酿的,一坛旧存的。有一年,那人的母亲进城看眼疾,在我们家小住,药费是祖父给的。不久,那人赶着毛驴车拉来六坛好酒,说公家不让做私酒了,他们要远走,投靠亲戚…… 祖父跟那人吃饭,还是往常三盅酒,却酩酊大醉。晃悠着送人出巷子,人家走远了,他还看。我在旁边,恍惚间闪出了长亭古道的画卷…… 那些酒,祖父喝了多年,剩最后一坛时,他说:这酒喝完了,我差不多也该走了…… 果然,酒尽了,人归西了。母亲说祖父被酒鬼勾了魂儿,邻居说祖父叫好酒馋死了。 我尝过那酒,一盅不醉,再一盅,也不醉。还想喝,祖父拦住:等你成人后才能喝三盅啊…… 祖父没等我成人,走了。我长大后,哪里还只有小酒盅,发飙时,岂止三杯,十杯也多。三十七度,从小被酒泡大的我,等于喝水嘛。五十六度,三杯也不醉,但头疼,宿醉,翌日还觉腾云驾雾。 都是好酒,有名有姓,有的还巨贵。可是,喝多喝少,只觉茫然,醉与不醉,总是孤单,感觉这些酒如同众多绕于身边的朋友,都是过面不过心,要么妄自尊大,要么自卑猥琐,要么剑走偏锋,要么寡淡平庸……总之啊,推心置腹少,虚情假意多…… 咫尺天涯空寂寥。想要的那一款酒,是侠骨柔肠的义士,是风流儒雅的墨客,是谦和有礼的君子。可惜,遍寻经年总失落…… 人生何处不将就。就在我准备糊弄舌头和胃口时,他来了:白皮。 衣衫简素,容颜雅致,眼波清澈,玉树临风。一见如故,一见倾心……就想,一见钟情的感觉岂止是男欢女爱? 他的体味令我倾倒,辛甘相宜,浓淡恰好,轻抿一口,舌尖味蕾像花苞般炸开来,倏地吮吸殆尽,身体如久旱大地,顿时生机勃发…… 不知如何形容这滋味。初春黄柳拂过的风,仲夏青荷滴落的露,浅秋细雨中的爽,孟冬小寒后的凉……一杯后,风花雪月的感觉退去,柔润,细腻,醇厚,绵长,如同一个懂得的眼神让人心花怒放,如同贴己的暖心话让人熨帖陶醉……再一杯,是面对久违的知己,纵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尽相思…… 微醺下,我恍然大悟,不是玉液,亦非琼浆,是婴孩儿时那一番开口奶的滋味啊…… 疑是故人来。三杯过后,我心驰八荒:他是特地来与我相会的吗?他是祖父那远走他乡的故友的后人派来的信使吗? 别后不知君远近,山高水阔无处问。多少年后,他来了,端坐面前,我们相视而笑:不必多说,来,兄弟,干了这一杯…… (选自元一社内部交流资料《格调》第一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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