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微小说||枷

冬歌文苑 2021-02-03

展开全文

冬歌文苑

枷

枷，古时套在罪犯脖子上的刑具，用木板制成。我认识枷，缘于看古装电视剧，常常见蓬头垢面的犯人，脚带铁链，脖子套枷，还带着锁，站在囚笼中。而生活中，我却真的看到一副“枷”，那是老韩的东西，一副用厚纸板制作的“枷”。

老韩，小城某局办公室主任。老家不在此地，算是客籍，没有错综的背景。曾做过教师，后来因组织需要借用进了机关，36岁那年当了股级干部。可一当就是十几年，不管咋的努力，再无进展，到50岁硬是没干上副科级。

去年冬月，老韩刚过完50岁生日，听说家宴那天他喝了不少酒，话也特别多。还带了一副道具，套在脖子上，又唱又跳的。据老韩爱人讲，平时这道具就放在书房里，遇到不顺心时，老头子就会对着“它”一言不发，有时还套在脖子上，似在惩罚自己。

然做梦也没想到，时过三月，形势发生改变，51岁的老韩被破格提拔为副科级。这个带有特殊色彩的提干消息几乎传遍小城机关单位，老韩自己更是悲喜交加、五味俱全。老韩接到副科级任命时，还躺在家里休息。这是为啥呢？那还得从半个月前发生的一件事情说起。

那是个周六的上午，太阳偶尔透过云层没精打采地照着。老韩独自从医院取回身体检查报告，“胃癌晚期”的诊断结论着实让老韩一阵头晕目眩。他恍恍惚惚地走回家中，见爱人买菜还没回来，就茫然地拿着他自制的枷向沂河边走去。老韩坐在河边的石坡上，摆弄着枷想着心思。怪不得最近一段时间老觉得胃子作痛，原以为是连着加班累的，调整一下就会没事的，可没料到医生竟然给出这么一个结论?想到来日不多，不免凉风嗖嗖悲从中来，此刻真正明白啥叫“人生似过眼烟云”，伴着自己多年的枷以后也用不着了。回家怎么跟老伴说自己的病情呢?看来，搞了多年材料的自己到了该写申请病休报告的时候了。

老韩正这样胡乱地想着，不远处忽然传来孩子的呼救声，刚才还在河边追逐玩耍的两个男孩，其中一个失脚掉进了河里。老韩来不及多想，扔下手中的枷，甩掉西装外套迅速跳入水中。幸亏老韩是个识水性的人，经过十多分钟的挣扎，孩子被老韩安全救上了岸。孩子只呛了些水，没有大碍。谢天谢地，有惊无险!等孩子父母赶到时，老韩已悄悄地拿起自己的外衣离去了，离开时却忘了带走他的枷。

被救孩子的家人正是凭老韩忘了拿走的那个枷，硬是找到了救命恩人，说什么都得重谢老韩。老韩婉拒了被救孩子一家所有的酬谢。孩子的父母实在过意不去，就照着电视上的新闻热线，打通了省电视台的电话，要求好好表扬老韩。当上级新闻媒体来到此地寻找老韩，准备报道他的见义勇为事迹时，这才惊动了小城的相关领导。

当省台年轻记者采访中，问老韩事情发生时坐在河边是不是在思考工作?老韩摇着头肯定地说“不是”，那会正想着怎么打离岗申请呢。记者问他下水救孩子那刻想到了什么?他说，除了救人，没想啥。那年轻记者似乎不满意老韩的回答，提示老韩有没想到其他英雄形象，有没想到自己是党培养多年的干部?老韩说，当时那危急情况，我真的什么也没想。这个老韩真是憨，当了这么多年的办公室主任，怎么就不理解记者的心呢?怎么都回答不到点子上呢?采访英雄本人只能草草结束，画面还是让给相关领导吧!手下人成了英雄，经验当然是少不了的，这一次领导破例没有麻烦老韩为他们准备稿子。老韩嘴里却独自嘟哝着，枷没了，也就轻松了，欲望就是一把枷呀!

老韩家住半岛小区，地处郊区，房价低。老韩为人实诚，口碑不错，就是有些憨，也有人在背后称他“老憨”。此地方言“韩”“憨”听上去也差不多，老韩也不计较这些。我和老韩因为工作上的交往，也有过几次接触，感觉他是个实在人，工作勤勤恳恳，待人也没什么架子。在目前单位干了十五年，任办公室主任已十年有余，称得上是单位老人了。跟了几任局长，腿没少跑，酒没少喝，材料没少写，总之一句话“苦没少吃”。大好年华在不停地忙碌中渐渐远去，硬是没能提升半级挤进科级干部行列。

私下里，有人给老韩没能走上科级岗位，总结了几条“麻筋”。客籍客籍，官场上没有亲戚；只知忙碌，不如人家好话一箩；跑断双腿，不知后门中道理。虽说是涮油嘴，细琢磨也不全无道道。古往今来，当官的也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一样有七情六欲，“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却会有无缘无故的疏”，政治素来表现得更为赤裸。

为此，为老韩抱屈的人有之，同情的人有之。老韩虽然心中也有委屈，可嘴上还得撑着，没啥没啥，做一辈子股级干部人多着呢!

老韩比实际年龄看老。究其原因，也不奇怪。做了十多年局办公室主任，整天都消停不下来。哪个局长都能给自己派活，而哪一个说的事情都很重要，怠慢不得，公事私事都得帮着张罗。参加接待，喝酒往前冲。老韩当然明白年龄不饶人这个理，可谁让咱在这岗位上呢!局长常说，知道你有这个量，喝酒也是工作嘛!办公室主任更得当仁不让。是呀，难道自己的身体比领导的贵体还值钱?一个字“喝”!写材料，局长说老韩你亲自执刀吧，你熟悉情况，有功底有经验，加点班就成了。领导信任，应该荣幸呢，两字“写呗”!遇到特殊事情，局长说，老韩你去处理吧，交给别人我不放心。领导把自己看作知音是看得起咱，还有什么理由好推呢?好的，这就办。

后来，据权威人士说是从组织部门透出的消息，在三次考察老韩提拔的问题上，都遇到绝对性的障碍。第一次，单位一把手说老韩这人还不错，就是组织纪律性不强；第二任局长说老韩这个人还不错，就是生活上要求不严格；第三任局长说，老韩这人还不错，但是年龄偏大不太听使唤了。

当老韩已到了“人过五十刀枪不入”的年龄，工龄三十年，工资也享受了副科待遇，本来已经没有什么仕途欲望。当听到这些话时，老韩真的不能释怀了。他就在揣摩从民间组织部传出有关他没能升迁的理由，仔细梳理自己工作中的所谓“失误”。

记得跟着第一任局长时，有一件事情没办好，让局长很恼怒。有一次，吴局长小姨子要私下用车出远门，让他安排。老韩二话没说照办，变通协调了下属单位的车。可事不凑巧，局长小姨子在用车时，发生交通事故。好在人没事，车却被撞得不成样子。老韩在局长的授意下“全权妥善”处理了这件事，而且再三交待他不要乱说。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还是在小范围内传着，于是吴局找了老韩，责问道，这件事除了你老韩没其他人知道，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老韩急得满脸通红，全身冒汗说从未对第二人讲过，连自己的老婆都不知此事，就差对天赌咒发誓。吴局说你不要辩解了。后来才知道，是局长小姨子自己在外面说走嘴才传开的，可有什么用?“老韩组织纪律性不强”已成定局。

第二任局长对自己还是绝对信任的呀，除了工作上事情交给他办以外，一些“隐秘”活动也委托他。唱歌跳舞、洗澡桑拿、休闲开房等都由老韩打理，局长常夸他韩主任办事实在，嘴也紧，自己却不参与这些活动。可怎么也想不到，第二次考察他时，竟然是生活上对自己要求不严格，局长说老韩常出入娱乐场所，可悲呀老韩，没失足也有恨那!

跟着第三任局长时，老韩已过了黄金年龄。新来的办公室副主任是局长的侄儿小樊，年轻人虽然刚工作不久，却也能说会道。局长交待了，老韩那，多带带年轻人，这么多年你工作实绩不错的，组织上是看得到的。老韩就是“老憨”，听了局长的话，真是把小樊当自己的孩子看，掏心掏肺能教的都交了，能有表现立功的机会也都让给了小樊。结果呢?第三任局长任期内，提到外单位任副科级的是小樊而不是老韩。原因就是老韩年龄大了，倚老卖老了，不太听使唤了。

这一次，老韩自己也没有料到，特发的救人事件，让他一下子成了英雄。新闻媒体的关注介入让他成了小城的新闻人物，也因此获得了不少荣誉，上报了“英雄模范”、“文明新事”、“感动小城人物”等。老韩更没想到，51岁的自己竟被破例提拔为副科级干部。组织部门说，老韩是舍己救人的英雄，一个默默无闻、勤勤勤恳恳工作、不争名夺利的好干部。这样的干部不破格提拔还有谁呢?一批领导还亲临老韩家看望慰问。临走时，首长紧握老韩的手说，韩主任那，平时加班加点忙碌，这次下水救人着凉了，感冒不轻呀，趁这机会在家好好休息些日子。

老韩心里一阵热乎，领导体贴咱呢!而只有老韩知道自己患的啥病，这些日子忙于接受记者采访、领导慰问，一直没有机会和家人、单位领导好好说自己生病的事。老韩想，我真的有那么优秀吗?过了知天命之年意外提升了副科级，怎么都有点像范进中举?又有点“死后追认”的感觉呢?这道提拔任命就像那丢掉的枷被重新套在自己的脖子上，弄得老韩无法思考，几夜没能好好休息。

又过了一周，老韩带着自己申请休息的报告和身体检查报告单，找到了分管干部的陈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