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直男,24岁。在今年的1月12日进行了绝育手术。”邱霖(化名)在一篇分享给几位朋友的自述文章开头写道。 现居广东的邱霖,大学毕业一年多,做过社工、互联网公司职员,目前处于待业状态。他有一个稳定的同居女友,并自称目前的生活状态是在“尝试实践性别平等”。 邱霖口中的“绝育手术”,指的是输精管结扎手术,一种男性长效避孕方式。 根据关注男性生殖健康的全球性非营利组织“世界结扎日”(World Vasectomy Day)的资料,输精管结扎手术的原理是把输送精子的输精管分离,阻断精子传输,是最可靠的节育手段之一。该手术在理论上是可逆的,即可以进行复通,但是恢复手术更加复杂、费用更高,且不是必然能成功,因此建议将输精管结扎手术视为永久性的生育控制方式。 医学期刊《广东医学》在2017年刊出的《男性输精管结扎术及术后安全性》中,指出输精管结扎手术对性功能没有影响,与女性输卵管结扎手术相比,男性输精管结扎术的创口更浅,是简便微创、安全有效且并发症少的绝育措施。 但在中国,男性结扎的人数要远低于女性。 国家卫健委发布的《中国卫生健康统计年鉴2020》显示,2019年全国输精管结扎人数是4742人,而同年进行输卵管结扎的人数则是237489人,放置节育器的有3011378人。从历年数据中可见,1975年至今,每年女性结扎人数都高于男性,且差距在变大。总体上,男女结扎人数均呈下降趋势,但男性结扎人数降幅更大,在2015年之前,每年结扎的男性人数都在10万人以上,而后续三年均在5.5万人以下,2019年则只有4千多人。 天津师范大学讲师、从事性别社会学研究的王向贤,在2015年发布的期刊文章《欧美三国的成功经验:男性结扎如何成为普遍的自愿选择》指出,无论是全球还是中国,男性结扎目前的使用率都很低。但加拿大、英国和美国则在20世纪60至70年代兴起男性自愿结扎,且一直平稳发展,远超全球平均水平。 王向贤在文中分析,当男性认为他们有责任承担避孕责任,且男性承担避孕责任被认为与男性气质一致时,男性结扎才有可能被广泛接受,而前述三国的性别平等运动促使“男性结扎与男性气质”融合。 邱霖也感觉到,一些男性会认为,做结扎手术后就“不像一个男人”。术前,他在网络上搜索关于男性结扎手术的资料,发现资料并不多,在网上分享结扎经验的男性则更是寥寥无几。 他形容整个过程如同一次给男性结扎的祛魅,并从中察觉到,个人的结扎经历隐含着公共性。 结扎手术半个多月后,1月31日,邱霖与全现在分享了自己的经历和想法—— 我自己是不排斥生育的,只是觉得当下的社会环境,不是一个适合去生养孩子的环境。比如近几年一些关于疫苗、幼儿园的新闻看多了,就特别悲观,想到如果我的孩子遇到(这些状况),那就糟糕了。以及我现在的经济、生活状态,都不是一个生孩子和抚育孩子的状态。 我身边有好些高中同学已经结婚生育,是因为他们意外怀孕被逼着“顺理成章”地结婚——那种“奉子成婚”的,为了结婚、为了生育,生活要被家庭和孩子推着走,真的是焦头烂额。我并不想变成那样,如果要我经历这些事情,对我是一个打击,包括我一直在学的避孕知识。如果最后意外怀孕了,就好像我学的东西都被推翻了。 为了避免这种事情,最一了百了的方式,就是自己结扎。而且它还是可以恢复的,它是可逆的、可以复通。做了还有后悔药可以吃。 另外,我也想承担起自己的避孕责任。我伴侣吃过一次紧急避孕药,身体反应很大。我第一次亲眼看到她恶心想吐、头晕。我不想她承受这些痛苦。 在大学时候,我参与开展过性教育活动,了解过不同的避孕措施,跟同学也有谈起过结扎这种方式。说起这个的时候,男同学都不太在意,当时我也会觉得,戴套就足够了,女性吃避孕药也是OK的。当然,那个时候我没有性生活,完全都是想象,没有考虑到药物对身体的影响。 其实以前就有过结扎的想法,但没想到的是,会在24岁时做。 伴侣吃药后的身体反应,是促使我把结扎手术提上议程的原因。我会有一种感觉,女性去承担避孕,变得越来越理所当然。现在的很多避孕工具都是装在女性身上,自然而然的(责任)比例倾斜到女性。一直有传闻说,给男性吃的避孕药准备研发出来了,但也没见它上市。 在我家,我弟出生之后,计生办就要求我父母去结扎,当时我家里是有讨论的——我爸去还是我妈去,最后是我妈去做了输卵管结扎手术。我不清楚他们具体讨论的内容,但是从家里的状况去想,感觉他们就会偏袒男性。但现在在我看来,造成生育的最大“祸害”是男性,所以我很气,为什么不把我爸把扎了? 让女人怀孕的核心,就是精子。只要把精子消灭了,就没什么怀孕的可能性了。但结扎还是要动刀子,可能对很多人来说,是没法接受的。男性结扎这件事情本身,在家庭里不怎么去聊,公共领域也很少出现,人们看得更多的,是女性避孕或绝育的经验,男性绝育能找到的信息并不多。 有网购平台出售庆祝结扎成功的派对气球,图片为一则买家秀,买家庆祝其丈夫完成结扎手术。图片截图自亚马逊美国 我做结扎手术的过程,也是自己对结扎祛魅的过程。 做完之后,我会把它理解成一个小手术而已。它对身体没有那种好像做完后,你的身体会垮掉的那种感觉。有些人会觉得,做完结扎后,他没法射精,就不再像是一个男人。但我现在觉得,它完全就是个小手术而已,只是隔断精子。排除术后风险的话,手术的影响是很小的。 在安排手术过程中,我感受到,在父权社会里面,男性的生育自主同样是受侵犯的。医生不会把年轻的未婚男性看作独立的个体,只看作是家庭的附庸。 (决定要做结扎手术后)最开始我在网上搜资料,有手术的科普视频,了解不同种类的结扎技术,然后搜索看哪个医院能做检查,最后搜到一家专科医院。 第一次咨询,跟普通医院挂号一样。那是一个男科门诊,我有点紧张,一直在问医生关于结扎的事情,要怎么做、时间多久、费用怎么样、术后风险有多大。问完之后,他看了我一下,可能觉得我年轻,他就问你结婚了没有?当时我有些紧张,就说我结婚了,结婚证在家里。医生说结扎需要看一下我的结婚证,就说下次带来再预约。 他说要看结婚证时,也是轻轻说一下,不是很严肃的。我们就想去搞个假的,但后面也搁置了。 后来上网查,发现同一家医院里,另一个医生能直接预约上。我问他要什么材料,他说有核酸检测就可以。我们当时开心得跳起来。但去到医院,他还是问我结婚了没,我说没有。然后他说,这样需要监护人同意才行(编注:《民法典》规定,成年人为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成年人在丧失或者部分丧失民事行为能力时,才需要监护人履行监护职责)。那天我伴侣特意穿得很成熟,装作是我姐,跟医生说,我妈已经同意了。 我24岁了,他还跟我说,要经过监护人同意,那说明了什么?在法律上,我已经是有民事行为能力的人,做绝育手术的时候,居然还要经过家人同意。 我不知道医生有没有经历过,一个这么年轻的男性去跟他申请绝育,可能他会有点惊讶。另外,医生的反应,可能是理所当然地认为,男性就是一个生育的角色。 我有跟医生说,(做结扎的原因)我短期内不想生育。在手术之前,医生有建议过其他避孕方式。做手术打完麻醉时,医生还问我,还要不要做?你还有机会后悔。 输精管结扎手术的知情同意书。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术后,我在医院住了一晚上。我还是会焦虑,怕有术后风险,而且麻醉药退了后,痛感还是蛮强的。第二天恢复好了,就出院,继续做护理,目前恢复得很好。我觉得,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 从门诊预约开始,整个做结扎的过程,我和伴侣一起在一个网友小群里直播。 有的群友表示难以置信,以为我在开玩笑;更多的是鼓励,我给他们开了眼界。例如有群友回复说(我是)男性楷模、是身边第一个勇于结扎的直男朋友。结扎之后,许多群友为我发朋友圈庆祝,接着有一个群友建议做锦旗给我,其他群友一起想锦旗的标语,过程特别欢乐。最后锦旗就真的送到我家里了,也在群里直播了。 看到我做结扎的消息,朋友的反应大多是震惊,大家也蛮好奇,到底要怎样做结扎手术的。也有一些女性朋友来问我手术的事情,她们也想让男朋友去做结扎,不过至今还没有男的问我。 结扎这件事,我没有跟家人说。毕竟在我表达不婚不育想法的时候,他们反应已经很大。如果他们知道我做结扎了,注定会炸毛的。他们完全没办法接受的事情,就不需要跟他们说了。 我的伴侣是很支持的。她现在31岁,她觉得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合生育,而且原生家庭的经历,会让她恐惧成为一个母亲。关于结婚和生育的问题,我们都是很放开、直接去聊的。我自己是不排斥生育的,但这是我们共同的事情。如果真的要生育的话,应该有共识才行,毕竟它是一个责任。如果我们决定要做这件事情,还是要慎重考虑当下有没有能力去完成,起码有没有准备足够的奶粉钱。 做完结扎手术,我感觉拿回了自己的生育自主权。对于男性的生理设定是,如果你不做避孕措施,身体没啥问题的话,就注定会生育,这是生理上的繁殖功能。我去做结扎,我这个人就没有生育的可能性,这对我来说很重要——它默认是打开的,我现在可以自主地把它关上。 如果我不做结扎的话,就还是有意外怀孕的可能。我不想出现这种事情,不想有任何概率,1%都不行,而结扎是成功率最高的。可以想象一种场景,意外怀孕了,然后女性决定去堕胎,作为一个男性,应该考虑到这个部分。很多男性没有考虑结扎,很可能是结扎被污名了,还有就是性教育不够。 我把自己的结扎经历分享出来,就是想给结扎这个事情祛魅,它就是一个小手术而已,成功率很高,又没有什么副作用,何乐而不为?而且在一个重男轻女,一个性别不平等的环境下,这是男性承担更多责任的一种方式。 它是可以从一个性别不平等的局面上,去掰回一局的,就是在避孕的责任上,男性可以用这个方式去掰回来。 来源:全现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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