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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读这篇 | 高宏民:一块土地的消失

 原鄉書院 2021-02-09

一块土地的消失

高宏民

土地和人不一样,人死了还能找到自己的家,土地消失了,就再也回不去了。土地还能依稀记得自己的过去,它艰难地寻找着,哪怕是找到一点点的蛛丝马迹,都会给它很大的安慰,都会让它认为自己还没有死。可是它未能如愿,它看到的都是钢筋水泥,都是一些陌生的东西。这一度让它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它感到非常凄凉和孤独。

土地并没有离去,它还在苦苦地寻找,它不相信自己真的就会死去。这一次它有了收获,它隐隐约约地嗅到了自己的气息,来自地层深处的极其微弱的叹息,它知道这是自己的,或者说,曾经是自己的,这让它一阵狂喜,它知道自己并没有走错地方,自己过去真的就在这里。

可是,它已经看不见自己了,它看见的依然是钢筋水泥和来来往往的人流。它知道想看见自己也容易,那就是把钢筋水泥都掀开,掀开后,就能看见完整的自己了。可它知道自己没有这个力量,别人也不会帮它实现这个梦想。钢筋水泥在一天天地让它彻底死去,死得无影无踪。这些东西原来都默默无闻,可是现在都变成了各种各样的形状,姿态,它们在快乐地展示着自己,也是在张牙舞爪。是的,它们胜利了。它们胜利了还不罢休,还在死死地卡着它的脖子,一层层地压在它身上,重量越来越重,封闭得也越来越严密,不让透进一点空气,也透不进一点阳光。它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这么狠心。

这种遭遇是它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在过去,它知道人会死,动物会死,一季季的庄稼会死,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死。过去人们也在它上面建造房屋,铺设各种各样的东西,可是重量都不轻,还四处裸露着让它喘气,让它享受阳光雨露。它也乐意承载,和它们在一起,它也感到过一种别样的快乐。什么都在变化,消失了又出现,出现了又消失,周而复始,沧海桑田。可是不管怎样变化,它都保持着自己,它都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自己真正喜欢的是什么。

它喜欢柔软的东西,它喜欢被人的脚和手一遍遍地触摸,它喜欢蚯蚓,喜欢微生物,喜欢细软的根在身上弯曲着向前延伸,它喜欢各种各样的动物从身上走过,它们的爪硬硬的,也软软的,走在身上痒痒的,很好玩。它更喜欢种子,这些小家伙,刚开始时一点儿都不听话,四处乱滚,还抗膀子。可是不久它们就老实了,再也硬不起来,发出小芽芽了,小芽芽供出地面,在风中摆呀摆,多么快乐啊。实际上,从种子进入土地起,土地就再也不寂寞了,这时候,它是满足的,惬意的,始终微笑着的,多么像是一位受孕的母亲。它总以为自己生下的儿女是最好的,它每日每时都在呵护着它们成长,一点不留地拿出它所有的东西供养着它们,真的就是天底下最无私的父母哩。它每日每时也在虔诚祈祷,祈祷风调雨顺,儿女们茁壮成长,然后五谷丰登。它十分渴望看见播种者脸上灿烂的多么欢喜的笑容。它不求回报,但它知道那一张张笑脸就是发给自己的一张张奖状。也正是如此,当出现旱涝,狂风,冰雹,严寒等自然灾害,它无力保护子女,出现欠收甚至颗粒无收时,最伤心最难过的也就是它了。那时候它长久地沉默无言,如同一块深沉的石头。它等着农民们埋怨它,骂它几句,这样它会好受一些。可是农民们没有一个埋怨它,也没有一个人骂它,他们还一如既往地对它充满信任,这时候,它感动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了。

最最柔软的东西就是水了。土地最喜欢水也最了解水了,它知道水如它一样包容万物,水常常也和它一样沉默不语。有一个秘密一直埋藏在土地的心里,不好意思对任何人讲,那就是它总是把水看做自己的女人。就像男人离不开女人一样,它离不开水。男人和女人结合才能组成一个家,它和水结合起来也是一个家,有家才有儿女,才有希望,才有接连不断的未来。女人有好多种,有温顺的体贴的善解人意的,也有悍女人,悍女人往往不会过日子,发起脾气来没完没了,这样的女人毁家哩。它像绝大多数男人一样,喜欢前一种女人,前一种女人润物细无声,可以使事业发达哩。农民的汗水,常常让它感动,汗水盐盐的,满含着农民的体温。它细细地感受着汗水,陶醉得眯上了眼睛,它真想把这些辛勤劳作的农民紧紧地搂在怀里。是的,它喜欢劳动的场面,这个时候它甚至要做些恶作剧呢!那些在田地打闹的人们为什么会突然摔倒呢?为什么会感到天地在旋转呢?为什么你趴在一个地方后,别人就再也找不到你呢?那是土地在助兴呢。土地高兴的时候,什么花招都会想出来,你可不要低估了它。可是,有一种柔软的东西土地却见不得,那就是血。血,鲜红鲜红的血,看着就让人晕眩呢。亿万斯年,它见过太多流血的场面,厮杀,殴斗,刀光剑影,声嘶力竭,苦苦挣扎,天昏地暗。血喷涌而出,在空中打着旋,在阳光下光彩夺目,然后重重地溅落在土地身上。那时候,土地在一阵阵地颤抖,在无声地哭泣。它不忍卒看,闭上了眼睛。它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放下劳作的工具而拿起杀人的武器,人们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呢?难道劳动不好吗?难道长出的庄稼不好看吗?

打斗或者战争过后,野草疯长,土地荒芜。野草越长越高,越来越密集,把土地掩盖在下面,好像土地已经死去,而它们正是它的坟丘。土地在野草下面苦不堪言,它知道自己并没有死去,那只是野草的一派胡言,虚张声势。它多么想抖落尽身上这烦人的野草,干干净净地出现在阳光之下,雨露之中。它闲不住,真的闲不住的,它知道自己生来是做什么的,自己的使命是什么。它相信人们并没有忘记它,人们现在一定在忙别的什么,而一时过不来。它对人们始终充满希望也充满包容,它甚至能容忍人们的一些荒唐行为,比如,自己是一块良地,它的好人人都知道,分田时人人都想得到它。可是人们竟在上面种植过高大粗壮的树木,大片大片的罂粟。它不喜欢那样,它知道自己是最适宜也最乐意种庄稼的,小麦,玉米,棉花,芝麻,红薯,各种豆类,各类蔬菜,成畦的花草,低矮的果树。它原谅了人们,它知道人们总有一天会知错就改的。

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它要被整体开发,建成楼盘,超市,生活区了。初次听到这个消息,它不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它知道自己是被上面划了红线的。那一年,红线划到它的头上时,它是多么高兴与自豪,它以为红线就是护身符,可以保它千秋万代呢。可是,它真的要被开发了。当人们在它身上进行反复规划时,它听到了这样的话:往后这里就热闹了,再也不寂寞了哩,这块地真是有福气啊!这是哪里的话哟,这是戳它的心窝呢。它多么想对人们说,它不要那种热闹,一点也不喜欢,它只愿自己像个女人一样,一年一年地生儿育女。它的儿女永远是庄稼,是粮食,蔬菜和水果,而不是那一座座坚硬的楼房和喧哗的市声。可是,没有人听它的。连那些世代在这里耕种的农民,在得到赔偿款后,也再没有说过话。也有人去上诉,也有人跑到它这里哭泣,可是他们的声音都太微弱了,隆隆的机车还是开了过来,碾轧在它身上,它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重。

它又听人们说,这里的位置太好了,太方便了,建成之后,这里会百倍千倍地增值,这里真的是一块宝地呢。说这话的有它不认识的,也有它认识的。它对认识的人痛心疾首,它想拉住他们,对他们说:我知道你们,你们在这我这里劳动过,这里是你们的田地啊。你们是吃我生产的粮食长大的。那一年,闹饥荒,死了很多人。可是,我这里红薯大丰收,全村人就是靠着红薯,没有死一个人。你们想过没有,在我成了你们所说的宝地之后,就再也产不出粮食了,到时候你们想吃也来不及了哩。别人依靠我发财,有着怎样的交易,也就罢了,难道你们也这样吗?!你们为什么跑得比别人还欢呢?可是,没有人听它的话,他们还是每天欢天吉喜地跑着,忙碌着,他们满脸红光,两眼熠熠生辉。

它对自己说,算了吧,死就死吧。多少年了,自己见过多少农人的死,动物的死,庄稼的死。他们都死在了自己的前面,自己活到现在,也值了哩。

它对自己说,死就死吧,离了自己,人们照样有粮食吃,还会吃得更好哩。也许自己并不是什么良田,如果是的话,他们是不会舍得的。

它又对自己说,为什么要埋怨他们呢?很多很多年以前,自己那时候什么都不是,是他们的先人慢慢把自己唤醒的,现在,人家把自己收回去,也是应该的吧。不要想不通,不要对他们说先人是多么辛苦才有了这块地。说这些没用!先人们的辛苦,终究不还是为了让后人活得幸福,活得快乐吗?

它又对自己说,再也不要心里不痛快了,说便宜了一些人,那么多楼房,不还是让很多人来住吗?人们也许真的很缺少房子,需要建这么多呢!

土地对自己说了这么多话,彻底地放松了,心里再也没有挂碌,也没有了遗憾。它向天空看了看,那里蓝天白云,阳光绚丽,空气也异常清新。土地知道自己应该到那里去,那里是自己最好的归宿。于是它向那里飞去,转眼间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作者简介

高宏民,河南邓州人,七十年代生。河南省作协会员。在《莽原》、《飞天》、《延河》、《躬耕》、《牡丹》、《东京文学》等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迁与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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