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婆(外婆)是个一生操心的苦命人,也是家族中最乐观、最长寿的老人之一。这个曾经给予我太多关爱的老人,一晃辞世快十年了。我常常想起家婆种种的好,和母亲聊起我不知情的晚年的她,心生无限感慨。 1.家婆的大名叫刘冬香,1928年冬月出生的。每年那一天,母亲都要回娘屋,赶老太太的生日,所以我记得清楚。家婆走的那一年,母亲说刚好80岁,也算是高寿了。 家婆是巴河望天湖畔刘家大塆的女儿。因为家里穷,兄弟多,她从小送给张姓人家抱养了。本来听说要做“黄毛媳妇”(童养媳)的,后来成人之后,张家当女儿出嫁了。于是,她有了两个“娘屋的”(娘家),两边的亲戚都走。 特别是,她自家的兄弟们后来搬迁到浠水县巴河镇,紧挨着长江,家家做起了建筑黄沙生意。一家几条运沙的大水泥驳船,往来武汉、南京、上海等大码头。 巴河的黄沙有黄金般的颜色,也有黄金般的价格,在长江边上堆积如山,是抢手的建筑材料。每天在黄金水道上穿梭的货船,烟囱里冒着烧柴油的黑烟,负重拉走的是一船船的黄沙,换回大把大把的红的绿的钞票。 不消说,改革开放之后,家婆的兄弟和侄儿们,也就是我叫舅爹和表叔的,日子都过得相当宽裕。他们都格外敬重家婆,像是要补偿过去亏欠她的。 然而,家婆的日子从来过得不轻松,这得怪家爹吧。印象中,家爹话不多,沉默寡言。只要一开口,据说动不动很“呛人”,或者叫“筑人”,也就是不中听。不过,他对我说过话,没有不好听的,这就是“隔代亲”吧。 要不是传说当年要搬家到巴河镇,不种田,大舅肯定是讨不上如花似玉的老婆。大舅妈一娶进门,和家爹就好像是天敌,彼此不大“对光”(顺眼),很少坐在一个桌子上吃饭,更别说交流了。家爹极有个性,脾气死倔,从来不怕气走阔气人家的女儿。这点,大舅无可奈何,两头都惹不起,只好隐忍吧。 家爹有姐妹八人,像大观园中的贾宝玉,他除了脾气火暴之外,女性气质似乎更多一些,木讷,不爱与人交往。家爹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没有学什么“道路”(手艺),也不是那种勤扒苦做的男人,安于现状,得过且过。 这种情况下,家婆就被生活逼着强势起来,既要当家主事,还要对付“在野党”家爹的反对声浪,一辈子操心的命。父亲说,刚一提亲,就晓得对方家庭是“大袖子”(女人)当家。虽说家爹一辈子宠爱着大女儿,总顺着母亲。但是,决定女儿终身大事的还是家婆。 据说,家婆收拾打扮利索,当年专门提前来看了看人家,也就是“考察”未来的女婿家。眼前是几间低矮的泥巴屋,亲家是两个“病福色”(病人),长期睏到床上,天天咳咳咔咔。按说,一无是处,但是家婆眼睛很毒,相中了父亲。父亲说,结婚那天还是借的一身好衣服…… 家爹的三个女儿和大儿子的婚事,全是家婆一手操办的,可以说劳神又费力。唯独他们的小儿子,也就是我的细舅,人长得“光烫”(帅气),哄女人的油嘴儿不晓得几甜,所以相当有女人缘。别说他接(娶)一个媳妇,要是落在旧社会,肯定是妻妾成群。人家说,外甥像舅,在这一点上,有人说我“捡着他的脚迹”,我只好苦笑一下,那是没有办法比呀! 2.外婆的面相生得好,慈眉善目,像是观音菩萨。然而,却是吃了一辈子苦,也硬气了一辈子。 母亲是长女,在娘家格外受宠。七八个姑姑一回娘家,她的小嘴里整天断不了糖果,以致母亲的牙齿不好,很早就败了。沾着母亲的光,我也成了受宠的对象。加之,哥哥因为医疗事故儿时致聋,传宗接代的任务就指望我了,大人们就更偏心一些。 记得我很小的时候,过年穿过一件大红的灯芯绒的新衣服,格外引人注目。有人还故意撩我,这是个女孩吧?我马上还嘴骂出脏话。脑后蓄着一撮小辫(过十岁生日当天才剃),聪明调皮,好挺着肚子啖人(骂人),是乡亲们对我儿时“恶少”形象的评价。 儿时,最幸福的记忆之一,就是给家爹家婆拜年,我总是“喜得叽”。每年正月初一初二,出门拜的第一个年,就是走十几里路远的家婆家。 好像有心电感应,父亲带着我们三四个孩子,刚爬上蒋家楼的山岗上,家婆就老远望见了。快到门口,家爹或者舅舅点着一挂长长的鞭炮,挂在门口树枝上,噼里啪啦炸开来,顿时硝烟弥漫。我赶紧捂着耳朵,飞奔进屋去了。 “快给家爹家婆拜年!”父亲的话还没有说完,我早就扑通一声跪在堂屋的泥巴地上,麻利地磕头大拜。家婆急着一把弯下腰牵起来,嘴里不停地说:“嗐,嗐,嗐!我的哈巴孙,来了就是年,来了就是年!快起来,莫把新衣裳搞糊了(弄脏)!”拍完我“脚塞头”(膝盖)上的灰尘,她还要在我的小肉脸上打几个“啵”(亲吻)。 接着,家婆麻利地冲好大洋瓷碗的红砂糖加米泡茶,热乎乎地递给我们。然后,她招呼家爹陪我们说话,自己又进了厨房忙碌。不大一会儿,堆积如小山丘的包面、鸡胯子、荷包蛋、瘦肉等大碗大碗地端上来,那叫“过暗”(上午加餐)的一顿。家婆脸上幸福得如一朵盛开的花儿,嘴里还不停空地说:快来吃,快来吃,没么事吃的,哈(全)吃干净,莫剩到! 到中饭时候,家婆又像变戏法一样,巧手准备了异常丰盛的一顿酒菜。家爹陪父亲先喝点浠水高粱酒,我们小孩子上桌就是吃菜吃饭。鄂东农村所谓拜年,也叫做“喝年酒”。当然,如果亲戚多,拜年任务重,也可以“拜跑年”,糖包(拜年的礼物)一放,喝口茶就走。不过,如果到贵客家,决不可以随性的。 饭后,家婆又要忙着收拾完碗筷。春节期间,快活的是走亲戚的男人们,天天可以走村串户,甚至酒气熏天。而家庭主妇们则是在家留守着,负责迎来送往,一天要做“一百二十回”(极言其多)的饭菜,那简直比六月“双抢”(抢收抢种)还要忙。 温馨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约摸下午三四点钟,我们要起身回家了。家婆又端出炒熟的红苕馃儿、蚕豆儿、豌豆儿、米泡儿等等,把我背糖包的黄布书包必定塞得满满的。有时还会要我们提上几枝带泥的新鲜莲藕,回家炒着或者炖着“咽饭”(下饭)。 出门之前,家婆还非要给我们每个孩子塞上一块两块的“压惊钱”(压岁钱),父亲打赖(坚决)不要,因为家爹家婆一家经济并不宽裕。这时候,家爹不紧不慢地开腔了:给伢的,不要再扯了,一年一度,就是果个(这么)事儿…… 然后,送我们出门,家婆一路上的嘱咐不断,家爹就陪着走路。我们走过一条水渠边,穿过一个打稻场。父亲请二老留步,于是又停下来拉扯半天。末了,家爹家婆一一摸着我们的“细头壳”(小脑袋),反复说着那几句话:要听大人的话,好好读书,考大学,做大官…… 等我们一行挥手走远了,两位老人才恋恋不舍地转身回家。 这样的拜年故事,从我记事开始,到我大学毕业为止,年年如此。家爹家婆用眼睛记录了我们的成长,几个孩子像杨柳越长越高了,最后和父亲一般高了。我们也见证了家爹家婆随时光渐老,像从夏到秋的树叶,绿色、黄色、红色,然后在北风中无助地摇曳。 1994年7月,我远离了故土。后来,我也有了自己的小家,就不再年年春节回老家了。等我有了孩子之后,满怀希望地再去看望家婆。她的脸上爬满岁月的沟壑,如层层的梯田,满口没有一颗牙了,说话和吃东西时一瘪一瘪的,我不忍细看…… 3.自从父亲过世之后,我就再也冇见过家婆。直到她离世,身边人都隐瞒了父亲不在的消息。是啊,风烛残年的老人,再也经不起雨打风吹。 据说,每到冬天,她都盼望着大女婿来,给她送熰(ou)烘炉(烤火取暖的陶器)的木炭,送她爱吃的大块糍粑,陪她答嘴儿(聊天)。望眼欲穿,总不见人来,她喃喃自语:我伢儿么还不来?他真年(今年)么搞忘了呀…… 父亲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缓过神来,失魂落魄的。我变得格外脆弱,夜里睡得恍恍惚惚,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在枕上。 以前,总是父亲领着我们,走一二十里路,去给家婆拜年,说说笑笑的。父亲不在了,我如何面对年迈的家婆?我害怕无法面对,更怕情绪失控,会以泪洗面,嚎啕大哭…… 父亲走后三年,家婆也过世了,我狠心没有赶回老家为她送别。我怕农村丧事的百般喧闹,更怕请来和尚道士搞那一套繁文缛节的“法事”。母亲宽容了我的缺席,我也只好心中默默地向家婆“请假”了…… 几年前的清明节,听母亲兴奋地在电话那头说,两个舅舅给家爹家婆竖起了大理石碑石,在山头上很显眼。我淡淡地应了一句:哦,那蛮好! 今年借着西方的母亲节,我和母亲通了电话。我说,该找时间去坟前看看家爹家婆。母亲有点激动地回应说,那当然好呀,要提前做点准备,准备烧的往生钱(冥币),准备两个大烟花…… 是啊,我欠家爹家婆太多了,尤其是欠他们一个正式的告别。家爹是1987年走的,家婆是2008年走的,漂泊在外的我,竟然残忍地缺席了他们的葬礼。这是我多年的一块心病,也是我欠下的一笔感情债,该找个机会偿还了! 否则,我何以心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