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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 忙

 东营微文化_ 2021-02-25

帮  忙

那时候,故乡有谁家盖房子,去帮工,叫帮忙。久而久之,“帮忙”似乎成了盖房帮工的专用词了。
 “哎,不去帮忙吗?村东腊梅家。”
不用问,人们便知道,腊梅家盖房了。
盖房,在一家一户看来,是一项挺大的工程。村里有这样一说:盖房,给儿子娶媳妇,丧葬老人,是人一辈子的三件大事。盖房被排在“三件大事”之首,足见它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了。
遇到谁家盖房,村里的精壮劳力是要全部出动的,手头上再紧的营生也要放下:“不行,这忙无论如何得去帮,他一辈子能盖几回房?”
出门在外的男人,听到消息,尽可能往回赶;女人们放下家务赶着去帮厨;实在脱不开身的,也要做一块豆腐,或打几斤酒、买几条烟送去。

盖房的活路之一是打夯。小时候,我对打夯是最感兴趣的。这不只是因为那力的魅力——大人们扯放那沉沉的青石大碌碡,就像孩子们玩一节废了的干电池,更多的则是因为那美妙的夯歌。
夯歌是有曲调的,大致有快版慢版两种。快的急促有力,慢的悠扬委婉;快的多是抒情,慢的偏重叙事。领夯歌领得最好要数聚贤叔了。他唱起夯歌来,有一股特殊的韵味。他编唱的都是村里的轶闻趣事,常常引来成堆的人们围观谛听。这正好使聚贤叔有了创作的素材。他随便朝人堆里瞟一眼,说不准就把谁唱进去了。听他唱着唱着,张家姑娘会突然红了脸,在一片善意的嘻笑声里仓惶逃开;他唱着唱着,李家大婶会从厨房里奔出来,佯嗔着,向他掷去拨火棍儿。但不用担心,夯歌误不了打夯。在一片夯歌的抑扬顿挫中,那石夯也仿佛动了情,用不着人们使劲儿,就自个儿抛起来了。
打夯是常常在夜里进行的。赶巧儿有月亮,那自然是再好也没有的天灯了。夯歌融进如水的月光,流满每条村巷,溢到村外的田野上。倘若没有月亮,也不打紧儿,人们会点上一盏马灯。随着人身俯仰,夯起夯落,印在地上的夯影,扩散,聚缩,像一朵忽开忽合的莲花,人影是瓣儿,夯影是蕊儿。夯歌声声,灯移影转,给这方式古老的劳作添了几分诗意。
领夯歌的多是聚贤叔,提马灯的角色则常由秉业伯充任。可别以为提马灯是桩轻省差事。八九个人团团围住一具石夯,要避开人影、夯影的遮挡,让灯光照准墙基堑壕里不断移动的夯脚,须随时把马灯举起、落下,前伸、后缩,还要随着夯脚沿墙基堑壕拐弯抹角地移动而不时转换身姿,变动位置,委实不是件容易的事。即是一位光学专家,恐怕一时也难以胜任哩。

夯打平了,青砖墙基已砌好,这时坯也干了,要起墙了。小伙子们推起胶轮车去晒场上运坯,几个臂力大的给垒坯的泥瓦匠递坯。垒坯的顺着墙头边垒边走,递坯的随走随递;垒坯的一个坯放好,刚转身,又一个正好递到他手里。渐渐地,递坯的踮起脚板,手臂举过头顶,那坯也送不到墙上弯腰垂臂的泥瓦匠手上了。这就需要围着墙搭起木架,原先递坯的人爬上去,下边有人先把坯递给他,他再把坯传给上面垒墙的把式。倘若这天仙鹤伯和唤来叔没带着副业队外出施工,他俩会一展身手,就省却了搭架子递坯两倒手的诸多麻烦。
仙鹤伯是故乡一带远近有名的大瓦匠,唤来叔是他形影不离的老搭档,他们多次受请,带着村上的副业队到县城盖大瓦房。村里谁家盖屋,是待地基上的堑壕填平夯实后,再请出他们打桩铺线的。若是谁家墙垒着垒着出了毛病,也会忙不迭把他们请来。他俩一前一后攀上墙头,仙鹤伯眯起眼,边走边墙里墙外瞅瞅,这里一指,那里一点,手提一把短柄平板锨的唤来叔赶上来,挥动板锨“啪、啪”几下,那塌腰凸肚的墙就顺直了。墙垒到要搭架子递坯的当儿,仙鹤伯和唤来叔出现在了盖房的现场,垒坯的泥瓦匠们,纷纷翻身下墙,照应仙鹤伯扶梯攀上墙头;墙下递坯的年轻人,紧着把坯靠墙根儿排好,给唤来叔绕墙清出一条亮堂的通道。一切停当,唤来叔把一块竖立的坯按在手下,抬头与站立墙头的仙鹤伯对上眼神儿,双手拤住土坯,欲擒故纵,先向外一倾,旋即转身轮动双臂,那土坯便斜飞上去。仙鹤伯身子顺势一侧,出手把得到缓冲的飞坯接过来,脚跟稍事腾挪,站定,“叭——”,那土坯便正当当 、稳妥妥地码在了墙上……
如是这番,一块接一块,一层又一层,墙头随着仙鹤伯和唤来叔的脚步渐次升高,暂时闲下来的人们追着仙鹤伯和唤来叔俯仰的身手欢呼叫好。仙鹤伯在高高的单墙上接坯砌墙鹤然若仙的神态,唤来叔墙下飞递土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姿,着实让人们惊羡,比年节村上请戏班子来演上一场还过瘾。

盖房最热闹的时候,要算上梁排檩了。挂在梁头燃放的鞭炮,用按捺不住的欢快节奏,向全村宣告一幢新居就要落成。伴着噼叭作响的鞭炮和纷纷飘落的红色纸屑,聚贤叔总要攀上墙头,唱一支喜歌:

这檩是好檩,
这梁是好梁;
这檩长在金凤坡,
这梁长在卧龙岗。

有好笼子招好鸟儿,
今年起屋,
明年闹房;
后年抱出小孙孙,
又白又胖……

倘若梁檩排好苇箔铺就,正要上大泥,突然下起雨来,盖屋的主人是免不了惶惶的。这时,全村家家户户会拿来蓑衣、麻袋、塑料布,甚至揭来炕席,盖在墙垛房顶上。若到天黑雨还不停,村里的长者、干部都会赶来,和主人坐一起扯谈着,心坎儿再窄巴的主儿,有了主心骨,也会觉得没什么可忧惧的了。
这一夜,合村人都睡不安生。有的半夜凭窗紧观天色,有的诅咒老天爷瞎了眼睛。直到天上的阴云拨开一溜缝儿,人们方才舒一口气:“老天爷总算睁眼了。”于是,村子安睡了,人们伸展开沾带着泥星儿的四肢,在一片鼾声里,蓄积着明天上午的力量。

那一年,村西守信叔家盖房,母亲送去了两条烟、二斤酒,但起屋那天,她还是为自己害眼疾不能去帮厨感到过意不去。我说:“让我去吧。”母亲嘱咐说:“到饭时儿就回家。帮忙的多,你守信叔照应不过来。”
我可着劲儿干了一上午,当守信叔给帮忙的乡亲们摆好饭桌的时候,我悄悄溜回了家。但守信叔却打发他家小三儿来喊我了。母亲说:“回家跟你爹说,你哥在家吃过了。”小三儿回去不久,守信叔一手端一碗肉菜,一手托着两个大白面馒头到我家来了。母亲执意不收:“哎呀,四五十口子人吃饭,够你忙的了。还记挂着他,一个毛孩子家。”
守信叔说:“今儿吃下这碗菜,孩子就是大人了。”
听守信叔这么说,母亲接下来了。
我边吃边想,帮忙的那么多,闹闹嚷嚷的,守信叔怎么会看得出少了我这个孩子呢?这样想着,就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

(摄影  曹新庆)

作者简介:卢得志,利津人。先后在利津县教育系统、利津县委、东营市委,山东省文联、省作协、省新闻出版局、省委省直机关工委、省人大常委会供职。系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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