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者的诗 被铁丝捆绑的树和它的叶子 铁丝已勒入树身 一道、两道、三道…… 沉默的搏斗留下隆起的树瘤 愈长愈粗的树干留下了暗疾 它是否会在暴风雨之夜折断 想象的事情没有发生 被铁丝捆绑的树枝繁叶茂 但它挣扎的内心是否生锈 或者,铁丝已经化成几圈年轮 成为它最重的部分 无法觉察的风 从春天吹到秋天 树叶摆脱了拘束,旋舞 卸下了欢乐与悲伤,忘记了故乡 卧入宁静的池塘 经过一个冬天的睡眠 我发现了它们梦的内容 每一片叶子的骨骼都是树的形象 是什么让叶子对树如此眷恋 树的根须悄悄伸入池塘 开始了抚摸 沉 默 急救科大夫叮嘱实习生 到现场不要管满脸是血叫喊的 先试一下一声不吭的是否有鼻息 他安详的眼帘下瞳孔是否已放大 扩散 一对情侣的呻吟穿过墙壁,婉转 继而高亢,如意大利歌剧 但明天也许就落幕,不再惊扰邻居 而两块挨着的石头 你不知道它们已相守了多少亿年 还是伺候又聋又哑又瞎的句子吧 就像用回忆抚摸老父亲 笨拙的变形的打过你的手 或者,玩一把装上消音器的枪 黑洞洞的枪口指着别人的脑袋 也指着自己的心 一个人偶然的出生必然的死去 不值得描写。只有 生命中那口沉默之井,需要 你用一生持续地打捞,淘洗,辨认 那些幽暗之物 告 别 哀乐骤起 你是不是感觉到 骨髓里的冷 嘘——别哭 小声些 躺在灵床上的 不是你 不是他 也不是我 不是男 也不是女 只是一个身体 它早已悄然 排在长长的队列中 等候 向这个有名有姓的东西 做最后的告别 广场的雨 雨有纤细的身体 柔软而义无反顾 集体在广场的石板上折断 折断声如轻微的叹息 仿佛众多的鱼嘴在正午的水面上开合 雨不可能停留在广场 这座世界上最大最宽阔的广场 不可能被淹没 不可能被变成蓝色的海洋 它有着你看不见的排水系统 迅疾而隐秘 雨被二次利用 被浇灌花木,被冲刷公厕 被调往塔克拉玛干梦中的绿洲 雨被蒸发 城楼上的太阳依旧暴烈 雨又一次聚集成柔软的云团 在广场的上空 雨有纤细的身体 记忆是白色的盐 盐,撒在刚刚去头,扒皮 摘掉内脏的青蛙的肢体上 它们死去的窄窄的脊椎战栗 剪去手足的四肢蠕动 沙沙,沙沙,沙沙 细小的骨头划响坑坑洼洼的铝盆 哦,它们的神经还活着 就像人类的记忆 还活着,盐 还活着 每当翻开书页与希特勒,奥斯威辛 斯大林,大清洗,东条英机,南京 长春……波尔布特,红色高棉 这些字眼相遇 时间开始痉挛,错乱 少年时吃掉的那些青蛙的骨头 再次划响我抽搐的心 那声音是白色的盐,被碾碎的 灵魂的齑粉 落下 地球开始下雪,沙沙,沙沙 青蛙睁着眼睛 空 无 北风 五只野鸭 站在湖中透明的冰面上 黄昏时 望远镜中仍是五个黑点 今晨 冰面光洁 为鸭蹼担忧的心释然 仿佛昨夜写下的一行纠结的诗 脑中一片空无 鸟 笼 他家世代养鸟 住在一条深而潮湿的巷子里 他只有一只手臂 另一只虚无在随风飘动的衣袖中 他有巨大的鸟笼 他独自望天 他在花名册中和我们在一起 他把全班同学关进鸟笼 给每只鸟喂食时点名 喂最后一只时 羞涩地喊出自己的名字 他祖父把鸟们卖了 就像毕业的那天 我们叽叽喳喳飞走了 他站在巷子口扬起那只手臂 没扬起的那只,在风里 后来,他死了 小学的同学们大多还生活在这座小城 聚会时偶尔会谈起他 那只手臂 那只巨大的鸟笼 那时的天,有多蓝 无人记得他的死因 就像大家不记得他那只没出现过的手臂 现在 依旧可以看到那只鸟笼 在电视,杂志中,它立在豪华的客厅 或曲折的长廊边体现东方之美 跑 窗前这棵树 在电闪雷鸣之夜出走 又在雨过天晴的早晨回来 这个每天早晨在跑步机上跑十公里的男人 知道,他一年四季都看着窗外的它 跑,他知道在这台跑步机上 他已绕地球两周 他在梦里去过罗马 他看着它跑,像看一幅画 一幅会变颜色的画,有时 多一只鸟,有时,鸟 飞了。三百六十五天 跑 我有一个深渊 我有一个深渊 我常常站在它的边缘 一阵微风 我就会跌落 与那些殉情的讨债的人不同 我没有理由,没有旁观者 也不需要 拯救 我有一个深渊 总有一个声音柔声呼唤 来呵,来呵 跳吧,跳吧 我慢慢来到它的边缘 这声音遥远 如离世多年的母亲 这声音亲近 从我心底发出 我有一个深渊 像无尽的黑夜没有星光 我扔下乳牙,玩具,爱情 至今也没有传来回声 它的底部是乱石嶙峋的山谷 还是一个光明的白天 难道是寂静的大海 也许,是一个柔软的梦 我有一个深渊 我做过无数次的起跳练习 那种欲飞的感觉 是一首未完成的罂粟诗篇 此刻,我站在边缘 心回望着尘世 灵魂已张开翅膀 它是我的深渊 依 旧 把铁锤打成钉子 把钉子铸成铁锤 铁有铁的绝望 把锤柄砸入钉子 把木头做成锤柄 树有树的痛苦 将时间立为空间 将空间化为时间 宇宙有宇宙的寂寞 将男人造成女人 将女人变成男人 人类有人类的孤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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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新华书店好书榜 > 《赵德发等沂蒙作家趣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