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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远建:独抒性灵,不拘格套——读袁宏道《叙小修诗》《徐文长传》两文联想到的

 风吟楼 2021-02-28

今天,我们先来读两首诗。其一《三湖泛舟》曰:“晚风自送小船行,行过菰蒲乍有声。

共指远林猎火起,不知月向此中生。”其二《病余偶成》曰:“身入膻途已二年,铜乌蓄口罢谈禅。浮名应作高官障,多病翻成静者缘。风过蔬畦交薤字,雨清石径盛苔钱。昨宵忽作家园梦,笑上车湖旧钓船。”一首为七绝,写湖中泛舟,表现出身心不受约束的自由与潇洒。一首为七律,通过为官与隐居的对比,写出思乡之情和追求心灵自由的强大愿望。大家读后,有什么体会呀?其实,这是明代后期崛起的文学派别——公安派领袖“三袁”之一的袁中道写的诗。当年,袁中道的二兄,也就是“三袁”之一的袁宏道非常喜欢、推崇他的诗歌,说:“弟小修诗,散逸者多矣,存者仅此耳。余惧其复逸也,故刻之。”袁宏道不但为其弟出版诗集,还为这本诗集写了序,即《叙小修诗》一文。而上面袁宏道说的话,就是序言的开端,话中含义十分丰富,可谓一片真挚,对其弟赏爱有加。

《叙小修诗》一文,依据小修诗的创作理念,提出了“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文学创作理论,在当时,它是一个新的理论命题,是对前后七子复古主义文学思潮的恢弘扫荡,也是对小修诗创作理论的高度概括与赞美。作为公安派第一领袖的袁宏道文笔犀利,篇中可以洞见“这篇叙不独以卓越的理论识见显示了对小修诗独到的理解与阐释,同时又可称得上公安派的树帜之作(魏中林语,摘于上海辞书出版社《古文鉴赏辞典》1686页)”。亦即借叙,宏道打出了公安派“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文学创作旗帜,震撼文坛!

难得的是,《叙小修诗》的余音还在绕梁,便又读到了袁宏道的《徐文长传》。《传》中序言里说:“两人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这是袁与其友陶望龄一起读文长诗集《阙编》时的情景,形象生动,表达出袁对徐诗的爱慕、敬仰之情,可谓佩服得不得了。那么袁宏道为何会极其喜欢徐文长的诗呢?为此从手机里搜索到徐诗读后,才知道原因。不过,我们还是先来读一读如下六首徐渭徐文长的诗吧!

这六首诗中,有五绝二首,一为《题兰竹》:“兰与竹相并,非关调不同。氤氲香不远,聊为引清风。”此诗清新自然,借咏物写出诗作者“清风”般的志趣。二为《题水仙兰花》:“水仙开最晚,何事伴兰苕?亦如摩诘叟,雪里画芭蕉。”此诗以王维画作比,写出兰与水仙的关系,含蓄地表达了诗作者对自己所画的画的评价,敢于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另外,有七绝四首,其一《题墨葡萄图》:“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此诗曲折地表达出诗作者怀才不遇的遭际,诗意潇洒、含蓄,极富才情表达。其二《墨兰》:“醉抹醒涂总是春,百花枝上缀精神。自从画取湘兰后,更不闲题与别人。”此诗写出诗作者与众不同的高雅志趣,其“缀”字颇堪玩味!其三《兰》:“莫讶春光不属侬,一香已足压千红。总令摘向韩娘袖,不作人间脑麝风。”诗中第二句“一香已足压千红”是诗作者自信的夸耀,更是真性情的自然流露。其四《题画梅》:“从来不见梅花谱,信手拈来自有神。不信试看千万树,东风吹着便成春。”此诗是诗作者对自己所画梅花的赞美,说自己的梅花画得好,画得活,犹如真树一般,“东风吹着便成春”。这一句,形象地画出了梅花的特色与个性,诗语好自信哟!

大家都知道,徐渭擅长水墨花鸟画,故此六首纯表现性情的诗,均为题画诗。语言通俗易懂,如行云流水,读来诗意盎然,最能体现公安派“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文学创作主张。由此可知袁宏道为这样一位志同道合者作传,即是借《徐文长传》惜才,悲人,抒愤,同时,其深层机心,乃在为同道也就是自己一派张目。在这里,徐诗中放浪形骸的疏狂形象,使人想起清代著名书画家、诗人郑燮郑板桥来。他们的经历、学养、审美趣味颇有些相似,因此,也就不厌烦地把郑板桥的诗也列出来,与袁中道、徐文长的诗比较一下,看看大家能从中获得一次什么样的启发?为读者文学创作水平的提高,提供契机!

这里,共选出八首郑诗之绝句,其中五绝三首,一为《江晴》:“雾裹山疑失,雷鸣雨未休。夕阳开一半,吐出望江楼。”诗写大自然瞬间的晴雨变化,可见诗作者的心是十分放松的,不受任何东西的钳制。二为《题画兰》:“兰草已成行,山中意味长。坚贞还自抱,何事斗群芳。”诗写兰草,却别有寄托,兰即人,人即兰,个性极强。三为《竹》:“一节复一节,千枝攒万叶。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诗用拟人写竹,写出竹与百花之不同,亦写出诗作者的天性!另外,七绝五首,其一《竹石》:“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来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诗又写竹,然竹之个性又不同也!这是一根顶天立地的竹,能让读者体会到诗作者的坚毅不拔的高大形象,风韵独特!其二《潍县署中画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史,一枝一叶总关情。”此诗写竹,却用了比喻,见出作者的民本思想,手法亦是不拘格套也!其三《游白狼山两首之一》:“悬岩小阁碧梧桐,似有人声在半空。百叩铜环浑不应,松花满地午荫浓。”诗写游山所见、所闻、所感,写出小阁中人的自由自在,极具个性也!其四《渔家》:“卖得鲜鱼二百钱,米粮炊饭放归船。拔来湿苇烧难着,晒在垂杨古岸边。”诗写渔家生活的惬意与自在,可谓人生之大境界!其五《予告归里,画竹别潍县绅士民》:“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橐萧萧两袖寒。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钓竿。”诗用夸张的手法写出诗作者画上之竹的精妙、形象,画中之竹,真可以作钓竿矣!细细品之,真可谓无官一身轻!

郑诗与袁、徐一样,亦写出了作者的性情,郑在不但突出民本思想的同时,更写出板桥自己的潇洒与个性解放。它们既富哲理,又饱含诗情画意,着实令人向往!其真是袁中道、徐谓诗文创作理论的延续和发扬。

如果认真研读、比较,从这些名家名诗里,我们可以看出何谓“性灵”?何谓“格套”?魏中林说,“性灵”指创作主体在一定社会生活环境中形成的个性精神,它包含性情、见识、趣味、韵致、灵感等多重含义;“格套”既指腐气沉沉的理学说教,也指文学形式方面的陈套旧例,清规戒律(语出《古文鉴赏辞典》1687页)。“独抒性灵”就是作者对时代潮流的一种反叛,勇于抒写作者个人思想与情感,也就是“真人”写“真诗”。而“不拘格套”就是,既要打碎条条框框,也要符合法度。在诗联的创作中运法度于无痕,也就是说,诗联中有法度,而读者读之,觉其手法十分自然,好像没有感觉到诗联中有法度的存在,即所谓纯任天然。总之,文学作品必须要有个性,即“独”,也要有很高的文学性,才能如“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一样而流传千秋也!

当然,对联创作与诗文创作一样,也需要有强大的创作理论作支持。不过,对联虽是文学领域中相对独立的一种文学体裁,但对联与诗文的许多创作理论都是相通的,可以互相借鉴、促进与提高!

下面,我们就欣赏欣赏徐渭、郑燮的对联,看看他们的对联创作是不是也严格遵循着“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诗文文学创作理论?先来读徐渭的三副:

一为题《青藤书屋图》:“两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联题联作者自己的书房,语言通俗,对仗工稳,活画出书屋主人的形象,没有藏着、腋着,是作者个性的真实写照。二为《题青藤书屋书舍》:“雨醒诗梦来樵叶;风载书声出藕花。”此联如诗如画,风华别具。上下联虽同写听觉,然亦大不同也!一为朦胧,一为悠扬,读之,如入其境!三为《赠友》:“养性不须烹紫雪;读书何但出青云。”此联虽为题赠友人,实为自咏。“不须”对“何但”章法顿生曲折,联意不故作姿态,意象可谓潇洒出尘。

这几副对联是徐渭联语的主要代表作之一,写景写人,活灵活现,是徐渭思想感情的真实流露,其与其诗、其书、其画如出一辙,颇堪玩味!再来学郑燮的七副:

一曰:“青菜萝卜糙米饭,瓦壶天水菊花茶。”此联全由生活中普通用品名词组成,看似平淡,却含深意,随意拾来,不假雕饰,纯为心底流淌,极富灵性。二曰:“搔痒不着赞何益,入木三分骂亦精。”此联以议论为主,直截了当,敢爱敢恨,说出联作者的心里话。三曰:“漫扫白云看鸟迹,自锄明月种梅花。”此联构思别出心裁,上比动词一“扫”一“看”,“扫”者为“白云”,“看”者为“鸟迹”,下比亦如是,上下极为对等,意象清幽、明朗,极富隐者之风味!四曰:“秋从夏雨声中入,春到寒梅蕊上寻。”此联上写“秋”,下写“春”,一“入”、一“寻”,虽对仗精工,亦颇有情趣也!极为自然,不知联作者从何处拾来?五曰:“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此联是农村一般家庭生活的写照与传神。“一庭”、“满架”意趣饱和,充盈激情,敢写别人之不敢写也!六曰:“烹茶活火还温酒,洗砚余波好灌花。” 此联一“活”一“余”,一“还”一“好”,充满童趣,生活惬意,浪漫至极也!七曰:“富于笔墨穷于命,老在须眉壮在心。”此联善于议论,“富”与“贫”、“老”与“壮”形成强烈对比,在对比中,用极简洁的笔墨,活画出联作者自我之形象,这难道不是真情流露吗?是!

郑燮创作的对联着实多而精,有人说他是清代对联十大名家之一,几百年来,研究他对联的爱好者与学问者不知有许多。以上这几副对联,完全是郑燮本性的自然、真实与形象的描绘。这情况下,突然促使我们想起了清代另外一位楹联大家李渔的两副对子,即一为庐山简寂观所题之联:“天下名山僧占多,也该留一二奇峰,栖吾道友;世间好语佛说尽,谁识得五千妙论,出我仙师。”一为杭州层园所题之联:“繁荣驱人,旧业尽抛尘世里;湖山招我,全家移入画图中。”前联以佛教对比道教,虽是娓娓道来,却议论如刀,刀锋犀利,可谓敢议敢说,不拘格套焉!后联,上下比犹作多层对照,条理清晰,尽显园主人风范,构思看似意料之中,实大出常人之意外!

由此可见,在清代,其前朝即明代公安派文学创作的核心理论——“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在文学创作实践中得到了很好地继承与发展。那么,在有清一代,这个理论本身的发展情况又如何呢?我们还是先来读读清朝“三大才子”之一的袁枚的五首诗吧。其诗一曰:“沉沉更鼓急,渐渐人声绝。吹灯窗更明,月照一天雪。”(《十二月十五夜》)此诗为五言古绝,先写听觉,后写视觉,前后对比,动者为静,静者为动,一派天真烂漫。二曰:“偶寻半开梅,闲倚一竿竹。儿童不知春,问草何故绿。”(《偶作五绝句》)此诗以“不知天时”的儿童为诗中主人翁,借问作结,问而不答,不但涵蕴悠远,亦尽显天趣也!三曰:“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亦学牡丹开。”(《苔》)此为咏物诗,以“苔花”作寄托,说虽然环境与自身条件极差,亦自志向高远,一旦稍有依凭,便努力前行,光芒四射。构思别具一格,似得天助矣!四曰:“到底君王负旧盟,江山情重美人轻。玉环领略夫妻味,从此人间不再生。”(《明皇与贵妃》)此诗立意大胆,敢于对早已定调的历史人物,说出自己与众不同的看法,可谓难得!五曰:“葛岭花开二月天,游人来往说神仙。老夫心与游人异,不羡神仙羡少年。”(《湖上杂诗》)此诗一个“异”字,立意便金鸡独立,一峰突起,万般皆下也!

总之,袁枚的诗读来,觉其题材广泛,不拘一格,挥洒随意,一任心意倾泻,痛快淋漓!这不得不让大家想起他的著名诗论——《随园诗话》来。《随园诗话》是袁枚论诗的主要著作,亦是清代影响最大的一部诗论,它集中体现了袁枚做诗尚“性灵”的主张。前面讲到,“性灵”一说,本为明代“公安派”所创,袁枚袁才子吸取其主张并加以发展,从而在当时王士稹的“神韵说”、沈德潜的“格调说”和翁方纲的“肌理说”充斥的诗坛上独树一帜,自成一派。他所主张的“性灵”,就是认为作诗应抒写胸臆,辞贵自然,而不必过于讲究境界的大小和格调的高下。从以上所录的袁枚的诗来分析,《随园诗话》主张的诗歌创作理论在诗中都有很精准的体现,值得我们去大力学习、鉴借与发扬。

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落,到了今天,我们对于古代这个“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文学创作理论,在对联的创作中,已然有了更加全面而深入的运用,渐渐形成气候。在这里,大家不妨来品一品方留聚先生创作的三副挽联吧,其一曰《敬挽著名作家二月河》:“赠鸿篇尚在,墨宝犹存,忽闻君逝难于信;看白水落霞,黄河流泪,空唤公归悲自多。”此联上比言友谊,下比言悲伤,满副真挚,自然流露。其二曰《敬挽林从龙老师》:“传薪火三千,誉泰斗盛名,哭先生何止湘江嵩岳;享春秋九秩,成诗词正果,登上界再吟朗月仙葩。”此联一言逝者生前之成果,一言联作者之悲哀与对逝者的祝愿!两者相互穿插,组成联语。亦赞亦悲,不胜感慨。其三曰《敬挽国学大师陕西师大博导霍松林先生》:“松海林涛忽起浪,惹泾渭同悲,悲入黄河流不尽;新花老树亦生哀,引湖山共悼,悼从秦岭恸尤多。”此联把悲伤融入山河,愈发悲悼不尽,可谓借景抒情,情景浑融,一片天籁也。可见联作者真为性情中人矣!

方先生创作的挽联,都是挽当代著名文化学者的。同为文化人,曾交流频繁,心心相通,感情深厚,忽然长者驾鹤而逝,方先生自然伤心,故而挽联一经吟出,便饱含深情,构思别具一格,不但能令读者落泪,亦可让读者对逝者有一个全面、深刻、真实而简洁的了解与认识,如此挽联可谓佳作也!

再来嚼一嚼吕可夫先生的四副对联:一曰《题城步南山联》:“八十里鲸峰龟岭,欲与天齐,好俯瞰资浪漓波,桂水湘山凭指顾;百万亩碧草白云,犹如锦织,休辜负春风秋日,牧牛放马任心飞。”此联联语大气典雅,纵横排阖,写出联作者对南山的倾心与赞美,皆是肺腑之言。二曰《题洞口挪溪联》:“四八溪何处流来?汇三吊瀑龙吐鲸吞,玉雪帘帘,每览云山藏楚画;十数峰古时抱住,看万丈岩深渊幽壑,柴烟袅袅,总疑瑶寨隐秦人。”此联想象丰富,把瑶寨比喻成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以此为全联作结,引人无限遐想,可谓绝妙也!三曰《题四川叙永桃花坞联》:“借解元一个庄名,种江门十里桃花,红粉饰蓬莱,如截瑶池林一角;添叙永三成风景,当夏日满园莲叶,丹青泼山水,不输西子色三分。”此联借景写人,典在景中,人亦在景中,风流倜傥,可谓真诚之赞美,已尽得古雅之风范也!四曰《题长沙岳麓书院联》:“文源洙泗,脉肇湖湘,汇九百里北去江声,几叠馀波能涨海;亭傍丹枫,泉招白鹤,聚七二峰南来云气,千年名序可藏山。(注:岳麓书院二门联云:纳于大麓;藏之名山。)”此联写尽书院风景与人文,两者相互生发,意趣纵横,浑然一体,联语不可易移。

吕先生这四副对联,可以看出,均是咏风景联,然景不但含情,而且景中还包含丰富的文化内涵,读者在欣赏到各具特色的联中景致的同时,还可于感情、文化有很真挚、丰盈的体会。总之,吕先生联语,读来朗朗上口,觉其从心底流出,随意挥写,亦诗意浓郁,含蕴无尽,可谓别具风采哉!

在当代,像方先生、吕先生等这样一大批文学家,他们在进行文学创作时,确实依旧深入地、不折不扣地实践着、发展着“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文学创作理论。与当今参赛对联作品的内容、风格与艺术价值等相比,有着天囊之别,他们的作品应是当代楹联创作的真真高峰。大家以为,在可预见的将来,只要全力以赴学习古代优秀诗文与创作理论,这依然是我们创造对联时所遵循的重要文学创作理论,也是我们孜孜以求而仰望的风向标与艰苦攀登的艺术高峰。

    本次纵谈,即将结束时,忽然想起了本文作者自己于2019年创作的一副“独抒性灵,不拘格套”而又充满无限想象的《题抚仙湖联》作来,就以它作为本文的结语吧!其联曰:

星辰作饵,钓入清波,便听龙从湖底起;

烟雨为媒,虹抛长线,既看仙自月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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